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秀丽锦途”的外籍顾问
作者:萨林峰      更新:2019-08-21 21:30      字数:4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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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江玉位于远郊的小别墅,录着刘梓的指纹。

她自个儿开门进来的时候,里面轰的一下,扑面而来的热风,随即传出“诶呦!”,“是吗?”,“瞧您?!”的一通动静儿。

四人简单寒暄招呼一通,刘梓便自顾自地煮上一壶咖啡。阔绰客厅里的热络气氛,多少让刘梓讶异,不明就里的她,灵光一念,嘱咐自己——不要冒冒失失地打扰人家,踅摸一会,琢磨一番。

斯托克顿,就是从田纳西的种植园里走出来的,一准儿没错。

刘梓大体知道一点斯托克顿的身世,她很清楚,他跟田纳西的棉花地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但刘梓就是这样认定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央-撒移民后裔,跟国内的平民子弟差不多,没有更多的资源,自然,也就没有更多的机会……高中毕业,横须贺服役的马润中士,靠自修拿到的人类学学位,又靠军队的推荐信得以进入联邦执法机构,十年后,又以不怎么荣誉的原因而“荣誉”退休,成了自由撰稿人,通讯记者,卖过汽车,当过导游,失业边缘摇摇晃晃之际,伊藤远一找到了他……恐怕,连斯托克顿自己都忙不迭地感激上苍,让他手里攥了十年的“方如欣”,终于遇见了识货的买主。

刘梓忍不住地嘴角儿一撇,心里一哼,忽而又担心轻蔑之色过于露骨,赶紧收回视线,端起咖啡,轻轻地啜上一口……“秀丽锦途”的这位外籍顾问,这位方如欣十年海外生活里的“隐身人”,着实令刘梓失望不已,不是说他不如臆造中的英武,帅气,干练,而是他用入乡隋俗接地气儿的伎俩,来掩饰他的颓废,疲惫,自卑……淤积十年的心事,岂能一朝一夕就能了结的,伊藤给了斯托克顿机会,似乎他对这个机会,并不抱着十足的把握……好端端的一个央-撒后裔大男人,竟被方如欣作弄成了这副模样。

与方如欣的邂逅,此刻,在刘梓心里正变得愈发饥渴难耐,她很想亲耳听听羸弱女人方如欣的一番如是说,剧情一定倍儿合刘梓口味儿,琳琅满目的各种虐,想必是跑不了的。

刘梓坐在吧台哪儿,远远地看着隋江玉,丁圆圆,斯托克顿,仨人你来我往,顾盼神飞,堪为热络。谁也没有冷落她刘梓,谁叫她比斯托克顿完到了30分钟,而30分钟内斯托克顿便解决了“战斗”……刘梓琢磨着,从寒暄,热场,松弛,再到嗨将起来,老实讲,横须贺的马润,人类学博士学位,闻名遐迩的联邦机构,靠这些履历积淀下来的经验和技艺,对36岁的隋江玉,23岁的丁圆圆,不仅无感,反倒招致她俩嫌恶。

隋江玉说过,绝不跟斯托克顿同乘一车,担心他身上的气息自己受不了;丁圆圆呢,她不能保证鸭绿江边的过往不会从她的红唇皓齿间呲将出来……刘梓心里,一通呵呵,斯托克顿就在隋江玉跟前儿站着,距离足够把她呛晕;而陆战队退役士官小丁同志的眼神,则恍若看到了隔世的“战友”。

刘梓纳罕不已,斯托克顿竟然深谙隋江玉那句著名的口头禅——“打工的老外满大街跑”。奇妙的是,斯托克顿做的更棒,他就照着隋江玉心理预期的下限来演绎自己,打工的不说,竟还是一蓝领儿……这得帮了岁江玉多大一个忙呐,她不必在一个陌生央-撒男人跟前儿,拘着,怯着,装着啦,她可以堂堂皇皇地端着,秀着,自我感觉着呀。

斯托克顿的出场,不像怎么像生活在国内的央-撒各种神,既没有恨不得把意大利国旗捯饬到身上的阵阵鸡皮和侧漏;也没有视频里撸着串儿满嘴“大碴子”汉语的粗鄙和谄媚;更不是那种娶了国内姑娘,便爱筷子,爱豆腐,爱四世同堂,归里包堆,一通儿地爱,恍若一股脑儿地忘了老本儿,忘了一肚子的黄油和牛排似的……隋江玉的口头禅,属实入木三分,熟料,人家斯托克顿看她,那也是入情入理。

她俩招呼刘梓过去坐,刘梓“嗯”,“哼”,“哈”地应承着,根本没打算挪窝儿,银制的小汤匙在咖啡杯上“铛铛”轻轻地磕了两下,刘梓抿嘴儿一笑,啜上一口浓咖啡,继而手背托着一侧脸颊,她想多踅摸一会儿再说。

斯托克顿上身着了一件棉质衬衣,很普通的一件衬衣,他穿起来就很奇葩,墨绿的底色,白色的方格儿,尺码刚刚好,要知道他那日渐发福的身体上,紧绷着圆硕臀部的那块儿,随着他身体的挪移,犹如网兜里的大半拉西瓜。穿的那条m65型军便裤老得掉牙,却也透着实用,质朴,沧桑,所有加厚的部位都磨出了白沿儿,有的扣子氧化的发乌,有的扣子却磨得锃亮。最格色的是,他脚上竟然蹬了一双棕红色的高腰靴子,靴筒藏在裤筒里,老尖的靴头儿,老高的靴跟儿,不过,靴帮两侧稠密繁复的云卷纹真的漂亮……给刘梓的感觉是,哪儿哪儿的神经大条搭错了地方,旋即转念一想,也许正是这双崭新,靓俏,辣眼的靴子,蕴含了某种情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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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隋江玉和丁圆圆的影像,赶紧从视线里刨掉,单单留下斯托克顿一个人儿……十年前,面朝白头鹰宣誓入职时,斯托克顿一定不是这副模样,样貌和身量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即便有早衰的迹象,亦属自然规律。让刘梓感到“不怎么舒服”的是,他所表现出来的幽默,开怀,积极,全都为着一个目的,掩饰或延缓他无可救药的颓势。他那湛蓝的眼睛,也只有当他与你目光交错的刹那,才像是突然打开的远光灯,刺眼夺目,生机盎然。当他转向没有没有生命的事物时,那层诱人的湛蓝,即刻便被稀释殆尽,暗弱,发青,浑浊,像是退却到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斯托克顿红润富态的脸庞,同样令刘梓惋惜不已。额角,眉头,颧骨,鼻翼,下巴颏,这些在他英武飒爽的当年,棱角分明,极富雕刻感的部位,眼下依稀可辨的只能算作“遗迹”,其余则交由岁月上色包浆,眼窝儿凸起着,脸颊两侧,直至嘴角儿的深沟早已被赘肉填满,而鼻尖儿上的一抹淡淡的粉红,也表明它距离“酒糟”也将时日无多。

他至少得有一米九的个头儿,然而,刘梓眼里,他在小女人跟前,却一点都不显得“虎”。他若走到隋江玉和丁圆圆跟前儿,三步开外,一定停住,而且无论她俩兴致多么高,脸上泛起如何魅惑诱人的一波儿红潮,这个央-撒男人决然没有“绅士”举止包藏下的动手动脚,刘梓不是没有见识过,通常,他们会籍口说,这叫文化差异。

很奇怪,斯托克顿能直挺挺地从沙发上起身,走起路来却忽然会变得有些佝偻。当他坐下的时候,靠背,抱枕,都成了摆设,他腰板儿挺直着坐,微微地欠起身儿,三分之一臀部掉在坐垫外面,两手交叉着搁在膝头……刘梓眼里,都替他难受,这是多么自虐的一个坐姿。两条大长腿不得不向外撇成很开阔的“八”字形,否则,他的肚子会窝得更难受,连一分钟都坐不住。

斯托克顿的汉语,算不上流利,但交流不成问题,插科打诨,讨巧讨喜什么的,也还够用。从隋江玉跟丁圆圆的神色,眼神,肢体来看,效果不错,至少她俩相当受用……刘梓替他感到庆幸,若是他敢把母语里的“youknow?”式的语气带进汉语语境,把别人当白痴似的一句话里重复一万次那号儿,隋江玉的白眼儿,丁圆圆的老拳,不是没有可能。

想当一个局外人的刘梓,很难做到完全免疫,斯托克顿身上确有迷人之处,当然也包括她自己。说不完的敬语,点不完的头,想必,横须贺基地,早稻田大学,对他影响至深。斯托克顿身上,却既看不到所谓人类学家的学究气,又没有长期海外驻扎滋养出兵痞气。在横须贺,在早稻田,已然有了积累和沉淀,想必,他在不止一个女人跟前儿得过手,他在隋江玉和丁圆圆跟前,一如既往,游刃有余。

懂与不懂,想与不想,受用,还是不受用,他统统点头示意,低头的深度,足以挤出两个下巴颏为止……他对隋江玉家的富丽堂皇,倾慕不已,隋江玉却很谦逊地应承他,不如他们哪儿的“田园风”。

“‘田园风’?!……您别逗了,隋女士,跟您家比起来,用汉语讲,那就叫‘小家子气’,不如您这儿,典雅,气派,嗯,还有一个词儿……阔绰!对,就是这个词儿!”

隋江玉娇羞的一笑,又不失时机地朝刘梓这边儿瞜上一眼,刘梓身子一挺,即刻会意……对,没错,她记得很清楚,她曾恶毒攻击过隋江玉审美,她说隋江玉的别墅,简直就是地产商的“售楼处+样板间”……哎?不对呀!难道“阔绰”,是个什么好词儿?!

隋江玉身上的圆融,丁圆圆当然学不来,压根儿她也不想学。很多模模糊糊的概念,在她脑子里都能轻轻松松地落地生根,一旦博了她的眼球,扎了她的小心心,她便深信不疑,她眼睛里的光谱很单调,没有暧昧不清的缓冲与过渡。笑点低,泪点更低,她是一个心智发育稍稍有点儿滞后的小姑娘……也未必,这不,丁圆圆跟斯托克顿,俩人就因各自的军旅情节,简直“惺惺惜了惺惺”。

斯托克顿给她讲了好多有关海豹,三角洲,游骑兵的糗事,又浓墨重彩地讲了一通摩加迪沙的“黑鹰坠落”,其他的故事么,他倒好像全都“忘却”了,比如,猎杀**时的精彩章节,他一个字儿都记不起来,恍若跟他,跟他的故土,跟他的记忆,没有一丁点儿的干系……这些,她当然喜欢咯,就连捎带着喜欢起这位退役海军中士,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儿。

偌大的客厅那边儿,突然安静下来,他们好像都累了,也腻了,要么就是……醒了?!

刘梓不由的心里发怵,难道斯托克顿也这样么,跟她一样,也不怎么把眼下的生活,当作真实的生活……那,方如欣呢,秦旭呢,隋江玉呢,圆圆呢,还有只在机场见过一面的李志桥……不然的话,无穷无尽的时空方格,这些人,为什么独独拥进同一个方格?

还有一桩让她膈应的事儿,为什么非得那么扎眼儿呢?

斯托克顿脚上那双崭新,靓俏,辣眼的棕红色靴子……他是人类学家,比如,提醒自己源自田纳西,五大湖,落基山,怀揣牛仔的不羁遗风,像是徽章,符号,纪念……纪念?纪念!

汉尼拔给史黛琳的最后一通电话“我不会去找你……这个世界,因为你而变得更有趣。”

刘梓脊梁骨窜上一股寒气,谁都猜得出那是一句谎言,他藏身世间任一角落里,无时无刻地不在关注她,现在他来了,就站在她们仨跟前儿……历经十年光景的消磨,只要他想,他就把镜头对准那幢二层小楼里的卧室,按捺着,焦虑着,厮守着,几千张照片,数十个g的视频。某个瞬间,他为自己的猥琐而自卑不已的时候,眼睛便从取景框前挪走,靠着他的老卡迪,瑟瑟缩缩地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嘬上一口,他低下头,眼睛刚好落到脚面上……刘梓差点惊出了声儿,崭新,锃亮,棕红,稠密繁复的卷云纹儿。

“斯托克顿先生!行了,够了,就别拘着了……这儿呢,您往哪儿踅摸呢……就问您一句,您爱她吗?”

刘梓跳下高脚椅,绕过吧台,朝着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