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刀御史
作者:唐遮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154

御史虽是个不大的小官,可在这个酷吏横行的年代,御史绝不是小人物,常常能翻云覆雨扳倒权倾朝野的枢密大臣。周兴、侯思止的垮台横死并没有令他们的晚生后辈们有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愈加肆无忌惮。虽如此,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亦有人在,叶归人便是其中之一。他与绝大多数同僚不同,并非靠着陷害他人起家,而是凭实实在在的本领与功绩当上这个有着极大威慑力与破坏力的小官,他手中御赐金刀说明了一切。大周朝女帝只赐出过一柄金刀,便是叶归人手中的此柄。它成为一份独一无二的荣誉。

金刀的刀柄由纯金铸就,刀鞘亦镶着金边,刀片却当然由百炼钢打就,已断过多回和重铸过多回;难得的是,叶归人的心依然如纯金的刀柄始终未被腐蚀。

然官场中永无宁日的勾心斗角、党同伐异亦令他早生厌倦之心。金刀给他带来荣誉的同时,亦给他带来嫉妒与排挤,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成为同僚们的眼中钉,被日益孤立起来;好在那群狐假虎威外强中干的家伙惮于他半个刀头舔血的江湖人身份,怕着他拿出血腥的江湖手段报复,顶多给他下点眼药,不敢明目张胆地陷害,他始能安然地自善其身。

御史的职责主要是对朝庭官员监督弹劾,而真正作奸犯科、十恶不赦的官员往往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与当权的监察御史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叶归人数度在他们的勾结下碰壁后,渐渐心灰意冷,而大理寺恰于此际找上门来。

于是叶归人手上有了一纸十三人的名单,这是被大理寺通缉而不得的经年要犯,他们凶名太炽,直动天听,女帝责令大理寺严查严办。虽女帝只是说说而已,过后多半忘记,终是金口玉言,大理寺的长官们不敢不装出些样子,好歹需抓他几个交差;至于他们怎会想到向叶归人求助,叶归人不得而知,正是苦闷之际,帮着抓贼捕盗正中下怀,略犹豫,即点头答应。

将这十三个人劣迹呈报女帝的人投女帝所好,在名称上大做文章,不知用的什么标准将他们称为“四魔九煞十三恶人”。若呈报者的脑袋没有问题这其中便定有些猫儿腻,此十三个恶人的排名与他们的劣迹并不相称;比如说龙贲,这个令人发指的杀人恶魔竟被排在十三名恶人最后,叶归人早听说过他,他的凶恶远超过另外十二个。

叶归人将名单看过一遍后,心中已有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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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声望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在蓟州已当了三年的刺史,州中百姓对他却没有多少印象。他不像太守,像一名隐士。

叶归人从第一眼看见他,即知他并不似传说的那么清高淡泊,在官场待得太久,已见惯了这种厉害的官僚,貌似与世无争,等你全不注意他而机会来临时,他会毒蛇般吐出信子给你一口,等你知道他的厉害时,已回天乏术。他真要是看淡名利,亦不会当上蓟州的刺史。

邱声望显然猜出了叶归人的来意,殷勤地将他请进书房,驱退了所有的人,促膝而坐,嘴里却是毫无意义的寒喧。大理寺的缉捕公文没有下发,交给叶归人亲自携带,便宜行事。叶归人并不着急将公文取出,几年磨练他早明白和官僚们打交道你永远急不来,需放慢节奏,他要先观察和三思,与其急死,不如亦探探他的口风。一轮太极拳打过,叶归人渐渐摸透这老滑头的心思,他给龙贲并无太大私下瓜葛,铲除龙贲,对他百利而无一弊,只是惮于他的凶悍,不敢惹火烧身。想他精诚协助不可能,让他暗中帮忙他能偷着乐一大回。

火候已到,叶归人不再给他废话,讲明来意,将公文递上。

邱声望认真或假装认真地看一遍公文,为难之色一点点泛起,好半天折起公文放在桌上,斟词酌句地:“龙贲在蓟州为祸二十年,势力早已根深蒂固。前几任几次想办下他为民除害,都没结果,到我接任愈加积重难返。不瞒叶大人,蓟州的州府衙门早成了他的娘家,捕房上下全是他的耳目,捕头王金山还暗里和他换帖子,拜了把子。用这些人对付龙贲,只能害了叶大人!”

叶归人呡一口茶:“邱大人的苦衷我省得,你只需给我一个向导。大人在常山三年不会白呆吧?这是皇上亲口垂问的案子,我们做臣子的若不尽心尽责,说不定谁往上一捅,怕就吃不消来!”

诚惶诚恐的表情下,邱声望心底却颇是笃定:“叶大人放心,邱某虽愚鲁,其中干系还领会得,即使没有皇上的亲谕,缉贼捕盗亦是我等份内之责,只是龙匪帮凶悍,且盘根错节,需得小心从事。叶大人既成竹在胸,自是最好不过。堪可一用的人倒是有一个,是本州的一名捕快,和龙贲素无瓜葛,不过,我身边都是龙贲的耳目,把他招来,就什么都露了。叶大人能不能屈尊往他家中寻他,免得龙贲闻风而逃,让大人徒劳往返?”

邱声望的小心思叶归人洞若观火,亦不说破,点头:“他叫什么,住在哪里?”

邱声望起身,来在桌前,现成的笔墨,一气呵成地写就一封信函,递上:“叶大人,他见到这封信自会鼎力相助,里面有他的住址,在城南。他叫唐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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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疯疯癫癫的老化子招摇而过,傻傻地笑着。叶归人不经意地看他一眼,上前几步,来在一名正在街边晒着太阳的老人面前,问:“老丈,请问唐朋住在哪里知道么?”

他已问了十几遍这样的问题,每个被问的人脸上会登时现出鄙夷讥讽的神色,要么以颐胡乱指个方向便走开,要么索性不顾而去。一丝阴影掩上心头,叶归人对邱声望推荐的这个人不由暗生疑虑,这显然是个口碑极差的宵小人物,凭他能帮助自己对付龙贲?他强忍住心头的不快,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决定先见一见再说。邱声望该不会胆大到拿他的前途性命给自己开玩笑。

晒太阳的老人的脸上果然亦现出不屑,却没有翻头不理他,谈兴盎然,立即用含糊不清的口齿喋喋不休地大讲起来。叶归人吃不消他不知哪里的方言和全无条理的说话,虽想耐心地听出些脉络,却很快明白就算听到老人家撒手归西,亦未必能听所以然来。于是轮到他不顾而去。虽问路不果,倒是听出些意思;这个唐朋大概是个不肖的儿子,他老爹该是有头脸的人物,在大家看来,他把他老爹的颜面给丢了个精光,连老婆给人占了亦不敢怎样。

听上去,这并非开始想的那般是为非作歹的恶棍,只是个没出息的熊包软蛋而已;这样的人敢带自己去打龙贲?胡思乱想着,连问带猜地来在街尾一座老旧的院前。

院门已老朽斑驳不堪,残着一幅饱经风雨的对联,从残缺不全的字上判断,竟是“写风流文章,做轩昂人物。”估计该是那个唐朋老爹的手笔,可惜现在这屋子的主人是不可能轩昂的。

院门虚掩着,轻敲两声没有响应,叶归人推门而入,正拟开口呼唤,扬头却见院中一名神形憔悴的高个子青年正自一堆草药上抬起头来,毫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有二十来岁年纪,面色苍白,一双安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睛令身上穿着的公门服饰显得格外地不合时宜。

略微尴尬地一怔,叶归人站住:“你是,唐朋?”

青年继续捡着草药,点一点头,没有说话。

感觉被轻慢的叶归人眼角掠过一丝愠色,上前,在他面前停下,将邱声望的信函递上:“我姓叶,叶归人。需你帮办些公务。”

唐朋站起来,将有些脏的手在公服上揩揩,接过信去,迅速浏览一遍,抬起头来,脸上一点点地堆出近乎谄媚的笑容:“久仰久仰,叶大人屈就寒舍,篷筚生辉,您请坐。”将脚下的破凳子递上时,发觉不妥,“要不,附近有处酒家,不嫌弃的话,可否移驾……”

叶归人环视院中:“就这里吧,有没有外人?”

唐朋摇头,为难地往老旧的堂屋一让:“那么,屋里说。”

叶归人点头,昂首走进堂屋。屋中亦堆满药材,摆得倒算整齐,空出一条通道,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与两把椅子。唐朋上前用袖子将一把椅子抹一抹,请叶归人坐下。叶归人眼尖,看出椅子并不脏,上前坐下,向站立一旁的唐朋示意:“你亦坐。”

唐朋这才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从没有人上门,没有什么东西待客,叶大人别见怪。”

叶归人没有看邱声望写给他的信,却相信他不会写明情形:“信里有没有告诉你做什么?”

脸上的谄媚又一点点褪去,唐朋似乎看出叶归人对他的反感:“邱大人让我全力协助叶大人做事。”

叶归人将金刀放在桌上,单刀直入:“你认识龙贲的老巢?”

唐朋看着桌上的金刀刻着“钦赐”的纯金刀柄,过了片刻:“不认识。”

叶归人浓眉一轩:“你可以拿起来仔细看清楚这把刀。我不会为难你,可你若帮我拿下龙贲,一个小小的前程我会稳稳地送你。现在,你认识了么?”

唐朋依然看着金刀的刀柄,许久,终于点头:“认识了。”

叶归人:“我讨厌你。”

唐朋:“没有人喜欢我。你不用告诉我。”

叶归人:“既是合作,最好彼此开诚相见。我不喜欢你,可你这是舍命帮我,我心里有数。”

唐朋目光终于从刀柄上离开,起身,走进里屋,一会儿捧着一叠图纸进来,放在八仙桌上,翻一翻,从中抽出一张,展开:“这些是先父在时画下的,我们边州多战乱,父亲想将来朝廷用得着时,或可献上。这是西关外八十里燕子岭的地形图,龙贲的老巢就在这里。不算太详尽,大致却能看懂。”

图绘得很细致,很入眼,要点分明,一目了然。叶归人略看一看,折好,纳入怀中,心底对其准确性略有怀疑:“令尊倒是有心。龙贲匪帮现在有多少人?”

唐朋:“他们一般是三四十人,多为附近亡命徒,一群乌合之众,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可以,战力不强;龙贲行为乖戾,不能容忍实力超群的手下,手底下只有一直跟着他的八个人上得台面,号称‘八狼’;他们单打独斗算不得什么,凑在一处就让人头疼了,当得一个龙贲吧,最好的办法是将他们分开,一一清除。灭了他们,龙贲孤家寡人,会容易对付。”

叶归人站起,抓起桌上的金刀:“出西关八十里,现在动身,午时前后便可抵达。你还需准备么?”

唐朋跟着起来,狐疑地:“就我们两个?”

叶归人:“三四十个土匪你想领多少人去,一万还是十万?”

唐朋垂下头去:“我没有小瞧叶大人的意思。龙贲不是等闲人物,上一任刺史吴讯吴大人曾借来两百静难军对付龙贲,被龙贲打散,连统兵官陈校尉都给龙贲斩首。”

叶归人:“静难军早不是当年的劲旅,比乌合之众强得到哪里。我自有分数,你只需答我的问题,何时可以动身?”

唐朋怔怔半日,缓缓说:“随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