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浪淘尽
作者:唐遮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378

晨曦。号角。马蹄声踏碎黎明,向村庄逼近。

村前。鹿砦。骆阳行挥师严阵以待。眉头微蹙,他不明白林中投怎会悍然再度发动总攻。正面交锋固然是他所愿,可林中投当不至于如此颟顸。会不会,他别有阴谋?

两丈外,驰于阵前的林中投蓦然抬手,行进的队伍嘎然而止。林中投提马,特出数步,目光牢牢地锁定策马于弓兵身后的骆阳行,并不刻意提高嗓门,却声贯全场:“骆阳行,来棋盘村是你一个人的意思,驱使不情不愿的兵卒替你卖命算得什么好汉?有胆你且放马过来,我们一决生死!”

身后,一众马匪齐舞马刀,呐喊叫嚣助威:“一决生死!”

骆阳行心中叫苦,换做别人自不吃林中投这一套,偏他招架不住。身旁一干弟兄的确可算他强迫而来,阵战中即便击败林中投,他们亦将死伤累累;若非与李楷固苦战重创,能单挑林中投他求之不得;而他为稳定军心,强忍伤痛,装做若无其事,现在能说自己重伤在身无法应战?

耳旁,一个悦耳的声音乍起,轻缓却响彻全场:“小小匪首,亦配向骆将军挑战?我来。”

宝剑“呛啷”出鞘,小叶侧目,向骆阳行莞尔一笑:“能与你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

骆阳行有些迷茫地望着这个秀气的青年,即管早看出他非同寻常,仍不免觉得在横行河朔的林中投面前他太过柔弱。年轻人的义愤常常使他们过高的估计自己的能力,可一时间骆阳行不知该如何阻止引马待发的年轻朋友。

小叶聚马间忽尔倾身,附向骆阳行耳旁,似有机宜交代。骆阳行凝神恭听。

战场在这一刻静得说不出的古怪。平难尘不知是否是惟一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人,然将发生的他已无法阻止,且与他全不相干。他的注意力倏忽离开了骆阳行和小叶,看见官兵阵营后方,负铲荷锄的村民中的穿堂风。

穿堂风的表情亦有古怪,可他不及剖析,一片乌云掩过,天地为之一暗,而小叶远比乌云更轻捷迅速的利剑已闪电般刺入骆阳行门户洞开的胸膛……

阵前的林中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想给骆阳行出一道难题,他确信重伤的骆阳行不会应战,如此他们可不失颜面的撤退,并打击骆氏军队的士气。

小叶一击得手,纵马自鹿砦的空隙驰出,狂奔中回首,向惊呆了的骆家军:“告诉骆阳居,要报仇来蓟城,我何云叶会等他一个月!”马往斜刺插出,待骆家军想到张弓射箭,他已脱离射程,绝尘而去。

林中投迅速由震惊中苏醒,即刻明白机会来临,再罔顾既定策略,战刀当空一挥,怪吼一声,纵马当先向棋盘村冲去。身后马匪齐声呐喊,雪亮的马刀舞成惊涛骇浪,气势汹汹,即时跟上。

骆阳行是骆家军灵魂,骆家军虽骁勇善战,灵魂一去,斗志荡然。几乎没有了抵抗,林中投尚未接近鹿砦,官军已全面溃散。

英尾羽自平难尘身旁驰过,马刺刺在他的马臀上,平难尘身不由己地随马队向前冲去。英尾羽面无表情,短促地:“想活命,就多杀几个!”提马冲到前面。

是警告?平难尘纵目,林中投和其他几个匪首已冲到前面,不见身影,只程小河在身后不远处纵观着全局,并督促着马匪前进。平难尘没有碰上他的目光,可转回头去,又分明能感觉到他如芒刺般的监视。

疾行中,他迅速权衡情势,在鹿砦前勒马,容其他马匪过去,拦下最后的程小河:“程二哥,崔同贺现在是不是在陈三村?”

程小河眼望前方,暧昧地一笑:“听谁说来?”

平难尘不答,直奔主题:“他不怀好意呢。二哥帮给大当家说一声,拨我一两百人,三天内,我必将他首级奉上。”

程小河看他一眼:“这么有把握?”崔同贺手底下三百人马久经沙场,战力不俗,林中投全军投入都没有必胜把握。程小河自不信平难尘用一两百人能挑了崔同贺,还在三天之内。

平难尘:“崔同庆的人马与骆阳行的共通处即是权威集于一身,只需将崔同庆格杀,其属不战自溃。他现下急于寻我报仇,大可以利用呢。”

程小河略无表情地点一点头:“你自己去给大当家说,有合适机会我会帮你说话。”催马,向村中驰去。

平难尘随之越过鹿砦,却没有进村,向东边山口驰去,有一小部分村民向此山口逃去,平难尘虽没看清却料定穿堂风必在这小部分人中。马匪们重劫掠远过于杀人,谁肯舍入村劫掠于不顾,先追进山里杀人?穿堂风精明老到,自会事先想好最佳逃亡路线,文家姊妹不定早给他藏入山中。

虽耽搁一些时间,马速终远胜于步行,驰至山口,已追上跑得较慢的几个村民。平难尘不理他们,翻身下马,将战马系于一旁树上,徒步沿山间小道追去。

身法展开,奔出数里,已超过全部逃亡的村民,并将他们远远甩下。在一岔道前止步,平难尘震喉清啸,片刻工夫果然听到穿堂风以短啸回应。循声而上,复行里余,转过一道山弯,即见穿堂风正无精打采地独自斜倚在一株松树旁,满脸愁苦。

平难尘环视一回四周,在他面前站下:“还好么,那两姊妹呢?”

沉默有顷,穿堂风长长呼出一口气,艰涩地:“走了。”

平难尘上前,转身,肩靠穿堂风倚在树上:“跟何云叶?”

穿堂风无语。

平难尘:“早晚的,不是何云叶亦会有别人。我们是贼,她们或许喜欢听我们讲故事,听的时候似乎羡慕我们风雨飘摇的生活,其实在骨子里看不起我们。她们给我们笑时,不是欣赏,是将我们当成可供取笑的小丑。”

穿堂风侧过头,看他一眼,苦笑,勉强振作一下:“不怪她们,哪个姑娘家不想找个有头脸的男人?坏脑子缺心眼才会找我这样的。当马匪,习惯么?”

平难尘不想回答,问:“你怎不早些离开?”

穿堂风抬头,望向白云缭绕的远山,缓缓地:“本来我已想好,进村后,即从后山离开。在后村,我看见三个小孩,很瘦,肋骨一根根的,这么冷的天气,他们一丝不挂,围在一处烤着两只田鼠,肚子咕噜噜地响。”顿一顿,“小时候,我常烤田鼠充饥。官差来收完赋税,马匪又来抢掠,就算丰年,能有大半年不挨饿已不容易。我这辈子,干什么都不在乎,只不会当官差和马匪。”

平难尘:“官差和马匪。”

穿堂风:“你有你的苦衷,我不是说你。”又一声叹息,“当官的亦有英雄,像骆阳行,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偏是天地难容……”

平难尘离开背靠的松树:“需回去了。帮我个忙,那两封密函肯定被何云叶盗去,你且跟住他,看他是什么居心。我们还用老方法联络,待除去崔同贺我会去寻你。”

穿堂风亦挺起身形,依然抹不去颓废:“他能有别的居心,无非是乘机除掉习伯雅。”

平难尘拍一拍他的肩膀:“小心些,让他发现你盯着他不是好耍。”翻身,沿来路向山下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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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军溃败中仍体现出不俗的素养,富有效率地逃亡,而棋盘村只几十户人家,屠杀不到一刻功夫已结束;接下来的掠夺更是毫无意义,偌大的村庄几乎一无所有,仅仅在军营中找到几袋稻谷。

马匪们的沮丧轻易转化为怒火,村里能抓到的男人已杀光,女子亦被奸杀一尽,他们惟有用破坏来发泄愤怒。平难尘回到村口,村庄已成为最彻底的废墟。

完成破坏的马匪已离开棋盘村,骂骂咧咧地向营地驰回。平难尘纵马驰过被破坏的鹿砦,一路问着三五成群散乱的马匪,追上林中投一行。几名匪首除了林中投与程小河,马前皆挂了多少不等的首级,连英尾羽亦不例外。

平难尘不理纷纷向他马前投来的目光,催马至林中投身旁:“大当家,借一步说话。”

林中投翻一翻眼睛:“鬼鬼祟祟什么勾当?”眼角余光掠过一旁的英尾羽,提马向一边行去。

平难尘策马跟上。林中投在数丈外一棵大树下勒马,翻身:“说。”

平难尘回首看一眼几丈外的大队马匪,压低些声音:“崔同贺进驻陈三村,大当家可知道?”

林中投含意不明地歪嘴一笑:“你耳朵倒尖。谁告诉你的?”

平难尘:“要不知道这个,我敢来投大当家?江湖说白了无非利字当头,我一介匹夫,与崔同贺三百精兵,换在谁心里,亦轻重若判,脑袋长屁股上亦不会为了我去开罪崔同贺。大当家不是给崔同贺没有转圜余地,还会舍不得割我的脑袋?”

林中投饶有兴趣地看着平难尘:“老子脑袋就长屁股上了又怎样?”

平难尘一笑:“事到如今,我们给崔同贺真是没有话好说,便是大当家改变主意,献上我的脑袋,你们的心障亦再解不开,非要把另一个置于死地才能放心。崔同贺不同于骆阳行,他在军中自有一帮臭味相投的朋友,等他想明白狠下心来,以大当家的财宝为饵,招一招手,不难聚集几千人马,到那时,仗需是难打得很。”

林中投“嗤”的一声:“你倒会替我着想!”

平难尘:“我的心思自瞒不过大当家,上面是替大当家想的,归根结底还是替自己寻条生路。大当家给我两百人马,三天内我必将崔同贺人头奉上。崔同贺一死,那些边军谁还敢觊觎我们?”

林中投:“过三天宰不了崔同贺,你抬腿走人,让我擦屁股给姓崔的打生打死。这无本生意我怎没得做?”

平难尘直视着林中投:“大当家自有办法让我走不了。三天。取不来崔同贺的脑袋,大当家只管割我的脑袋充数。”

林中投歪着脑袋,看他半天:“有点门道。两百人,三天?”

平难尘:“崔同贺要对付大当家,不会不在你身边布下耳目。大当家若知道是哪些人且把他们教给我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