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显出来了，在门口，还逆光站着一个人。

看不清面目，身形像是个女人，腰肢很细，即便只有几个最简单的动作，也能看出一些经年□□得来的优雅。

晋茶腾出一只手，想在他手心写字，却发现这男人两只手都占着。

昌宗感到自己的脸被戳了一下。

怎么，这当口又来招他，是想让自己暴露在李显的视线里？

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她正仰着脸一笔一划地在他脸上写字。她细软的手指带着一点潮湿，动作轻轻柔柔的，就像是一种带着调戏意味的爱抚……刚刚平息下去的邪火又有点复燃的征兆。

他尽可能地静下心去感受，发现她写的是两个字：“韦、氏。”

他垂下头，看到怀里的少女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大大的眼睛，清楚地感到这是个问句：“韦氏？”

昌宗用脸颊贴在她头顶，摇了摇头。

虽然知道这是为了让她在黑暗中也能感知到答案，但她胸口还是小小地跳了一下。

那么问题来了，他怎么知道是不是？

李显交代了一两句话，又重新从他们脚下的山体缝隙离开了。门口那人看着他的方向，直至背影彻底淹没在黑暗里才转身回了房间。

危机解除的瞬间，他运了口气，抱着她轻巧地落回地面，就像一片树叶回归土地一般自然。

“你是和谁学的？”她双手揽着他的脖颈没动。

“什么。”

“武功。”

他一声轻笑：“知道么，从我第一次在你面前暴露武功开始，我就在等你问这个问题，但你好像对我没什么兴趣。”

晋茶没接这个话茬：“暴露？直到现在，你展现出的这些功夫绝对不到你真正实力的五成。刚才你……的时候，竟能控制自己的气息不被发现，而且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内息平稳，这就不是普通的江湖高手能做到的事了。”

他十分君子地将她放在地上，确保她能站稳之后就放开了手：“我一片天然对你，你脑子里就想着这些事？看来你从前赞美我容色的话都是假的啊……”

她小小声地嘀咕道：“刚才又看不见脸……不对，”她理直气壮地质问道：“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昌宗嘘了一声示意她悄声：“难道你猜不出来？”

晋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片刻后，福至心灵：“等等，我知道吴大吴二身死的消息，是从公主口中，但你可不是，早在喧嚣城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昌宗鼓励地说道：“如何才能最直接地戳破一个谎言？”

晋茶：“除非你就是当事者……当事？十年前你十三岁，又能参与什么？不对，你七岁就能杀人了……”她不可置信地双手掩口：“难道吴大吴二就是你杀的！”

昌宗无力地看了她片刻：“我是天尊的弟子。”

晋茶：“……”

晋茶：“……”

晋茶：“你再说一遍？”

昌宗：“我十四岁的时候，受命去天山下寻找一位药材，正好遇到一个中年人脚受伤了在路边休息。”

晋茶：“然后你充满爱心地为他救治，并背他回家，接着发现这是天尊，他慈爱一笑收你为门下弟子？”

昌宗：“不，当时我渴了，但天山常年冰寒，能入口的水不多。他身边有酒又不肯给我，我就抢了他的。”

晋茶：“……他打断你一条腿？”

昌宗：“他脚受伤，我说过了。但后来我发现我需要的那味草药只生在一座小房子旁边，看起来像是有人种的，主人又总是不在家，我只好不问自取了。”

晋茶嘴角抽了抽：“主人不会就是……”

昌宗点头：“就是他。我担心一株不够，就连续几个晚上去偷。但同样的，他脚伤未愈所以没法追上我。”

天尊听起来还意外的接地气呢……

他侧头看了看神秘女人居住的小屋，一手牵着她，沿着石壁谨慎地走向中心空场：“后来……”他微微笑了一下：“他被我折腾烦了，有一天晚上特意守在他的小菜地里等我，问我会不会做饭。”

她小心地跟着他，压低声音好笑地说道：“你知道武林中有多少人用尽千方百计，穷其一生就为了见天尊一次，和他说一句话？而你在抢了他的东西之后就因为会做饭而成为关门弟子？”

昌宗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造化弄人……关门弟子，更多的要负责师父的生活，而他恰巧是个话痨，什么都说。所以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吴风在撒谎。”

晋茶：“以天尊的本事，又怎么会让你落下动武便痛的毛病？”

昌宗：“……找到了。”

晋茶：“什么？”

昌宗：“另一个出口。”

晋茶：“我发现我自打进了泉州开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知道’？”

他笑起来：“那女人衣鬓整齐，对否？”

点头。

昌宗：“这里像是有水的地方么？”

晋茶：“上面那两层可有的是女人，不缺水。”

昌宗：“也许吧，那你觉得李显为什么要把这屋子盖在这里？自然是为了隐秘，他要藏住自己已属不易，若是常常有女人需要的东西来回进出，该有多招人眼？”

虽然还是觉得有些说不通，但晋茶也没有过多地在这一点上纠缠，因为她也看见了这处出口。

又是和外面一模一样的山体缝隙，不同的是，进去之后里面却非常宽阔，且两侧的石壁非常平整，还贴着石板，铁定是人为修建的。

在棚顶还镶着一些发光的碎片，这种光芒她非常熟悉——夜明珠，非得是大富之家才用得起这样的装饰，在黑暗中就像头顶着漫天的星星，与来时的暗无天日截然不同。

说明封口处是同一人修建的，内里却绝不是出自一家之手。

晋茶觉得脚下有些柔软：“泥土。”

吴三鞋底，也有这些泥土。

若是这样，他也未必就真的出了城。但若真的是走到了这里，那李显的嫌疑可就真的解不开了。

更何况，那春山的方子来自宫中，李显虽说出京已久，但到底还顶着雍王的名号，要弄到这么个东西也不是特别难。

这墨血案持续十年，而他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当事人中。

头顶被按了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到出口了。”

晋茶抬头：“回到灵泉的地上部分啦。”

走在前面的男人停了下来：“出口不是关键……晋茶，我是张昌宗。”

“这是废的什么话？”

他没有回身，细碎的夜明珠的光线勾勒他的轮廓，他身量很高，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的美丽与强大，以至于当他稍微显露出一些疲惫时，她立马就察觉到了。

我是张昌宗，这个名字，不该和茶茶两个字出现在一起。

她并不笨，礼貌性地后退了一步，乖觉地行了个礼：“张大人放心，我有分寸。出了这个门，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我就都忘了。”

见不得光么？

也许吧。他想。

就如那些人所说，和春宫侍郎有关的一切，本就该是腌臜的不是么？

十年前，他确实没有参与到这桩事中来。

因为那时他遇见了更重要的人——一个小女孩儿，什么都不懂，一串糖葫芦就能勾过来，那么小一团，抱在怀里刚刚好。

这是这世界上，他最后一个放下所有防备真心相待之人；

是他的茶茶，最想要保护的，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的茶茶。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六郎如莲，这话说的一点没错：远看亭亭，但一旦走近，就会迫不得已地沾上他的污浊，陷入重重的泥沼，坠入无边的噩梦。

晋茶看见，身前的男人轻轻颔首，幽深的菡萏香气都仿佛变得疏离冷漠：“很好。本府相信，小晋公子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然后他推开了头顶的石板——

天光乍泄。

地下不辨时日，竟已然是第二日的黎明了。

昌宗脚下一个用力，轻松地跃上地面，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把她拉了出来。

这地方，真是如此出乎意料，又如此合乎情理——

吴氏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