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悬在山腰的灵修之地
作者:萨林峰      更新:2019-08-21 21:30      字数:3395

第二十章悬在山腰的灵修之地

1

从后视镜里,方如欣发现,秦旭早已不像刚刚离开“湖底”时,那么脆弱,萎靡,他的眼睛追逐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各色景象,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识过的矛盾重重的眼神,像是心里面跟他自己争论不休,乃至于发生过搏斗……那眼神,忽而不甘,忽而退缩,忽而兴奋,忽而又像是索性一了百了算了。

车厢里很安静,他俩都没再吱声儿,方如欣感同身受似的回头瞟了一眼秦旭,当初,她遭人出卖的时候,就如同秦旭眼下所遭受的境遇,都是自认为最亲密的人出卖了自己——在方如欣的默许,操弄,遮掩下,不仅把秦旭舍身救她的义举,洗脑为“慌里慌张,乱中出错”的事故,而且,造成病毒感染泄露的公共安全隐患,竟敢隐瞒不报。

方如欣对着后视镜,也瞟了一眼自己,她当然耳烫心焦啦,秦旭遭受的这一切,哪一样不是由她亲手铸就。现在呢,现在她却伙同凶手,一道湮灭证据,粉饰太平,最令她不齿的是,只有嫁祸给秦旭,这个救了她性命的男人,才能保住p4里的所有秘密。

岑小雨也好,裕子也好,她们无非一只提线木偶罢了,幕后浮出水面之前,方如欣不想,也不敢打破“湖底”世界的寂静……可是,可是这要怎么开口对秦旭说呀,倘若,秦旭坚持要报警呢?

毕竟,秦旭是唯一的受害人,他有权利这样做。

车离开高速后,又行驶了约莫一个小时,快到山脚下的时候,一片错落有致的人工景观出现在秦旭眼前,他有点印象,好像还跟李志桥提过一次,这里是一处新开发的帐篷营地,这令他登时扫兴至极,强烈的挫败感再次袭来……这里,哪儿都是人,哪儿都是车,哪儿都是摄像头!就这么怕我么,非得往人堆儿里扎么!……这离他琢磨的事情相去甚远,这会让他的计划完全泡汤呐。

车顺着帐篷营地外的便道,绕行了不止三圈,找不到“空儿”,也寻不见“缝儿”……猝不及防地,方如欣狠踩一脚油门儿,车轰的一声冲出了便道,朝着进山的盘山公路一溜烟儿地奔了过去。

可心儿的人啊,你要把我带进深山老林里那才好呢……盘山公路绕得秦旭眼晕,干脆打个盹儿,自当养精蓄锐吧。

秦旭自感车子突然间晃得厉害了,待他睁开眼睛瞧时,心里不由地凉了半截儿,车正从盘山公路岔到一条山间小道上,眼前的山路实在凶险,坡度至少四十不说,而且非常窄,车身紧贴着两侧的岩壁,吃力地往山上拱着。

“坚持一下哈,就快到了,吃这点儿苦头啊,跟那里的风景比起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到哪儿你就知道了。”

方如欣突如其来的兴奋,以及身处万仞绝壁如履薄冰的险境,一下子刺激了秦旭,一扫十几天来淤满心头的委屈与惶恐,这才恍然大悟——只要活着走出p4,人们应该怕他才是,他已然不是生死由天的小白鼠了……秦旭,敏捷而从容地由后座腾挪到了前排副驾驶席。

山路尽头处的坡度感觉超过了四十五度,当视线里全是天空和岩壁时,他俩不约而同地解开了安全带,以防车倒扣过来时好逃生……十分钟后,视线里重新出现了葱茏墨绿的景象,车停在一小块儿平地上,秦旭想下车,方如欣拦住他。

“怎么,不是这儿么……这里美极了!”

“是这儿呀……这里,还不是最美!”

方如欣紧紧盯着倒车镜,手上的方向盘几乎察觉不出余度变化,脚下的油门像滴眼药水儿一样的小心给油儿,车缓缓地向岩壁一侧仅有的两颗松树挪去,突然间刹车,车子刚刚卡在两颗松树之间……更绝的是,车俨然成了一道“门”,一窥巨松身后的洞天,必须经由车的尾门进出……锁上车,即意味着,这一男一女,将不会被这个世界所惊扰。

“值得么……”

秦旭看着方如欣,拿起她的一双小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着。

“为你,值得呀。事情原本不是这样的,从见你第一面起,我们就不该在一起,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铸成大错……”

她的声音变得嘶哑,透着内疚,还有些力不从心……根本不容她把话说完,就被秦旭紧紧地搂进怀里……她一路而来的缜密盘算,就这样被他滚热的胸膛熔解得支离破碎,非但没有一丝的惋惜,她反而为自己的感觉惊喜不已,以往总是矛盾的,沉重的,喘不过来气的,此刻么……

方如欣的胳膊环抱秦旭腰际,生平第一次的,那么渴望拥有,那么惧怕失去……就是这种感觉,清晰,甘甜,带着香味儿的,怎么说都成呐,她就是要把秦旭融进自己身体里。

2

双人帐篷,睡袋,毛毯,雨披,防风灯,酒精炉,遮阳伞,矿泉水,冷餐包……俩人来回几趟,才把露营的设施从车里倒腾到这儿——巨松守护着的神秘洞天。

从驻车的位置,沿着一条可容两人并行的山路,步行约莫五十步左右,就能看到一处“扇面”模样的烟褐色山崖,“扇面”是从整面墨绿色山脊上切削而成,绝妙的是,它下面竟然还有一块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平地……从盘山公路,或是对面山上朝这里望,它就像是悬在半山腰上的露台。

秦旭,站在“露台”中央,目之所及,满目苍黛,山明水秀,层峦叠嶂……他用方如欣递过来的湿毛巾,擦着额头,脖颈……忽然一阵湿润而强劲的山风,打着“啾啾”的鸣哨儿,迎面向他袭来,灌进衣领袖口,灌进眼耳口鼻,摩挲着他的脸庞,胳膊,胸膛,脊梁……他被这里的美,彻底醉倒了,醉得眼里好像揉进了沙子,醉得心中好像被清空了所有,什么也记不得,什么都想开了……浑然不觉中,他心诵着一句心经: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怎么找到这儿的,在这儿灵修,一准儿修成正果……”

看得出,秦旭喜欢这里,她也喜欢……在这儿,尘埃落定,六根清净,这是一处奢侈至极的冥思参悟之所……方如欣心头不免苦笑,那是当然啦,这里原本就是她跟李志桥发现的,用来遁出喧嚣,打坐灵修的密境。

“也没怎么刻意地去找,结缘了呗,山里的一位修士就带过来了。以前这里是采石场,废弃二十多年了,如今才有郁郁苍苍的模样……咱们幸运吧。”

秦旭没有吭声儿,径自走到石坎儿,在一处舒服的角落里坐下来,他有些肃然地凝神远方的峰峦,眼神里交织着兴奋与疑虑,某种时刻朝他越逼越紧……方如欣端起酒精炉上的咖啡壶,给自己和秦旭都倒上一杯,在给秦旭端过去后,她便向石坎儿的另一端走去,故意离得很远,仿佛也不想被别人打扰,她慵懒地靠着一截枯树桩,摊开了双腿,啜上一口咖啡,眼见山外的天光渐渐染成了红色,这里的日落,像极了刚果河上的日出,云兴霞蔚,魅影绰绰,曼妙奇幻……寂寥的崖壁露台,落寞的时间旅者。

方如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阳的余晖,她想借着眼晕的一瞬间,把她传送回那天清晨的刚果河边,她跟蒂娜相依而坐,仔细地,用心地,怀疑主义地,批判精神地,再听一遍麦金托什上校,关于爱情的寓言故事。

是啊,唯心的“命中注定”,不仅经不起推敲,而且对于她这个惯于用显微镜解析生命伦常,用分子式破译生命密码的人而言,简直贻笑大方……自蒂娜痊愈以后,她手中的密码系统,能让大部分女性感染者产生抗体,然而,他却是唯一产生抗体,并且活下来的男性——谁来解释“唯一”,谁又来解释“男性”……上帝踅摸着,不是她,又是谁呢,谁会比她更合适呢,她就是始作俑者。

方如欣像是为笃定了什么念头而庆幸似的,把还有大半杯的苦咖啡一饮而尽,酸涩的苦味刺激的眉心痉挛了几下,她不无羞怯地去看秦旭,落日余晖中的侧影,沉闷得如同一尊石像,她喜欢这样的,结结实实的,眼明心亮的,时不时地一根筋执拗到底的……而男人身上莫名其妙的冥顽和邪性,则让她害怕极了,比如李志桥身上的那种。

秦旭感受到了异样的目光,他无暇顾及,也不知该如何应承她的目光,最棘手的是心事,有好多事情要想……这里是真的,是落日,那外面呢,刘梓呢,自然也是……不,她会生掰过来,休想掰得过她……对,就是这个意思,塑料大棚与空间站,都叫“西蓝花”,可活法儿呢,能一样嘛……两套不同的重力场,气压血压颅压,相悖相斥的方向,潜水员的减压病,飞行员的超负荷,都能死翘翘……搞砸了一切,颠倒了世界,脑袋胀得惊涛拍岸,噼噼啪啪,轰轰隆隆。

曾几何时,猴精猴精的,自诩超脱伦常,“可控的距离,适度的范围,舒服的幅度”,开胃酒疗效的情感关系,那么,今天算什么呢,吻了她,“可控”,“适度”,“舒服”,自欺欺人,鬼才相信!……不,不是这样的,机场回来的路上,浑身弹孔的梅朵,血流如注的男兵,在脑子里前仆后继,逼得他把车停到路边,从后视镜里检视男人的血性,预兆中的血光之灾,他像祭品一样地献出了自己,她就是梅朵,他毫不怀疑。

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又都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