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史密斯夫妇式的晚餐
作者:萨林峰      更新:2019-08-21 21:30      字数:4451

第三十六章史密斯夫妇式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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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盥洗室的门口的位置,秦旭踮起脚尖儿,瞜了一眼隔着客厅的餐桌,心里不免啧啧一叹,刘梓二十天来的心情,满满地摆了一桌子——两只精致的椭圆形掐丝珐琅西餐盘子里,盛着的两片黑黝黝的,似是还冒着烟儿呢吧,牛排么,还是膏药……随她心思吧。

发什么怵呀?……想想刚才噩梦的主旨,就觉得自己没出息,是酒后宾馆撒欢儿啦,还是偷摸着婚外不洁啦,两样都不沾呐……公干,懂么,受“智霆国际”指派的公干!无论跟方如欣发生过什么,皆属手段,方式,策略,是物理的,绝非化学上的,他有长长的一大段手机视频为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儿,都是为了工作,懂么!对人对己,一个口径,斩钉截铁……刘梓不一定问,但立场么,秦旭一定要有。

阔绰的月牙色大理石桌面上,空荡荡,光溜溜的,没有红酒,没有烛台,就连刘梓特别珍爱的那套尼泊尔银制的装调料用的瓶瓶罐罐也都收走了,仿佛怕它们徒遭了什么不测似的……长方形餐桌两头,一东一西,孤零零的盘子,黑黝黝的牛排,窜着糊味儿的牛排,泄愤般登场的牛排。

以往,秦旭出差,尤其出国,一待十天半个月,回来的时候,刘梓再不济也得准备几样家常菜,烧个豆腐呀,干丝呀,茄子呀,炒个土豆丝,蒜台肉丝等等吧,再来个海米白菜汤或者丝瓜鸡蛋汤呀,还有,稠稠的大米粥也是少不了的。一通忙活儿,就为慰劳一下缺盐少油受死“洋罪”的肠胃……看来,一堆名牌奢侈品,也休想赎回他“不辞而别”的罪过,眼前无辜的牛排便是明证。

“辛苦了哈,刘梓……这不挺好吗,真的,至少比麦礼贤船上,那帮轮着班儿当厨子的水手们要煎得好呀……嗯,这事儿,有一半儿得亏是微波炉的功劳哈……”

秦旭把叉子的四根齿儿,死死地摁进肉里,手里握着餐刀的架势,如同伐木工人手中的钢锯,吃力地作态般地来回扯拽着,“滋滋扭扭”盘子里的金属摩擦声儿不绝于耳……夸张,刻意,不以为然,算是他对刘梓的回报。

“是你辛苦啦,受罪不说,还捎带着受伤,你手上的刀口那么深,那口子瞅着鲜红得瘆人,一定流了好多血吧……所以呀,大米,馒头,蔬菜,这些啊,脂肪少,热量低,填肚子可以,营养跟不上的呀……你啊,自当‘吃啥补啥’咯。”

秦旭一进门,两人拥抱时,刘梓当即就发现了那道瘆人的口子,她甚至把伤口掬在手里,用脸颊蹭了蹭,用嘴唇吻了吻,没想到,却换得秦旭一脸惶惶不安的神色。刘梓追问个不停,他非说是被鱼线割伤的,他的眼神,忽而游离闪躲,忽而黯若黑洞,他所经历的,远比他应承刘梓的,要惊悚痛苦许多……算了,再问,他又要沉默。

“哐啷”一声儿,秦旭把刀叉朝盘子里一撂,两手撑在桌子上,脸上换作一副讶异的表情,像是不知何故,刘梓单方面撕毁了条约,而他已经一忍再忍似的……秦旭想用略略的,做作的愠怒之色,给“伤口”的话题赶紧画上句号。p4里的景象,只允许出没于自己的噩梦,绝不允许方如欣,岑小雨,裕子她们仨,活蹦乱跳地窜出来,打搅小两口今晚的小别才聚……说好了的,今晚属于刘梓。

“讲多少遍了,我这伤口没事儿啦,不是已经结痂了么,你不都看见了么……‘吃啥补啥’?红酒呢,烛台呢,你那尼泊尔银制的椒盐瓶儿,胡椒罐儿呢,干嘛收起来,我说刘梓,这像是牛排大餐的样子么,赶紧的,红酒拿来……”

“酒啊,还是算了吧!回来头一个晚上,二十天呐,看不见,摸不着的……嗯,晚上啊,晚上有好多事儿要做呢,好好洗洗吧,好好聊聊吧,好好……反正啊,醉得晕晕乎乎,脑袋挨了枕头就着……我饶不了你的!”

接下来呢,接下来是洗澡,以至于洗澡过后,再接下来的景象,秦旭都一遍遍地仔细琢磨过,大体的结论是,想做到泰然处之,收放自如,他还没这个把握……就像一头撞进了彗星,体味过彗核的瑰丽绚烂,他便无时无刻地不在贪念着自由恣意的滋味,上瘾般的贪念。

然则,彗尾的寂寥与空落,却是他眼下吞咽不尽的味道。他有着很强烈的需要,需要平复,需要慰藉,需要洗脑,需要元神归位,立刻,马上,推开盘子,揪起她的衣领儿,提溜儿进卧室,想怎样就怎样……吃什么吃,洗什么洗,装什么装……拿刘梓么,拿她填补一番,拿她发泄一通,拿她可以开销掉一切,包括他无名心火的焖烧。

谁也看不出来,她自然也觉察不到,他完全有把握做到,让她相信,他那炽烈燃烧的欲火,她是火源,她是焰心,她是肇始一切的诱惑……秦旭担心的是,万一呢,万一他这样做上瘾了,他想戒都戒不掉。何况,就连发作起来能要了他性命的胃痉挛,也早就被他置于生死之外了。

秦旭有些怜悯起刘梓,不是因愧疚而生的怜悯之情,而是即便自己愧疚,刘梓也是浑然不觉,他究竟做了什么而愧疚……他希望尽快爆发一场战争,就在餐桌上爆发,炮火延绵到晚餐结束的时候,他好抱起枕头,睡到客房,就连客厅里的长沙发也是不错的栖身之地……他不想挨着刘梓的身子那么的近,尤其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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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就听你的,没酒算了,总得有口水喝吧……干巴巴的肉……劳您驾,来杯白水成么。”

刘梓轻盈的步子,婀娜的身量,在离别二十天后,更让秦旭觉得赏心悦目,一直盯着她消失在厨房后,秦旭这才回过神儿来。他叉上一块儿切下来的牛肉,搁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秦旭倏地,“味同嚼蜡”倒还好,“蜡”好歹算是一种味道——刘梓辛苦劳作的牛排里,竟然没放盐!

没有盐?没有盐的肉?没有腐败的熟肉?从尸体上卸下来的……没有敷盐,它便不是食物,它就块儿肉。

又是轻盈的步子,又是婀娜的身量,刘梓把玻璃杯搁到秦旭手边,杯子里的白水还冒着泡泡……他搁下餐刀,他可以这样做,就凭一腔子羞愤,反手就是一巴掌过去,水溅一地,玻璃碎片横飞,刘梓杵在原地嘤嘤啜泣……这不就结了么,还有甚可啰嗦的,今晚的一切就此打住,也不用洗了,更不用装了,要么睡沙发上,要么拎包拔腿。

刘梓的手没有从杯子拿开,纤细白嫩的手指映在玻璃杯上,右手的小拇指尖儿垫着杯底儿,她是等着他接过杯子去么,反正,她默不作声,楚楚的样子,惹人陡生怜爱。

不明性质的肉,在舌头的搅拌下,淤满了腮帮,嚼进了臼齿,塞满了牙缝,口腔里的每一寸,沾满了腥膻与焦糊,膈应得头皮发麻,令人作呕,咽喉如同用铅块般堵死,几次吞咽都被顶了上来,唯有靠水来冲……水,就在他手边搁着。

刘梓指尖儿留下的香水味么,还是杯子里水的味道。杯子擎在手里,秦旭泛起一丝踌躇。这是他所熟悉的味道,只是久违而已,依稀留着模糊的记忆,突然眉头一蹙,像是冰糖雪梨的味道,但又生涩刺鼻许多,秦旭的五脏六腑立即告警……镇静剂,扑尔敏,5倍剂量。

怎么可能,婚后的刘梓,一直很消停,消停了近三年,没有急性过敏,没有赫人的血红疮斑,没有耍无赖般地玩弄“失忆”……“冰糖雪梨”重出江湖,不是为着纪念什么,难道,是为着煊赫什么,她有病史,她有前科,她有杀手锏。

完全没有道理,就连一小口红酒,都成了她的禁忌,今晚的情境,对刘梓而言,她都不消说出一个字儿,多一个字儿,她都嫌煞了风景……秦旭心里有数,他被唤醒的时候,眼前的刘梓已然重新换了一身装束。白色的圆领衫,无袖紧身的那种,露着丰腴白皙的肩膀,胸前的曲线也随之更显得挺阔动人;浅咖啡色的修身长裤,又使她的身量,自腰枝,臀部,而至脚面,尽显女人柔美飘逸的仪态,刘梓的背影,一贯的让秦旭很有反应……这个节骨眼儿上,刘梓给自己准备的,决然不会是一杯蒙汗药,晕晕乎乎,摇摇晃晃,那岂不耽误了她心里正琢磨着的美事儿么。

秦旭把刘梓的小手抓在自己手里,她的手,凉的跟从冰窖里刚抽出来似的,他真该多说一些暖心窝儿的话,他后悔自己应承刘梓时的种种不痛不痒,不冷不热,不清不楚,所以说,让她紧张,有些失落,甚至变得不知所措,忘了放盐,当然要原谅她啦……婚后三年,刘梓人性本善。

他抬眼看着刘梓,微微的红晕浮上她的脸颊,她的眼睛躲得很快,秦旭注意到她的眼神并不精神,反而透着憔悴,透着怨郁,巴望已久的东西,她怕成了泡影……酥麻的电流一击中的,秦旭身上所有无精打采,疑神疑鬼的细胞,被这一击,杀得干干净净……亡羊补牢,他忙不迭地朝刘梓会心一笑,登时觉得刘梓的手心儿慢慢地有了温度。

毫不费力,一口水就解决了问题,腥膻与焦糊,搅和一处的碎肉,顶开了咽喉,一路冲进肚子里……秦旭松开了刘梓的手,突然使劲儿地摩挲起自己的喉咙,胸脯,腹部,从嗓子眼儿开始,整个食道,直到肚子,一片片的火烧火燎,鼻孔里窜着呛人的石灰味儿,眼睛也像是被石灰蜇了似的挤眉弄眼……没错,滋味地道的一杯“冰糖雪梨”,不,刘梓另有创意,她溶进了剂量绝不足以杀人的食用碱。

秦旭本能的反手就是一巴掌过去,竟然扑了个空,杀伤半径之内全是空气,刘梓坐到了他对面,正专注地享用着她面前的美味珍馐。

肚子里咕咕噜噜的动静儿,还算不上尴尬,他嘴里剩余的碎肉,像是一枚礼花弹,憋不住的话,那就只好让它们“天女散花”……眼角都憋出泪水了,手里的刀叉磕到盘子上“铛铛”作响……嗯?!就这么咽下去了么,斯文而顺畅地,没有一丝儿窘迫地,咽下去了么。没错,咽下去之后,他又不动声色地搁下刀叉,先用纸巾揩去眼角的泪痕,继而两手舒服地摩挲着胸脯,向刘梓投去赞许的目光。

刘梓可不像秦旭那样式的粗鄙,即便在家里,就俩人,她也一贯地检点自己的吃相。她把肉先切成条块儿,再切成丁丁大小,才舍得送进嘴里嚼咽,就为着不露牙齿,哎!那小嘴儿,努来努去的,要在平时,秦旭非笑岔气不可……今晚,眼下,则大不然,刘梓那蠕动着的小嘴儿,既透着矜持,又显得有范儿。

既然她能吃得那么泰然自若,那未必自己盘子里的就不是“珍馐美味”……她,比自己更期待着一场战争。

秦旭很为起初的鲁莽念头而后怕,消停,压倒一切的任务是消停……刘梓做她的全职太太,她有用之不尽的时间,耗之不竭的精力,被她拖入旷日持久的战争,简直无聊透顶。

许智霆的算计,方如欣的陷害,p4实验室里遭人暗算的一刀,窝囊透顶的一桩接着一桩的倒霉遭遇,总得对自己有个交待……他的精力,可不是用来在刘梓跟前儿死磕的,但又不能保证,难免不会把刘梓给憋死,恍若两年多前,他快被刘梓的“失忆”憋死一样,救生圈,就是那张结婚证。

秦旭有板有眼地学着刘梓的模样,斯斯文文地握着刀叉,甚至握着餐刀的那只手,就连小拇指头也不嫌害臊了,大模大样地高高翘起。即便是没放盐的肉,只要切成了小丁丁形状,果然改善了口感,都用不着嚼,嘴里随便吧唧吧唧,便可以直接吞咽下去。

还有玻璃杯里的白水,错怪它了,细品起来,层次很丰富的,前调很猛,中调很野,后调有惊喜,这不么,肚子里咕咕噜噜的声响儿,一会儿便安静许多,化学反应生成的气体,顺势便从体内排了出去……每一次,他都闹得地动山摇,每一次,也都让他自己清爽不已。

刘梓抬起头来,放下手里的刀叉,抽出纸巾拭去嘴边儿的油渍,眼睛盯了一会儿秦旭那副怡然自得的作态,最终还是忍俊不禁。

“秦旭,有意思么?”

“听说啊,刘梓……真心话哈,真的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