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解剖台前的家国情怀
作者:萨林峰      更新:2019-08-21 21:30      字数:5547

第十四章解剖台前的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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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小雨和方如欣,两人合力把猴子尸体平放在解剖台上的时候,秦旭差点惊出声儿来……从兽笼到这里,也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而且就在眼皮子底下,它怎么就缩回去了一大截儿呢……没错,它依然是只大猴子,但却不是刚才岑小雨背着的那头“大猩猩”,无论来自在非洲,还是哪里,它现在的体型算是重新恢复到了“猴子”的范畴……邪性啊,这家伙,不,不对……是岑小雨她们究竟怎么着它啦?

“方医生,不用系那么紧,相信我好啦,已经‘透透’的啦,装牙套啥的,以防万一嘛,就怕吓着了您的小秘书。您看,您摸这儿,还有这儿……应该全都‘rong’掉了吧?”

岑小雨摁住猴子的双肩,方如欣系上最后一条束缚带后,就朝着岑小雨手指的位置看去,她两手掌心轻轻地摁压猴子的肋骨和腹腔……秦旭注意到,被方如欣摁压过的部位不仅凹陷得很深,而且只要稍加用力,指不定会淌出什么东西来。

岑小雨说的那个“rong”字,秦旭脑子里一下冒出俩,一个是“熔”,隔着氧气罩,刺鼻的焦糊味儿好像已经窜进了鼻孔里;另一个是“溶”,穿透防护服,黏稠的不明液体好像喷溅到了他脸上……要为不期而至的“生理反应”做好准备,不由得想起醉酒时的种种心机过往,秦旭舌尖紧紧顶住上颚,使劲儿吞咽唾沫,预防性地“压”一下肚子及食道里可能的翻江倒海。

“小岑,准备器械吧……裕子,你也过来啦……秦旭,别站着了,架好机器,赶紧推过来,两部机器,两个机位……”

首席科学家元神归位,以至于耳麦竟有些失真,抹去了声音里的性别特质,听起来像是用刻意而为的膛音,以烘托她口吻里告诫与强势的味道……对秦旭来说,也许即将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如欣。

“秦旭,我都替你准备好了,站那儿别动哈,这就推过来……猜的方医生就需要两个机位,刚刚架好两部机器……千万别动啊,这儿呀,简直比登月还啰嗦,麻烦的要死……”

裕子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喘息,秦旭回头去看,想都没想迈开步子,径直朝着裕子迎了过去……裕子的“蛙跳”战术,让秦旭着实闹心,鼻腔里更像是呛了一股烟儿似的酸麻不已。

硕大头盔里的小脑袋,臃肿防护服里的瘦弱身板儿,胸前吊着的相机晃里晃荡,此时的裕子,正撅着屁股把两部装好机器的三脚架使劲儿地向前推,等着惯性作用完全停止后,她才敢直起腰,仰起脖子,赶紧琢磨通风管道的蓝色箭头底下哪一处软管插座最合适……

裕子正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把他可能遇到的难堪,预先遮蔽得严严实实……她让秦旭感到后怕,倘若鲁莽或疏失,到了危机关头,会不会连累她呀……“舒适度”这个常用系数用在裕子身上,或许真的有些枉顾了人家。

“秦旭,别动弹了,你现在过去,不等于给裕子添乱吗……裕子,你那边儿,自己一人行不行呐……”

岑小雨准备好了所需器械,正在调节解剖台四角的无影灯和放大镜,方如欣在防护服手套外面,又熟练地套了一层乳胶手套,显然,她不想无谓地耗费时间。

方如欣所谓的两个固定机位,其实就是解剖台的头部和脚部两个位置。看似简单,实则并不轻松——两个机位即使固定不动,也要紧跟解剖动态进程,秦旭不仅要在两个机位之间疲于奔命,而且在每个机位上,更是要不停地长推短拉调动镜头,因应方如欣的指令拍摄特写或者长镜头。

裕子则不然,她完全根据自己的研究需要,甚至是兴趣爱好来取舍题材。自然啦,她也会兼顾方如欣及岑小雨的学术需要,换句话说,秦旭好比身不由己的前线摄影师,而裕子则有点像我行我素的自由撰稿人。

两个机位的镜头调整固定好后,在方如欣发出新指令之前的这段时间,秦旭无疑是轻松而惬意的……首先,无须再为全场紧逼盯人而绷紧神经,一目了然,尽在掌握嘛:刀枪剑戟绝不离手的,一定是岑小雨啦;指点江山嘴不消停的,一定是方如欣啦;优哉游哉俯仰坐卧“喀嚓喀嚓”的,那一定就是裕子啦。

秦旭凑到岑小雨身边儿,煞有介事地指这儿问那儿,小岑医生拖着长音儿地回了一句“烦不烦呀你”……行,不屑一顾是吧,真行,幸亏你不是首席呀,否则,你简直要飞……正悻悻然呢,忽而又着急忙慌地绕过解剖台,他想帮方如欣摁住猴子双脚,熟料被人家抓住手腕一把甩开……行,嫌我碍事呀,真行,谁叫您是大首席呢,我绕开您,躲着您,还不成么。

嗯,裕子呢?……还是算了吧,敢情,她正“趴”在猴子身边儿呢,右腿弯曲着撑着地面,左腿干脆翘到了解剖台上,胳膊肘作支点权当云台,“大脑袋”几乎贴到了岑小雨落刀的部位,快门伙同闪光灯,一通“嘁哩喀嚓”。

其实,秦旭也注意到了岑小雨的异样,与他从医疗剧中所积攒的视觉经验有很多相悖之处……但没过多久,随着一个叫做“结缔组织”的术语,在耳麦里反复被三位科学家提及,他也多少琢磨出其中的一些蹊跷——岑小雨下刀时,不是向下切,而是往外挑……尸体表皮已经溃烂,包括脏器在内的结缔组织,由糜烂而溶化,刀走深了,破坏原始状态不说,万一刺破尚存留气体的部位,血糜飞溅不是没有可能。

方如欣把一直拿在手里的扩胸器和大剪刀搁回器械盘子里,眼前的景象使她相信,除了岑小雨的解剖刀,无需再借助器械了……腹部乃至胸口处的一大片表皮,被长长的斜“×”形刀口分割成四块儿,方如欣只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一角,便像揭即时贴一样掀开了其中最大的一块……皮下脂肪和肌肉,要么溶化在是脏器里,要么就像眼前这样,变成了黑色的小糜粒儿,沥沥拉拉的沾在上面。

耳麦只有通讯功能,护目镜里的景象对秦旭来说,始终是一部彩色默片,但他还是在脑袋里配上了音效,塞满眼睛的反而不恐怖,他怕空荡荡的耳朵里会突然窜出什么东西……方如欣每掀开一大块儿表皮,他同步到的“声音”绝对没有揭即时贴那般的干爽阔力。

“砰”的一声闷响,哪儿炸雷了,在p4,隧道的尽头,不,不可能……一直俯身于解剖台的方如欣,直起了腰,后退了半步,胸腹腔完全暴露在秦旭眼前时,他耳朵里就是“砰”的一声,是那种把“逐木鸟”炮竹丢进西瓜里爆炸的闷响……炸得稀巴烂的西瓜,就在解剖台上,一大摊,冒着烟儿,淌着水儿,吐着沫儿的那种……尸体的所有脏器不能再以它既有的生理解剖位置来辨识,眼下几乎全部溶解,变成酱紫色与灰白色挤成的一坨,他的幻觉已经从氧气面罩里嗅出酸败果冻的气味。

嗯?!果冻?!原来岑小雨背着的“大猩猩”,之所以“缩回去一大截儿”,是因为那根本就是一个“大果冻”……已经溃烂的表皮里面包裹着溶解腐败掉的脏器,重力作用下,忽上忽下,活脱脱地被“抻出了一大截儿”……岑小雨跟前儿他曾经自告奋勇地要抱着它走……还好,万幸,多么心地善良的姑娘。

“秦旭,脚部机位一组特写……知道拍那儿吧?”

方如欣摆摆手,示意岑小雨和裕子离开解剖台,好让秦旭干活儿。

随着镜头推得更近,秦旭的晕船反应越来越厉害了……抑酒的心得根本无效,他靠着吞咽与轻咳交替进行,这才压下去一波接着的一波“浪涌”……

“谁呀这是,噢,秦旭吧,你要‘那个’了吗?哈哈……要当心哟,即使你‘那个’了,也不能摘掉氧气面罩哟……你跟前儿的病毒呀,比刚才那会儿可厉害多了……”

岑小雨,她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姑娘。

秦旭刚要发作,旋即被耳麦里激烈的争执打消了念头。

2

“哪儿不对劲儿呢?……小岑医生,你过来看,不过才七天时间,‘扎伊尔ⅱ’型远不至于造成这样的侵蚀……两周时间倒有可能……裕子,你也过来,说说你的看法……”

方如欣把手插进腹腔,抽出来的时候,拇指食指捻在一起,黏稠的液体,从指缝中沥沥拉拉的淌出来,隔着三层手套,她妄想抓住切实的质感。

“哦,我觉得您应该理解呀,很正常嘛……我给它注射的病毒血清,本来就是10倍的‘常用单位’呀……所以呢,这样的侵蚀效果,完全可以想象呀……干嘛大惊小怪的!”

岑小雨把两只手都插进腹腔,干脆捧出来一大摊,扭头转向方如欣,点头示意她凑近些看,手里哗哗啦啦往下掉的东西,恰是她岑小雨想要的效果……秦旭,裕子,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不免看出有人拉开了一副要单挑的架势,而且似乎这人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为什么这样做?你疯了吗?……10倍‘常用单位’!你制造了一枚‘炸弹’!你懂吗?岑小雨,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想干嘛?!……停!停!停止一切动作,所有人!……秦旭,裕子,还有你,岑小雨,你也别动!”

方如欣伸直了胳膊,两手同时朝着秦旭和裕子的方向,竖起食指左右摆动着,做出一个警察示意嫌犯“老实站着,别动!”的动作……秦旭不敢动,更听不懂,但方如欣的惊慌失措,着实令他不寒而栗——她是p4实验室里自诩上帝的人。

“‘为什么这样做’拜您所赐,让您逼的!……您说说,我和裕子,秦旭今儿算是撞上了……我们跟着您,如此危险的病原体解剖,已经多少次了?您扪心自问,真的必须这样么?……我只想加速病程,赶紧完事儿,尤其是‘扎伊尔ⅱ’,做一次就够了!……您还要搭进去多少人呐?李华林就在塞拉利昂援非医疗队营地里,今天是他被隔离的第十天!”

岑小雨的话,秦旭完全听得懂,于情于理,有血有肉——运气都是命硬撞来的……至于李华林么,嗯,知道的不多,就是这个人带领的援非医疗队发现的“扎伊尔ⅱ”……鉴于岑小雨能“数着日子过”,看来“情理”也好,“血肉”也罢,皆由此人而来呀。

“‘加速病程’,你真敢说!这岂不是正中它们下怀?!……实验室条件下,没有鲜活的宿主供其寄生,唯有吞噬对方,才是生存之道,每一轮厮杀,就是一级变异,浓度越高,升级变异就越快,试管里活下来的每一个病毒细胞,都无愧于‘王者’称号,与‘费迪希’分庭抗礼,毫不夸张!”

凡是方如欣说的,秦旭照旧一个字都听不懂,他猜着大概意思,好像说岑小雨颇具才干的样子,仅凭一根试管,就能造出连方如欣都感到肝儿颤的“病毒炸弹”。

“就不能‘安全快捷,一劳永逸’么?方医生,您摸着良心说,能,还是不能呀?……李华林他们在非洲,每天暴露在不知名病毒侵蚀下,每天跟各式各样的感染患者打交道……没有负压防护服,更没有像我们一样的p4隔离区,可他们照旧深入疫区,直至发现‘扎伊尔ⅱ’,就凭着血肉之躯。方医生,您也曾经是‘红十字方队’中的一员,他们是您的战友和同胞啊,李华林他现在就……”

岑小雨接下来要说的话,秦旭已经了然于胸了,心里不免嗟叹一番——倘若嘴上官司能够奏效的话,黄秋杰大使,方复欣大校,乃至于方伯江亲自老将出马,早就这样做了,想必一定比你岑小雨来的更深刻,更有分量……哎,怎么说呢,那还埋伏他秦旭这支奇兵作甚。

“小岑医生,老实讲,我厌倦了价值讨论,它经常被情怀所架空……既然,你提到了‘安全快捷,一劳永逸’,那好,首先要澄清的是,把病毒比喻为一部‘恩尼格玛机’,不错,‘π-检测剂’就是密码本,但它很不完善,准确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而且必须在实验室条件下,所以,它没你想象的那么完美神奇……另外,我愿重申,专利权受让方,是‘金里奇实验室’以麦金托什上校为首的科学家小组,不是学校董事局,更不是政府机构,麦金托什小组,是一群单纯而质朴的科学家,他们有实力尽快将专利转化为应用,为世人所共享……”

“是啊,共享,谁跟我们共享啊,方如欣医生?……我们的伊尔-76降落疫区的时候,人家的c-17‘环球霸王’正慌着起飞回国呢,您的美好愿景似乎被现实吹得七零八落。坦率地讲,从穿军装,当医生,读博士,直到您独自远走他乡,这一路走来,您似乎忘却了很多东西……”

“小岑姑娘,你所暗指的东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烙在基因里的,如何忘却?然而,为了她,要忍耐经年累月杳无音信的等待,要习惯无边无际无休无眠的孤寂,要对付瞬息万变猝不及防的世态炎凉……坦率地讲,我也是够了,不提也罢,而你却偏偏饶我不过,无非指责我,不该签署涉及‘π-检测剂’的《保密协议》,所以说,忘却呀,背叛呀,这便成了我的一桩原罪……”

“没有啦,方医生,小岑遇事莽撞,绝没有指责您的意思,践诺履约,何来原罪呐!……您不知道吧,小岑读博士的时候,那个叫李华林的,是她同门师兄啦,真人没见过,见过照片儿呀,挺帅的小伙子……”

嘹亮的中场休息哨,是洋山裕子吹响的……真是一个情商始终在线的女人,“践诺履约”维护了方如欣,“同门师兄”又开脱了岑小雨。

秦旭肚子里,接着就是好长一串儿的“呵呵”……岑小雨在裕子跟前儿,只有相形见绌的份儿,而且战术运用一塌糊涂……跟方如欣谈家国情怀,谈誓言初心,这不明摆着打人家脸吗,谁开除人家军籍的,谁把人家逐出《千人回归计划》的,人家都不稀得跟你掰扯。

3

耳麦里有人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岑小雨仿佛得救似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从嗓子眼儿掉回到肚子里——当她在猴子的胸腹腔上走完第一刀后,就知道完蛋了!

“费迪希”的残暴,不止十倍于“扎伊尔ⅱ”型……费尽心机地干涉病毒侵脑期,没想到“费迪希”却像炸弹一样把五脏六腑炸得如此惨烈……只能用10倍“常用单位”加速病程来敷衍……当方如欣拿它跟“费迪希”作比较的时候,还好情绪来得快,借着李华林担纲主角的一通家国情怀,直接把方如欣绕进沟里了,这不嘛,就连《保密协议》确有其事都不打自招了吧。

岑小雨自己都觉得搞笑——李华林竟然冒出来实力抢镜……这也难怪,昨晚俩人刚视频通过话,从李华林被隔离的第一天起,每晚俩人都要见面,岑小雨怕他的房间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怕他的微笑被莫名其妙地装进相框。

裕子今天一直怪怪的,李华林出国前,明明仨人一起吃过饭,逛过街,泡过吧,怎么就成了“只见过照片儿”呢……哎?!不会吧,就为身边还单着的秦旭啊……看人家这情商!

“小岑,裕子,继续干活儿,接下来一定要赶时间……秦旭,你到头部机位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