第五十七章 顺生逆亡
作者:姚叶随风      更新:2019-08-07 16:36      字数:3210

牢头见龚鼎孳吃的狼吞虎咽,心里面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话也多了起来,倚靠在牢门边,跟龚鼎孳搭起了话:

“龚相公,你慢点吃,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你也别怪小老儿我多嘴,小老儿我在天牢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差了,什么人没见过?外边的百姓都传说这天牢是有进无出,其实依着我看啊,混不是那么回事儿。尤其是你们这些识文断字的文官,熬不了多久,准保给开释出去,到时候个顶个的都要升大官!所以说啊,您犯不上跟您自己个儿过不去,好好将养身体才是正经。

相公是读过书的,想的东西跟咱不一样,不过依小老儿看着,这世上的事儿,再大也大不过活着。只要能活着,咋的都行,人要没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龚鼎孳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听着牢头的絮叨。

若是在以前,他定然是要斥责牢头这种贪生怕死的思想的。但是此刻,他是打心眼里觉得牢头的话有道理!

等到满满地一碗饭下肚,龚鼎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微闭着眼,享受着饱食后的慵懒。

“龚相公,要不要给您再添点?”

龚鼎孳摇了摇头,问道:“牢头,你叫什么名字?”

牢头答道:“嗨,小老儿的贱名,不值一提,我姓李,家里排行老三,龚相公有事,叫我一声李老三就行。”

“李老三?我龚鼎孳,自束发以来,读了这许多书,竟还没你一个牢头看得明白。这世上,活着才是真的!

老三啊,你记着,我龚鼎孳这次要是能活着出去,定然不会忘你这一饭之恩!”

牢头一听,连忙感恩戴德地跪下磕头,说道:“小老儿不敢巴望,只盼着龚相公早日解除这牢狱之灾!”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穿着飞鱼服,跨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从外面走了进来,高声嚷嚷着:

“牢头?!牢头人呢?!”

李老三赶忙爬起来,应和着:“来了来了,上差到此,有何贵干啊?”

锦衣卫抬起手,拿着手帕,虚掩着口鼻,脸上露出一副不悦的神色,看着龚鼎孳所在的牢房,问道:

“这个就是犯官龚鼎孳?”

李老三赶忙答道:“正是。”

锦衣卫看了龚鼎孳一眼,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札,举在半空中,说道:

“犯人龚鼎孳,殿下手令在此。”

龚鼎孳下意识地想要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但是转念想到刚刚饿到濒死的体验,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恭顺至极。

他支撑着起来,跪在地上,把脸顺服地贴在又脏又臭的天牢地面,谦声应和道:

“罪臣,龚鼎孳,谨遵殿下手令。”

这锦衣卫见龚鼎孳还算恭顺,满意地点点头,念道:

“殿下有令,尔等犯官,离间天家骨肉,暗结逆谋,凌迫圣驾,罪在不赦,按律当族!然,孤念尔等皆为有才之士,不忍辄加诛戮,今给尔等一线生机,倘有能揭发同党,痛改前非,将功补过者,或可饶得其性命!”

龚鼎孳听到前半段“离间天家骨肉”一段的时候,吓的可是亡魂皆冒,要知道,当年被诛十族的方孝孺,罪名里面可就有这条啊。等到后面锦衣卫说揭发同党可以将功补过的时候,龚鼎孳仿佛落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一番,立时就想出首告发参与此事的复社同道。

只是在这短短几个字的时间,龚鼎孳被吓得浑身都冒出了冷汗,四肢瘫软几乎不能支持,想说话都说不出,只能干着急。

锦衣卫见这龚鼎孳跪在地上不说话,还以为龚鼎孳是要“舍生取义”,撇撇嘴,转身就要走,想了想,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要是一个出首的官儿也没有,太子那里不好看,又说道:

“我说,龚鼎孳,你们这些文官这次干的可是谋大逆的事!若是搁着开国太祖在的时候,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家的脑袋都得搬家!

殿下已经私下交代了,你们犯事的这六十二名大小官员,只有五个可以活命。谁出首的早,谁就能活,谁要是出首的晚了,那就要死全家。我的几个伴当已经去其他犯官那里宣令了,要是那几位先出首,占了名额,到那时候您再想出首,那可就晚了。”

这锦衣卫说完,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转身交代李老三一番,让他监视龚鼎孳,只要龚鼎孳要出首告发,就过来通知他,交代完,转身就要走,突然听见身后的龚鼎孳嘶哑着喉咙喊道:

“等,等,等等,上差,上差!我要出首告发!我知道复社的奸谋,我要见殿下!”

朱慈烺回京的当晚,乾清宫冬暖阁内,一应太监宫女都被崇祯摒退,唯独留下王承恩一人在一旁照看,伺候酒水。

此时这位失去了权柄的皇帝,正像民家父子一般和他的嫡长子朱慈烺对桌而饮。

崇祯穿着团龙锦衣,靠着椅背,手中轻执着酒杯,脸上难得的,不再是苦大仇深的表情,而是显得十分放松,慢慢说道:

“烺哥儿,今天这里就只有朕和你父子二人,有些话,朕想和你聊聊,想听你给朕透个底。”

朱慈烺没想到,自己的父皇竟然会主动找自己谈天说地。明代的传统是“抱孙不抱子”,所以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这个父皇对自己一向都是一副严肃冷漠的面孔,很少像今天这么放松自然。

“父皇有问,儿臣自当知无不言。”

“烺哥儿,你是朕的嫡长子,这皇明江山,早晚是你的,你何苦逼迫父皇如此啊?”

崇祯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怨怼的情绪,他只是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到底要做什么。

朱慈烺苦笑一声,心里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崇祯。

现在李自成已经被赶进了陕南的山地,张献忠还不成气候。

历史上此时已经风雨飘摇的大明,经朱慈烺这一番扑腾,已经暂时逃开了覆灭的命运。

在此刻,任谁也想不到,这个老大帝国本该在两年之后灭亡,朱慈烺也会被自己的舅舅扭送给李自成,之后又会落到满清手里,身首异处。

既然实话不能说,朱慈烺只能找个借口:

“父皇,儿臣绝无抢班夺权之意。只是,儿臣看得,这满朝文武,愿意实心实意为国朝出力者寡,庸庸碌碌贪财坏事者多。儿臣不才,恰巧有些练兵办事的心得,想要为君父分忧而已。”

崇祯笑了笑:“烺哥儿,今天只我父子二人,你直说吧,你想要怎么做?你便是要朕做太上皇,朕也会配合。刚好你母后想要回苏州老家看看,朕要是做了太上皇,还可以陪你母后南下去看看。”

朱慈烺不禁腹诽不已,心说自己这皇帝老子都一把年纪了,怎么在政治上还这么幼稚?崇祯要是真的到了苏州,怕是第二天就会被东南势族簇拥着复位,跟自己打一场南北战争。

不过朱慈烺相信,此刻自己的父皇是真的绝了争权的心思,想要扶自己这个太子一把了。

既然崇祯真情流露,朱慈烺也不再藏着掖着,说道:

“父皇,今天的形势难道您还没看出来吗?父皇御极十几载,想必对国朝的难处知道得比儿臣要清楚。国朝的敌人不是流贼和东虏,而是朝堂上这群文官,还有江南那些不纳税的士绅!

这些文臣,让他们纳税,千难万难,贪起钱来却各有神通。

儿臣现在练新军,在河南征商税,开皇店,为的就是把钱和权重新抓回咱们皇家的手里。

儿臣行事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坐上这大明的皇位,而是为了改革大明的弊政。

现在父皇坐在朝中,为儿臣看好中枢老家,儿臣才可以分身去军中,去地方,去朝中各部,做一些实事。若是没有父皇帮扶,恐怕就是这朝中的政务就可以把儿臣牢牢锁在皇宫里。真要是那样,儿臣的改革措施可就只能付诸东流了。”

崇祯一听朱慈烺说起文官和士绅,表情不禁变得紧绷起来。

随着执政时间的延长,崇祯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些士绅和文官最可怕的一点,就在于他们隔离了皇家和百姓之间的直接沟通。

他们打着皇家的旗号,欺压百姓,又打着为民请命的招牌,逼迫自己这个皇帝。如果自己不想做一个昏君,暴君,就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最后眼睁睁看着大明帝国因为缺钱而左支右绌。

崇祯很欣慰,自己的儿子能在如此小的年纪,就看破这里面的关节,更对朱慈烺给自己安排的角色定位感到满意,浑然忘记了,自己这个君父竟然被儿子给安排了。

“烺哥儿,既如此,父皇定当支持你去改革国朝的弊政!只是,你现在已经抓了这些文官,你要怎么处置他们呢?”

朱慈烺脸色不禁冷峻起来,说道:

“顺我者生,逆我者死,改革之道,唯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