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燕子岭
作者:唐遮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242

唐朋催着租来的骡马紧跟着叶归人放缓速度的战马:“叶大人,龙贲近年坐大蓟州,无人敢惹,难免疏于防范,我们不妨换换装束微服前行,我常在此间采药,熟悉地形,有小路可直达龙贲居所,若大人能把握机会将他一击袭杀,余下的人便不足道了。”

叶归人自负地拍一拍金刀:“龙贲只是大理寺十三要犯的最后一个,你说得不错,我亦注意到他手下没有像样的角色,等若一介匹夫。对付这样的家伙,用不着煞有介事,我只拿他祭一祭刀,哪需那样多花头?这叫立威。官无威而不立。”

唐朋苍白的面孔愈加没有了血色,好半天,斟词酌句地:“万一,他们远比想象的厉害,我们是否,先撤下?”

叶归人:“你怕我甩下你自己逃走?叶某既带你来了,必不会扔下你不管。”

两声呼哨响起,稍远处旋即响起另外两声,而后是更远处的呼哨声,向山林深处递次传进。唐朋:“他们知晓你的身份,一声长呼哨是强敌侵入的意思,两声短呼比三声长呼郑重一些。我们两个惹两声呼哨,再这么往前,怕是危险呢!”

叶归人驱马继进,略无所变:“害怕你现在可以回去。”

唐朋心事重重地紧随叶归人,他已没有退路,龙贲再不会放过他,回去又能怎样:“龙贲有一个弱点,是他的女儿,龙初雨。”

叶归人:“这里地势狭窄,他人多不管用。”

唐朋:“早知道地图不用给你,反正你亦不看。往前面一里外,叫跑马沟,地势开阔,他们该在那里等着我们。你能忘记立你的威,我们可以由小路绕开,或者索性在这里等着。”

叶归人:“你现在是不是怕得要死?很快你就不会再怕了。”

唐朋有些把握不住这话的含义,死人才不会再怕,听他的意思虽不是这般,反正听着不怎样吉利,心底暗叹一声,哑口无言。叶归人亦不再说话,策马不疾不缓地前行。

不多工夫,转过一个弯去,前方豁然开朗,闪出一片开阔地带,当是跑马沟了,果然一处大好战场,跑跑马不成问题,在山间算是难得的宽敞。

不似唐朋所言,跑马沟没有人列阵相待。叶归人略放缓马速,说声“自己小心了”当先向对面行去。唐朋顿觉危机四伏,杀气盎然,催骡马紧紧跟上,片刻来在跑马沟中央。

一声呐喊倏忽响起,旋即成一片叫嚣,数十骑战马自前方与左右的林中扑出,高举寒光闪闪的马刀向两人围上。叶归人勒缰,坐下的战马如主人般沉稳地站住,唐朋的骡马却不曾见过如斯场面,不论唐朋怎样努力当敌群接近际仍是忍不住毫无目的地狂奔出去。唐朋大惊欲要跳下骡背,急切间脚却给绊住,眼看着与迎面当先冲至的一名马匪撞上,马刀一闪,劈头盖脸地斩下;他待要闪躲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原来是这样的迟钝,慢得与刀砍下的速度根本不成比例,心头一凉,死竟会是这样简单!而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

一道金光,掠过头顶,后发先至,以全无道理可言的速度架开致命的马刀,顺势反推而出,强悍如死亡之刃势不可当地斩下马匪的首级。唐朋惊愕地看着几乎将自己杀死的马匪转眼间身首异处,失去头颅的尸体栽下马来,同时金光暴涨,织成腾腾杀网,在一片兵刃撞击与垂死者的惨叫声中,开阔的跑马沟转眼变做修罗场矣。刀的森寒与血的鲜艳交相辉映,冷冷地飞扬,冷冷地伴着哀号与怒吼持续,短短的时间感觉犹如隔世之漫长,终在一声凄厉的呼哨声中结束。方才由四面八方纠纠而来的四十余骑金戈铁马只剩下四五人仓惶逃逸。

叶归人在靴底抹去刀上血迹,居高临下地关心着目瞪口呆的唐朋:“你没事?”

唐朋如梦方醒,骡马虽已安静却是再不敢骑,翻身跃下,尊敬地目注着叶归人手中的金刀:“好厉害!”

叶归人很享受他由衷的崇拜,虽然这只是个小而又小的小人物:“刚才的呼哨该是唤龙贲出来,如此,我们爽性在这里休息,等着他们。”

唐朋:“这里太开阔,我们不妨往前面走些,地形有利赢亦赢得轻快。”

叶归人鄙夷地看一眼满地的尸首:“没必要,对付这样一群小角色用不着费心,免得他们在前面耍阴谋诡计,小山贼最爱弄这些花样。”

唐朋张嘴想说什么时,见叶归人已跳下战马,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只好闭嘴,拔出腰刀,壮胆地晃一晃,顿觉不但比叶归人金刀差得许多,连土匪的马刀都比不得,有心捡把马刀来,想一想就是把叶归人的金刀拿到手上一样不顶用,索性听天由命。叶归人乘此给战马喂上几块草饼,将肚带马鞍束一束紧,随口问到:“你当了三年差,有没有动过刀子?”

唐朋又把刀晃一晃:“这样算不算,不算就没有。”

叶归人瞥一眼他锈迹斑斑的腰刀:“有没有人贿赂你?”

唐朋摇头:“没。”

叶归人:“他们都看不起你,为什么?你敢跟我来,胆量够大。”

唐朋:“你何必知道,就算能活着回去,我们亦各走各路,很快你会忘掉我这个人。”

叶归人浓眉轻轻挑起,马蹄声隐隐自前方传来,细细分辨,约在十骑以内,来速不急不缓,远不见身影已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杀伐之气。他看一眼唐朋:“你最好躲远点。”翻身重上战马。

唐朋怔一怔,退后些,却不远离。事已至此,逃是逃不掉也,反正不先干掉叶归人,龙贲他们暂不会有心思收拾他这般小人物,倒不如留下给叶归人助一助威。

就在唐朋站定际,九骑战马相继驰出山林,当先一匹黑马上稳稳坐定一名壮年武士,棱角分明的面孔中透出凛凛凶光。叶归人由十三恶人的画像及其咄咄气势中一眼看出,他,便是龙贲,此行的正主。

龙贲马速不变,充满自信地前进,在叶归人丈余外方刹地止住,目光始终落在叶归人的脸上,然他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对叶归人说:“唐朋,你好大的胆子!”

有些人即使渺小得不值一提,却总能给人很深刻的印象,唐朋很可能是这其中的一个;整个蓟州城捕房里,龙贲能叫出名字的捕快,除了总捕头王金山,唐朋许是惟一的一个。这点连唐朋自己亦没有想到,他强压住对这杀人魔王的恐惧:“还行。”

龙贲森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的肉很白,正好我晚上没有下酒菜。”

一个寒战遍及全身,唐朋努力挺起胸膛,好令恐惧减轻。

龙贲为吓着唐朋而怪笑一声,看看满地的尸体,眼睛渐渐发亮,向叶归人:“杀人,很过瘾么?”

八名精壮的马匪在龙贲身后排开,个个沉稳凶悍,连同不动中已泛出重重杀机的龙贲,结成一道无形且巨大的压力,令叶归人这般见惯风浪的铁血汉子亦难堪其重,瞬间生出一丝悔意,悔不该不听唐朋的劝阻寻处有利的地形与他们周旋。他立即收敛心神,将多余的想法排除,平静地:“都是些死有余辜的东西,他们先走一步,就轮到你了。”

龙贲:“叶归人,你比别的官更蠢,知道我怎晓得你会来?有好几个人来告诉我,邱声望是其中一个,他想两头不得罪人,你早在我手心里。”再扫一眼满地的尸体,“别以为灭了这群废物你就能飞上天去,去死吧!”手轻轻一挥。

龙贲身后八骑马匪齐声发出呐喊,一拥而上。

力量与速度始终是武士的难题,好的武士可能有力量,亦可能有速度,既有力又有速度者凤毛麟角,不可多得;叶归人恰是其中之一,冲在最前面的马匪便承受了这力量与速度完美结合的一击。能扛住这样雷霆一击的人屈指可数,叶归人心知此名马匪必死,第二刀已经想好准备就绪。

最近这一段,叶归人颇为顺利,顺利得对自己有了过多的信心,他不知道迎面冲来的马匪正是八狼之首,龙匪帮的第二好人物。即使龙贲不是能容人的首领,这支令河朔侧目的匪帮的二号人物亦不该是泛泛之辈。叶归人的第一刀远没有将首狼斩杀,金刀被格挡一下,虽不能阻其落势,首狼却乘其微缓向后疾仰,刀尖由额头划至下巴,深处逾半寸。叶归人的第二刀已无可挽回地顺势击出,攻向第二名马匪。首狼全不顾鲜血披面,悍然顺格挡之势挥刃,反劈向叶归人。叶归人重心前倾,再想撤刀招架已不及,首狼之刀复太快太猛,相距极近,急切间,惟有竭力拧身,避开要害。

金刀毫无顿挫地斩杀第二名马匪,首狼的马刀亦同时斫中叶归人的左肩,深及筋骨。

唐朋心底一凉,叶归人的实力虽超出自己的估计,却超不过敌人的实力,他的慷慨仅仅是出于轻敌。本来他们可以有很多机会,却给前面这个自大的家伙轻易地浪费,眼下龙贲尚未出手,他已身被重创,自己想要不上龙贲的餐桌给他一快朵颐都难了。他亦不喜欢叶归人,即管他比别的人直率一些,可他何曾真正将自己视为战友,而杀不了龙贲,他们都是一样的下场。他无法埋怨,叶归人给了自己选择的机会,是自己选择的死路。叶归人无疑是个笨蛋,而自己是另一个。

他的手不由轻抚一抚左颊,左颊依然很烫,似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一般无二,那只华贵的靴子俨然仍踏在上面,高处闪烁着那张英俊和心满意足的面孔,还有他刻薄的声音:“唐朋,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你太臭,会臭了我的刀!”脚终于离开了他的脸,离不开的是它在他心底留下大烙印;随后在一片哄笑声中,尿水溅到他的脸上,豪奴们朝他撒尿,他,却感觉不到臭味!

他本想一死了之,可那以后,他不想了,要活着,活着洗刷那奇耻大辱!

现在,他还能活么?龙贲偶尔透过战场投来的美食者的目光似乎正迫使他翻身逃走,那不仅会给龙贲带来快感,且会多少影响叶归人的斗志。唐朋惟一能做到的便是咬牙挺住,面对着战场,至少给叶归人一点精神上的支持。叶归人毕竟还没输、没死,那么就有希望,既然他已选择如此,已没有退路,便不可放弃任何哪怕是渺茫的希望。

首狼鲜血披面,无法视物,亦无法躲开叶归人第二次旋风般劈回的夺命金刀。金刀带血而回,叶归人已被剩下的六狼团团围住,马刀闪烁,铺天盖地地劈下。

一只狼肯定不敢惹一头猛虎,一头虎敢不敢招惹一群狼呢?叶归人俨然是面对六头恶狼的受伤之虎,所幸的是这群凶残、敏捷和不要命的群狼已失去了头领。叶归人久经阵战,迅速把握住群狼最弱一环,毫不犹豫地扑上去;金刀依然是横勇无铸的杀法,突破一切的阻格,将最弱的一狼斩杀,而后浑然不顾身中五刀,拨马撞入不及撤刀的左边一狼的怀中,刀随人走,将此狼拦腰斩为两截;略无迟滞探左手捉住死者的衣领,将他整个上半身抡起。血与内脏横飞,半截尸身摔向迎面扑来的马匪,此子拨马欲向一旁闪开,然其绝对速度远低于一口杀气未尽的叶归人,金刀穿胸而过。

至此,叶归人一刀之势乃尽,八狼已去其五,仅存的三狼终被此骇人的刀势震慑,再不敢轻易攻击,各自勒马,品字形围住叶归人旋走,偏是亦不敢离开。龙贲对临阵脱逃的手下决不会留情。

叶归人看出龙贲毫不顾惜手下的性命,此刻并无出手的意思,想看清自己的路数,复让八狼多消耗自己一些。他将金刀交于左手,撕下一幅衣摆,简单而麻利地缠起左肩重创处。他的血流得过多,已有些不胜其力的虚弱。

三名马匪走马灯般围着他游走,目光闪烁不定,很想乘机进攻,又惟恐那是一个杀人的陷阱,迟疑间将最佳时机错过,待叶归人包扎完毕,绕在他身后的马匪方鼓足勇气,挥舞马刀倾力砍来,左右两名马匪配合默契、随之而动,各舞马刀两边夹攻而至。叶归人身形凌空骤起,马往前奔,恰好躲过后面劈下的马刀,身在空中的叶归人足踏马刀,借力旋翻,金刀于空中换回右手,疾挥间将身后马匪首级斩下。左右两柄马刀追踪而至,迅速到位,而叶归人略不远离,翻身杀回,甘冒肩臂各中浅浅一刀,欺入右手马匪的近身,一把持住他握刀的右腕,金刀一闪,将其砍翻下马。

叶归人战马一出即回,奔至他身旁。他轻摁马鞍,腾身而起,回到马背际,最后一名马匪已丧失了全部勇气,再不顾龙贲,拨马狂奔而出,方出半箭地外,一柄马刀闪电般由身后射来,以不可抗拒地威势穿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