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结婚证背书的金科玉律
作者:萨林峰      更新:2019-08-21 21:30      字数:3989

第三十三章结婚证背书的金科玉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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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率地讲,刘梓又说谎了。

上周见面的时候,女医生首先征得刘梓同意后,才提出的问题,而且人家的口吻也相当隐晦,稍稍唐突一些的是,她竟臆断刘梓的青春期过得很糟糕,但绝对没有把母亲申请调动工作一事归咎于刘梓的“紊乱综合症”……人家点到为止而已,不然呢,刘梓那欲死欲活的“急性花粉过敏症”就是16岁那年烙下的病根儿,那一年肯定又是老刘家的多事之秋,难道这还不叫“很糟糕”呀……刘梓不领情也罢,着实不该指摘别人的私生活,显得不够宽容厚道,秦旭想宽慰女医生几句,捎带着提醒刘梓可别再那么意气用事。

“刘梓她又乱讲,脑门儿一热,不管不顾,就图个嘴上痛快,我跟您保证,她绝不是诚心的,眨眼工夫就忘,您别往心里去啊……老实讲,个性呐,解放呐,多元呐,包容呐,这些我都尽量地去理解,我能理解多少呢,自当支持多少……您看,哎,医生您别笑啊,我真心话,干嘛呢,刘梓,你跟笑啥么,我也正儿八经高等教育出来的人呐……医生,您看,就我们仨搁这儿,怎么说好呢,您有一句口头禅叫做‘别拘着’,我的意思,嗯……您承认,您是那样的人么?”

刘梓的一只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摸儿地伸进了他的后腰里,随便挑俩指甲盖儿出来,掐得秦旭眼冒金星,他赶紧抬起两手插进头发里,向后梳着大背头,扭头斜睨着刘梓……哪里有什么不对么。

其实,他很得意于自己的小狡黠,比之刘梓空口无凭的厉声戾气,简直很“不厚道”许多倍……女医生若是不承认,她便很难在医患之间建立信任,毕竟,她的装束表明,她并不避讳自己的“模糊”,又何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呢;若是承认呢,她便同时得承认,刘梓说的没错——由女医生来评判一个家庭,会让人感到不适,至少,会让他俩很不舒服。

“这么重要吗,那好吧,我承认我是。只不过,我也是近几年才不拘着自己了,你俩算是满意了吧……”

刘梓想把口子豁得再大一些,索性一豁到底,说穿了,她就想立即拔腿走人,说出的话,就是要把对方噎死。

“承认就好,我们犯不着跟您聊家庭,您有资格么,您是常人么,您有家庭生活么……秦旭,我们走吧。”

秦旭使劲儿摁住刘梓的膝盖,又把她的两手攥到自己手心里,防备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其实,秦旭也做好了起身离席的准备,他完全同意刘梓的意思,无非,临了临了的,彼此还是留个念想儿为好。

“刘梓,这样不好,赶紧跟医生道歉……您看,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又耽误您时间了,就这样,我们有机会再约吧,医生……那好,我们走啦,刘梓。”

“家?!……就这么神圣不可侵犯啊?以至于,必须有么子‘资格’!匪夷所思呀,我说两位年轻人!……”

女医生抱起胳膊,身子舒服地靠到椅背上,腿么,又开始有节奏地嘚瑟起来……秦旭眼里,她想找茬儿呢;刘梓眼里,她想找不痛快呢。

秦旭本已半起的身子,这一下,又重重地坠回沙发窝里,他也抱起胳膊,更甚者,翘起了二郎腿儿,尽量合着女医生的节奏,嘚瑟着翘起的右腿。刘梓驯服地,温情地,把身子倚在秦旭的肩膀上,头紧贴着秦旭的脸颊,手又开始偷摸着想伸进他的后腰。几缕散落的长发弄秦旭直痒痒,他干脆扭头用鼻尖儿在刘梓的脸颊上蹭痒痒,然而,两人的视线须臾不曾离开过女医生的脸庞……这就叫做示范,常人的生活,常人的家庭。

“刘梓的话,有些过激了,我替她向您道歉……心里话,我很厌恶用‘常人与否’的标签,可是,您既然承认自己并不适合家庭生活,您又何来有益的经验之谈?……需要订正一下,是您把‘家’这个字眼儿,肆意拔高到‘神圣’的范儿,在我,在刘梓,我们仅仅是向往而已,跟常人一样的向往……所以,是您‘匪夷所思’啦。”

刘梓刚抬起胳膊,很粗鲁地想用手指尖儿指着人家脸的时候,秦旭赶忙把她的胳膊紧紧地夹在自己腋下,他一点都不想让女医生难堪。

“说的对啊,秦旭!算了,算了,跟她纠缠不清,别磨叽了,咱们赶紧走吧,上网查帖子看,都比从她这儿知道的事情多……”

秦旭像被铁水焊死了一样,任凭刘梓怎么扯拽,他自岿然不动,就动换了一下下,把左腿翘到右腿上,嘚瑟的节奏随之加快,快到没有了节奏,像是身体某个部位的痉挛导致了抽搐……秦旭清楚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家,他何曾向往过哪怕一秒钟呐。

女医生自信又得手了,她坐直身子,两手使劲儿摁住秦旭筛糠般抖动的膝盖,距离近得几乎就要凑到秦旭的脸上,刘梓都能闻见她身上模糊不清的香水味儿,这可把刘梓吓着了,女医生的眼珠像被锁定住似的,跟着秦旭的眼珠左右晃动,像一部跟踪扫描地震波的雷达。

“家,何尝不是一处藏污纳垢的地方,那扇门,有时就连法律和道德,都难以叩开的那扇门……”

2

刘梓眼前明晃晃地一闪,紧跟又是一抹黑,颧骨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磕了一下,秦旭攥着拳头愤怒地起身时,他的肩膀头差点把刘梓磕昏过去。

“‘藏污纳垢’?你凭什么诋毁……”

刘梓脸上火辣辣的,她强忍着疼痛,踮起脚尖儿,才能够着秦旭如同岩石一般僵硬的肩膀,当把秦旭摁回沙发上时,她才得空喘了口气儿,浑身已然湿透……说的超赞!迄今为止,这是女医生说的最为动听入耳的一句话,刘梓为此竟有些振作。秦旭的家世,则可能是另外一回事,所以他要激烈辩驳,家里的事儿,他可一个字儿都没跟刘梓提过。

女医生重新坐回靠背椅,视线从秦旭身上挪开,怔了一下后,看着刘梓,从她那扬起的嘴角和迟疑的眼神中,刘梓相信,她跟自己同感——秦旭的反应的确矫揉造作,有点儿像是背台词儿,猜不透他那么激烈地想掩饰些什么。

“秦先生,正因为我与家庭之间永远保持着距离,相对而言,立场总要公允一些吧,正因为没有所谓的‘常人’经验束缚我,所以,丈夫,妻子,大人,孩子等等面向上,也没有‘经验’可供我偏袒,我便很有‘资格’……当然啦,您同意的话,我就继续下去……秦先生,您觉得呢。”

“有道理,有道理,您继续就是……秦旭,听听也无妨呐,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开阔一下自己,不是挺好的嘛?”

刘梓不再理会秦旭,她重新调整了姿势,很有点正襟危坐的意思,像是遇到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外请报告。

秦旭懵了,不是因为刘梓由对峙抵抗,转而对女医生的话变得兴趣盎然,而是他那本能的虚伪而做作的反应,令他自己作呕……过往的家,是一块儿秦旭想要从记忆深处极力刨除掉的印迹。没错,女医生的话简直一语中的,那扇门背后,遮挡了不知多少让秦旭不堪回首的伤痛与罪恶,“藏污纳垢”,他感同身受,为了叩开那扇门,姐姐至今还在监狱里服刑。

秦旭又是极其真挚地向往,向往他与刘梓即将携手而行的家,必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这,正是他想在刘梓跟女医生面前极力捍卫的立场,即便他嘴上辩称的刚好相反。

有鉴于此,刘梓必须真诚坦率,必须交待清楚,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隐患。刘梓的“失忆”,令他失望至极,他之所以这么较真儿,这么三番五次的看医生,实则还想补救而已……他不是没往最坏处打算过。

“您继续吧,我听着就是了……”

“那好,秦先生,我还是先跟刘女士聊聊……家呢,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标配,是归宿,正所谓当婚当嫁,不然的话,便不完整,不完美,招致人们非议和侧目。的确,它是温馨的港湾,生命的摇篮,事业的基石诸如此类吧,问题是,无论多么珍视它,呵护它,却依旧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现象发生……比方说吧,一听罐头,小心翼翼地放进保鲜柜里,明明距离保质期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然而,无法解释的原因,罐头竟然腐败变质了……很遗憾,刘女士,你不仅知晓原因,甚至鉴证了过程,林林总总的情形,让16岁时的您无法招架,在两个面向上互相撕扯,亲密又排斥,平静又挣扎,爱那个人,又恨那个人,您的最终崩溃,不是因为无法解释,相反,恰恰是您觉得,那个人解释得‘合情合理’……”

“停,停,打住一下,医生,您说得这么晦涩,秦旭他能听懂吗,干脆,我替您讲白得了……是这样,秦旭,她说的‘那个人’呢,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指我母亲吧……是吧,医生?……‘最终崩溃’?您可真能臆造胡诌!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是吧,秦旭……”

“但您却在秦先生面前‘失忆’了!……有些雷同的剧情,就跟您当年突发急性过敏症一样……既无力回天,又解释不清,不如干脆博取同情……无非,秦先生深爱着您,他想跟您结婚,以至于他才如此较真儿,这让您直到现在都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怕了……是这样吧,刘梓女士?”

“谁说‘解释不清’了,你们说的那些什么‘丽阳’大厦的事儿,我压根就记不起来,你让我如何解释……”

“我来帮您解释,您最最担心的是,秦先生会像您一样,像您对某些情形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样,‘丽阳’大厦里发生的事情会让秦先生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不幸的是,您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您的爱人……是这个意思吧,刘梓女士?”

“我没有,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相信我秦旭!”

“够了!都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相信!……我们走吧,刘梓!……再见,医生,谢谢您。要怪,只怪我秦旭咎由自取!”

“秦先生,您应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判断,从头到尾的这一切,都是经过她缜密的逻辑思索和权益估量的呀,把感情搁置一边,您马上就会清醒许多……那好吧,祝您二位,各自顺利咯!……噢,还有,刘梓,你不该这么欺负他,欺负他这个有所憧憬的可怜人,他在你跟前儿,可怜的像是一道个位数上的加法运算……”

“您的好意呢,我刘梓心领了。您一万个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秦旭的,我向您保证,您的诊所不是有跟踪回访制度么,您随时找我,找秦旭也行啊……总之,我俩结婚的时候,我亲自过来请您过去喝喜酒。”

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以启齿……刘梓心里清清楚楚。

刘梓挽着秦旭的胳膊,俩人亲密无间地步出诊所,秦旭脑子里琢磨着很多事情,最当紧的一条就是,结婚证背面儿上,要是有加上一层水印就好了,烫金的六个汉字——你不说,我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