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五点半。

一声起床的军号将康巴训练营里所有的格斗学员从梦中唤醒。一百多号学员整装开始晨跑。

晨跑的内容为围绕云梦海跑三圈，约一万米。规定必须在一个小时内跑完，否则将被裸体抽二十鞭。

一小时跑一万米并不算快。不过王腾我们不是在田径赛道上跑完这一万米，而是在大雪覆盖后的湖边草地上跑。更可怕的是跑道位于海拔三千米以上的缺氧高原上。

跑了两圈王腾觉得肺部已经麻痹。他张开嘴努力呼吸，冰冷刺骨的空气随之直接进入他的肺部。可身体对氧气的需求让他即使如此做也满足不了。渐渐地他意识到到自己掉队了，眼前迷迷糊糊的一片，他已经看不太清楚其他人，视野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还有四处乱冒的金星。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倒下，必须跑完，死了也要跑完！支持他往前跑的已经不是肌肉和骨骼的运动，而是顽强地意志力。

一步一步，地上的积雪越来越粘脚。王腾此时感觉已不是在雪地上跑步，而是在涂满强力胶水的地面上跑步。两只脚则如同捆绑了两块巨石，每往前一步都必须使出腿部、臀部，乃至背部和肋部肌肉的全部力量才能迈出。

“腿上捆着石头在胶水上跑”——这是后来王腾向我描述当年冬天初到训练营晨跑时感觉所说的话。

王腾最后一个跑过了终点，用了五十七分钟。跑完后他连坐下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躺倒在雪地上。

没等他喘足三口气，一个警卫的铁鞭就抽在了身上。王腾此时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他累坏了，想躺一躺。哪怕是多挨一鞭也得先躺一躺。警卫看他没动，又是一鞭子抽了下来。

第三鞭打在身上的时候，王腾站了起来，抽他的警卫指指其他人，说：“放松，你还没放松！”

王腾看看其他人，都在做运动后的放松和按摩，就在雪地上两人一组在彼此做按摩，只有自己一个人站着。

正在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宽肩细腰、眉长鼻直的小伙子。小伙子对王腾说：“S911，我来给你按摩吧！”说完没等王腾开口，就帮王腾按摩起来，王腾一看那小伙子的号码是S626。

按摩了几分钟，S626低声说：“我叫李泰，李星是我妹妹。我昨天听父亲说你从中国来，我父亲让我多照顾你。”

王腾一听，说：“李泰？你是星星的哥哥？哦，谢谢你！”

李泰笑笑说：“别叫我名字，知道就行了，叫我S611吧。我知道你从中国来，这里中国人不少，不过不要随便去认同胞。我前年大学毕业后回来学习的，明年就可以出营了。”

王腾一笑，说：“我明白，S611，我也是明年出营，打算只学一年。”

李泰说：“我知道，那你可得多留神，说不定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出去。”

王腾说：“你们李家的人要学格斗也要和学员一起学？你将来也要去打拳吗？”

李泰嘿嘿一笑，说：“是啊，一起学。不和你多说了，有机会再聊吧。”

按摩做完，学员开始吃早饭。早饭后王腾和其他三个学员一起被警卫带到一个教室一样的房间，房间里有投影机和银幕，还有很多椅子。

一个五十多岁穿着美军军服的老头走了进来。老头清瘦精干，一头雪样的白发，皮包骨头的脸上长了双猎鹰一样的眼睛，他的衣服上也有一个号码：T015。

老头用他犀利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台下的学员，开口道：“这个月只有你们四个人来报名，五年以后还能活下来几个呢，谁能告诉我？”

台下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老头盯着王腾旁边一个藏族汉子问：“S907，你认为你们四个5年后还能活下来几个？”

S907站起来说：“两个。”

老头哈哈大笑，笑毕问道：“两个？对了，我忘记问了，S907，你来学格斗为了什么？”

S907被老头的一阵大笑搞得有点发楞，连忙回答道：“为了挣钱！”

老头又是一阵大笑，说：“挣钱？不错！那么S907，你想靠打拳挣多少钱呢？”

S907回答道：“我想挣够五百万美元。”

老头笑道：“五百万美元？”

S907答道：“是，五百万美元！”

老头“啪”地一声将手里的钢制教鞭敲在S907的头上，咆哮道：“五百万美元！你要挣五百万美元至少得杀死十个人！一场比赛要赚百万美元，那你得进入高级比赛，这意味着你们四个人里面只能活下来最多一个！”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几个格斗学员沉重的呼吸声和老头的冷笑。

老头冷笑完毕，接着说：“我以前在美军特种部队做教官，从二十二岁到四十八岁，在美军呆了二十六年，是二十六年！我离开军队的时候是二星将军，二星将军！你知道我一共才挣多少钱吗？没有五百万美元，没有！”

顿了顿，他俯身盯着S907的眼睛用嘲讽的语气说：“你想比我挣得还多？那得打得过50个特种兵教官才行！因为和我一起从西点军校毕业的50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当了将军。”

接着老头问王腾：“S911，你来学格斗为了什么？”

王腾站起来，沉声说：“为了做拳王。”

老头放声狂笑，足足有一分钟，直笑得台下不明所以的几个人毛骨悚然。

老头好不容易笑完，厉声问道：“好吧，拳王！那么你认为你们四个能活下来几个？”

王腾心里被老头刚才的狂笑搞得有点发毛，脸色却异常冷峻，他盯着老头的鹰眼回答道“没有人，没有人能活下来。”

老头死盯着王腾吼道：“对！S911，坐下！”

老头开始放录象。录象的内容都是世界各地黑市拳比赛的格斗实况，从低级比赛到拳王争霸赛都有。

老头每放一个片段都要介绍该场比赛的时间、地点、观看的人数、拳手比赛的收入，放到决定比赛胜负的格斗镜头，他总要反复播放若干次。

屏幕上肢体接触那一瞬间飞溅的汗水和血水，身体被沉重的拳头击中后全身肌肉产生的剧烈颤抖清晰可见。骨头断裂的“喀嚓”声让人不寒而栗，眼睛被打瞎的拳手满脸鲜血依然挥拳挣扎抵抗的画面更让人毛骨悚然。

T015的爷爷是来自德国巴伐利亚的移民。美国历史上所有重要的战争——南北战争、美西战争、一战、二战，他的家族都流过血。我们家也就成了职业军人家族。对这个家族来说，美国总有那么多仗打，也就不存在失业问题。

年轻时候的T015轮到的是越战。在开阔地带，美国大兵的火力消灭越南游击队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国联军当年用重机枪消灭八旗骑兵的时间。越南人于是选择了丛林游击战。

这场战争和当地的无数的沼泽一样让彪悍的牛仔使不出力，只能拖下去。一年又一年，他在越南呆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训练了一批又一批美国和南越特种部队军人，有一个叫兰博的很优秀，打了很多次仗从来没有负过伤流过血，他的第一滴血留在了美国本土，那是很多年后的事。士兵流的血越多，军官肩上的星星就越多。要问越南战争带给美国什么，那是几千亿美金的军费。要问越南战争带给越南什么，那是上百万具尸体。要问越南战争带给T015什么，那是上校的军衔。

同样是上校，阿甘的上司古奇上校后来很仇恨那场战争。他如果不失去腿的话他不会这样仇恨，因为上校离将军并不太远，总有人能做到。T015就做到了，他在几年后戴上了闪闪发光的将星，成为每一个军人，也是大多数男人的梦想偶像——将军。

为了实现将军梦，T015干了二十年。拜将之时他非常兴奋满足，参加过二战和韩战的八十岁父亲爷来了，拖着那条还残留韩战里中国人送的弹片的伤腿来恭喜他。他是这个军人世家出的第一个将军，也因此成为这个家族乃至整个弗吉尼亚州家乡的荣耀之星。这颗荣耀之星有一句被写进弗吉尼亚州志的名言：弗吉尼亚州不出产懦夫。

海湾战争让不是懦夫的他空前失落。战争不再是战争，堕落成一场屠杀游戏。

T015的孙子说：“爷爷，我的游戏还没打过关，你就从前线回来了。你真的是去打仗吗？”

搞保险精算的女婿在晚餐的时候说：“知道吗？现在的赔付率，登山运动员和消防员都比军人高。”

不流血的士兵配得上崇高的荣誉吗？在T015的家里，他不再有那种战场归来的幸福感，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感。

他开始了思考。随后他看到太低的死亡率已经无法剔除那些不具备军人素质的人，死亡的危险原本自动将那些投机客和利益至上的人排除在军队之外，只有将荣誉看得高过利益的人才会主动进来。但高技术正日渐摧毁一切军人拥有的传统美德和价值观，军队开始腐朽堕落了。他不幸地看到商人的庸俗主义价值观已经成了统治世界的价值观，占领了一个又一个的领域，到现在连军队都不能幸免。

他悲哀地看到高技术装备的美国军队成了一台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杀人机器——美军装备的武器可以将地球上所有的人杀死几十次，可高技术也让军人堕落成为这台“杀人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和工头。离敌人数百公里外航母上的几千名士兵每天都在干搬运工的活，而指挥战斗的军官们则成了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白领，忙于看地图和报表的将军们则成了经理阶层，而国内的政治家就是董事会董事。

T015开始用“骑士荣誉观”考量美军的战争。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依照卫星和雷达的指示按下电钮，将精确制导的高科技炸弹投到地面上，攻击的对象是拿自己毫无办法的军人和平民的人配称做英雄吗？沙漠上每天最操心能不能洗个热水澡，而不怎么担心被敌人打死的人配称做英雄吗？航母上每天搬运导弹和炸弹，却无须担心遭受敌人攻击的人配称做英雄吗？

T015是个纯粹的军人，不是一个功利的政客。政客为了完成政治目标可以采取任何手段，而T015心中的最高目标不是政治，而是“荣誉”。

T015更深入地认为人类的科技只有用于没有生命的“物质”才符合“正义”。将科技直接用于有生命的生物身上则是“邪恶”的，必将受到上天的惩罚和谴责。人类可以研究如何登上月球，可以研究电脑，发明自动屠宰机和驱蚊水则是邪恶的。因为前者用于没有生命的物体，后者用于有生命的生物。

在T015看来，杀鸡应该徒手去杀，最多拿一把菜刀。而不应该是流水线加工。人亲自杀鸡可以让鲜血刺激自己，知道剥夺一个生命的残酷，进而防止滥杀。蚊子也应该用手拍死或者用蚊帐阻隔，而不应该动用生物药水，同样是为了防止滥杀。亲自杀生表面残酷，其实却很人道。机械化杀生的方式表面人道，其实却残酷无比，而且被老天谴责，将产生很多的问题。

T015痛苦地在日记写道：“四百年前，西班牙人唐吉坷德挥舞着宝剑冲向巨大的魔鬼，人们笑啊笑啊，因为那魔鬼其实是木头做的风车。四百年后，我们这些美国人挥舞着最先进的武器又一次冲向巨大的魔鬼，最后发觉魔鬼只是纸糊的风车，这一次却没人发笑。”

课堂上他一边沉思一边问学员：“文雅的小姐嘴里嚼着鸡腿，优雅地告诉你她害怕流血。她忘记什么啦？她忘记她嘴里吃的是杀死一个生命后割下来的肉！”

他继续自问自答说：“三万英尺高度投弹的士兵不知道敌人在哪里，我们也会得‘战争后遗症’？还象个婊子一样到处兜售。为了什么？无非是想让人民相信‘虽然我们没有流血，汗都没有出多少，精神却受到了很大的损害——我们经常做噩梦。既然我们伤痕累累，是精神上，我们被称做英雄也是应该的！善良的民众就在这样的蛊惑之下慷慨地同意给这帮懦夫发勋章和奖金！”

T015愤怒地说：“在快餐店吃鸡的小姐会产生‘吃鸡后遗症’吗？按几个按钮，扛几个箱子，不和敌人正面接触的军人居然会产生‘战争后遗症’？究竟是胡扯还是胆子太小呢？难道军人的胆量比吃鸡的女人还小？我能肯定是胡扯！”

他离开了军队。退役后在伦敦认识了康巴训练营的负责人李阳，谈了一些他的观点。李阳后来请他到康巴训练营来担任教练，T015欣然从命，并且坚决不要一分钱的酬劳，成了康巴训练营的一位“志愿”教练。

T015的军用格斗技术在拳坛并没有多少用武之地。特种兵的近身格斗战术一般都是偷袭，假象敌为平民和普通军人，普遍使用匕首，杀伤力也不小。不过对于更加公平的擂台徒手格斗来说实在派不上多少用场。但T015毕竟是将军出身，指挥过千军万马，在他建议下在训练营的日常管理中引进了很多美军的管理方法，这些军队的组织化方法非常高效，让康巴训练营的培养效率大大提高。

将军教练T015因为自成一套的格斗乃至战争理论，所以由他负责给新来的格斗学员“洗脑”。他并非强制灌输，而是充满激情地说服你，帮你自己去认识，他自己首先坚信不疑，不由你不信他。

很多格斗学员参与格斗训练看不到更深层次的东西，练习到一定程度就感到茫然：不知道练下去还有什么用，都“原子弹时代”了，自己这拳头还有用吗？T015这样美军将军出身的人正好可以彻底打消格斗学员的困惑，坚定徒手格斗代表“正义”的信念。

他说服力超强，他来以后发生过印度警方派来刺探的卧底被T015“洗脑”后反水，主动脱离警方要求留下来真正训练的怪事。可见他的“格斗理论”的确具有相当的洗脑效果。

听完将军的课，已到午饭时间，王腾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到了餐厅，其他的格斗学员也都回来一起就餐。

下午两点钟，王腾被单独通知到一个房子里上“格斗力量”课，等待他的将是最残酷的“换骨”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