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丹心白刃 第六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046

两人寻到府第后花园,只见先生负手立在花坛中间一个人造小池潭边,人影孤寂,口中吟道:“清晨入宋府,初日照高檐。曲径通幽处,后园花木深。水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

韩十七止住脚步,不忍心扰乱先生的雅意。杨承祖心中欢喜,哪理得这许多,快步走了过去,大声道:“先生,天大的喜事!”

先生转过头来,“哦”的一声,望见了杨承祖两人,笑道:“继之,难得见你如此眉开眼笑,什么喜事,竟让你乐成这般?”杨承祖道:“刚才经过我一番游说,十七答应了!”先生瞧了韩十七一眼,似乎猜到了几分,神情显得些许激动,说道:“继之快说,十七答应了什么?”杨承祖道:“十七答应追随先生左右。”

“啊!”先生禁不住喜形于色,道:“真的!?”带着询问的目光望向韩十七,仿佛要他亲自认可方肯置信。韩十七已走到近前,见先生神态似乎甚是器重自己,心中不免紧张,不敢看先生,低首点头。

先生双手朝天一拱,喜道:“真乃天佑大宋!”韩十七抬起头来,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天佑大宋?我怎地变得如此重要了?”先生见到十七彷徨疑惑的神色,笑道:“十七,恕先生冒昧。如先生猜得不错,十七必是大宋开国不久一位名震朝野的大英雄之后!?”韩十七一震,脱口道:“先生如何得知?”先生道:“你叫韩十七,名字跟那位大英雄十分相似,况且也会一身绝世刀法,不是很难猜的。”见韩十七神色恍然,随即仍显迷茫,笑道:“十七,你心中一定又会想:即便如此,这跟‘天佑大宋’何干呢?”

韩十七被先生猜中心事,傻笑着挠挠脑勺,算是默认了。先生道:“不知十七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韩家刀,杨家枪,杀得辽兵哭爹娘?”韩十七摇了摇头。先生叹息一声,说道:“这也难怪!这是大宋几十年之前,军中流传的一句歌谣了。韩家刀,便是指你家先人韩十三韩大英雄传授的韩家刀法,而杨家枪,自然指的就是继之的杨家枪法了。”先生随即笑了起来,“如今好了,两家后人齐聚我身边,你说不是‘天佑大宋’么?”

韩十七奇道:“我曾太公曾给军队传授刀法么?”先生点头道:“是的!你曾太公当年在白马岭一战成名,他的刀法更被颂为传奇。当时兵部有一位高级将领与你曾太公相知,便请他为军队量身打造了一套简快的刀法,以提升士兵战斗力。于是军中便有了‘韩家刀,杨家枪,杀得辽兵哭爹娘’一说。后来兵部在你曾太公这套刀法基础上,长足发展,故此大宋刀兵器超过以往任何朝代,有笔刀、戟刀、掩月刀、屈刀、掉刀、凤嘴刀、眉尖刀等等数种。唉,可惜!后来朝廷抑武昌文,兵部要职均任命文官,刀法至此式趋渐微,如今士兵所会者,已不足当年十成中的一成。唉,真是可惜啊!”

先生连叹两声,韩十七和杨承祖只听得均是不忿,暗怪朝廷荒谬。韩十七又想:“难怪那日看到先生的家丁有我韩氏刀法的影子,原来是曾太公传授给军队的。”先生见了两人神色,说道:“朝廷如此,着实令人心寒,但咱们不必管它。有我在此一天,咱们三人同心协力,大可继往开来。”

韩杨两人同时用力点头。杨承祖笑道:“看来十七又多一份重担了。”先生奇道:“何谓又多一份重担了?”杨承祖道:“方才我跟十七说了,让他屈身为先生书童,伺候先生左右,以保先生安危。”先生摇头道:“继之错了!我个人安危事小,加强士兵战斗力事大。难道继之不明白我暗中操办演武会的目的么?”

杨承祖脸上一红,道:“继之明白。”韩十七奇道:“演武会是先生暗中操办的么?”杨承祖道:“是的!先生感于辽兵彪悍,宋兵孱弱,三年前与真定‘磐石庄’庄主袁正相袁大侠秘议,由袁大侠出面举办‘演武会’,暗中挑选武林中正义年青的侠士,充当我军教官或将领。”韩十七恍然大悟:“难怪先生从袁府中过来!难怪那日蒙面人说什么‘小师妹想到演武会,知先生必会赶回’!也难怪演武会只准许年青武林人士参与!”

先生一双炯目望着韩十七,问道:“十七,你认为呢?”韩十七一怔,随即明白先生是问他个人安危重要,还是提升士兵战斗力重要?但先生意思十分明了,他一心一意为了军国大计,不计个人安危,自己能拂先生之意么?不能。这个先生也该知道,但他为何还要问我呢?是了,先生是在探测我的意思,继而看我是否愿意为军中做些什么。当下韩十七道:“十七什么都不懂,一切听从先生安排。”

先生笑道:“那么,先生就要难为十七了。”韩十七正色道:“先生千万不要生出‘为难’之念,尽管驱策十七便是。十七虽不懂事,但为国为民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先生和杨大哥为了大宋呕心沥血,十七耳濡目染,多少也要学学。”

先生收住了笑容,也正色道:“好!十七不愧英雄之后,我也就不跟十七客气了。我希望十七能继承当日你曾太公之遗风,把军中韩家刀法发扬光大,提升我军之力,好教‘韩家刀,杨家枪,杀得辽兵哭爹娘’此语,再现当世!”韩十七想到自己便要跟曾太公一般,为国效力,心中激荡,毫不犹豫应了一声。先生道:“士兵武艺底子薄弱,刀法难度高的,不大适合他们,而且阵前相斗,讲求一招制敌,刀法要快要狠,十七须得慎重考虑,量身而授。”韩十七表示明白。

“依我之见,首先,”先生又道:“十七要熟悉军营生活,多与士兵相处。而趁这段时日,十七的另一要务,便是传授将校们刀法了。要知将校乃军中之魂,在很大程度上,能影响军队士气。我千方百计操办演武会,便是这个道理。大宋将领,武功算不得高强的,强如继之者,遇上窟哥舒这等辽敌,还是只有败北的份儿。唉!”杨承祖听到此处,脸上发红。

韩十七瞧了杨大哥一眼,“嗯”地应声。

先生道:“以后十七传授将校们刀法,继之也要……”正说到此,忽见花园门口疾奔进来一人,叫道:“头……”那人突然望见韩十七在此,急忙止步,脸现鄂然之色,随即急促道:“头痛!头痛!先生,麻烦大了!”韩十七见此人三十出头,满脸横肉,想是刚才跑得急,全身都是汗水,正是那日跟在先生身边的“老陈”。

先生斥道:“老陈,何事如此大惊小怪的!”老陈望了韩十七一眼,迟迟疑疑的,却并不过来。先生对韩十七歉道:“这些人一直跟随我左右,被我宠得……嘿,真不象话。让十七见笑了!”韩十七忙道:“无妨!”

先生走了过去。老陈对之耳语几句。只见先生脸色渐渐凝重下来,快步走到韩十七身前,肃然道:“不好!辽人要起兵了!”杨承祖一怔,惊道:“辽人起兵?是……对我大宋么?”先生眉头紧锁,缓缓点了点头。韩十七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也被怔在当地,忽又觉得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一股燥热。

先生快速道:“此事刻不容缓。继之,你速速赶回河间,加强戒备,另多派探子刺探辽军动向。我三日之后,待演武会事毕,即刻赶回。十七,你也收拾收拾,立刻前往山西太原府,这几年我在那儿置了一个练兵基地,专司为前方训练精兵强将。嘿,这一战,来势凶猛,只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越到后来必定越精彩。十七,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呐!你须得竭尽所能,教好那些将校和士兵,以保此战后继有人。老陈!”说到此处,先生朝门口喊道。

韩十七先前跟先生说及传授将士武功,但觉还是一件久远之事,心中激动之余,更有几许期待,期待自己果能秉承曾太公遗志,此时突然闻得自己立时便要前往,“轰”地脑中一阵混乱,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只想:“我……我便要为国效力了!我……我能信任么?”。

老陈急忙小跑过来。先生道:“十七,老陈你也认得。你和老陈、还有那个‘阿春’——便是上次你见过的皮肤较黑的年轻人,一起去太原。阿春呢?”后一句是在问老陈。老陈答道:“咱们是一位叫‘何伯’的带着过来的。刚才到了府前这条街,属下便急奔而来。阿春和那位何伯还在后面。”

先生“哦”的一声。韩十七有些彷徨地道:“先生,是现在便走么?”先生点了点头,见十七神色显得紧张,笑道:“十七不用当心,要有自信!万事都有头一回。我、杨大哥、老陈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老陈和阿春今后就跟在你身边,听候你的差遣。他们二人在军中日久,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跟他们商讨商讨。”

韩十七只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好半晌才道:“先生,我……能否先去袁府一趟?”只听老陈“啊”的一声。先生也是一怔,迟疑道:“时间急促。十七,你非去不可么?”两人的反应吓了韩十七一跳,只道自己犯了军中某条规定,但话已出口,期期艾艾地道:“是的!我……我想跟宋……大小姐告别。”先生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气,说道:“也好!便让老陈陪你一起去,顺便将咱们坐骑牵来。快去快回,我在此处等你。”

老陈问道:“先生的坐骑也牵过来么?”先生答道:“一并牵来。十七没有脚力,我的坐骑送给他,也算先生的小小回报。”杨承祖惊疑道:“送给十七?那马……”先生不悦道:“不就是一匹小龙马么?十七侠义心怀,舍身追随于我。难道我连一匹小小马儿都不舍得?”杨承祖脸上发讪,应道:“是!”

韩十七忽然想起先生的坐骑的确有点不同,那马身上似有片片白鳞印记,他见识短浅,当时以为有的马儿便是如此,并不奇怪,此时听先生和杨大哥对话,竟是什么小龙马,那定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了,连忙推辞道:“先生千万不要。先生如此大礼,十七受之不起。”先生道:“十七,那马虽好,也不是太难找的。你要赶着去太原,没有一匹好一点的坐骑不行。今后你在军中,也需要它。先生别无长物,倘若你嫌弃此马,叫我到哪里去找更好礼物相赠?”

韩十七不善言辞,推辞不过,被先生一说,又不知此马到底好与不好,无奈道:“如此多谢先生了!”

正在此时,阿春与何伯走进园子。先生迎了上去,执住何伯一臂道:“何伯,今日让您走来走去,又打扰贵府,真是过意不去!”何伯谦逊道:“刘先生客气了!刘先生是袁府的贵宾,也就是我家老爷的贵宾。刘先生大驾光临敝府,是敝府的福气。能为刘先生效劳,更是老奴的福气。”先生笑着拍拍何伯手臂,对阿春道:“阿春,十七要去袁府跟朋友告别,你也一起过去罢。”何伯奇道:“告别?十七,你要走了么?”韩十七凝望何伯片刻,点了点头。

何伯微叹一声,说道:“是跟小姐告别吧?何伯也陪你一起过去。”

四人出了府第。韩十七见街上行人,果然比前几日热闹了许多,但他此时心中忐忑不安,也无心留意,木然跟在三人身后。走到半途,阿春回过头来,眼含崇拜道:“韩少侠,你的刀法真厉害!我阿春从未见过你那般出神入化的武功。”韩十七回过神来。阿春模样朴实,似乎跟自己一般,来自乡下,韩十七对之颇有好感,谦道:“哪里哪里,阿春大哥过奖了!阿春大哥不要叫我‘韩少侠’,跟杨大哥一样,叫我‘十七’吧。”何伯在前面听了,忍不住问道:“十七武功很高么?”

阿春心中奇怪,反问道:“何伯,你跟十七在一块儿,不清楚他的武功?”何伯道:“老朽跟十七相处也不久,不曾见过他和很厉害的人物相斗呢。”老陈插话道:“这就难怪了!韩少侠刀法可高哩。何伯,何时让韩少侠演练给您瞧瞧,保准吓您一跳。嗯,现今咱们还是赶路要紧。”说着瞟了阿春一眼。两人不再说话,匆匆朝前面赶路。何伯正要回言,见两人只顾埋头走路,压下话头,也加快了脚步。

又行了一段路途,阿春反脸看了韩十七一眼,但见他似有心事,信步跟在后面,说道:“韩少侠,你怎么啦?”回转身去扶住他的手臂,“怎么神情恍恍惚惚的?”韩十七突觉自己的手臂一紧,不由望向阿春。阿春目光直视他一瞬,缓缓道:“当心着点儿,小心走路。街上行人众多,必定夹杂着小偷,你如此懵懵懂懂的,正是他们下手的好目标,一不留神,便会被他们偷了什么去。”韩十七心中一怔。

此时老陈与何伯也回过头来。老陈怪阿春又来多嘴,脸色不大好看,正欲开口说话,阿春道:“韩少侠,我明白你心里紧张,但你放心,老陈经验丰富,有他帮衬你,诸事都会顺利的。”老陈听了心中受用,也笑嘻嘻地走回两步,拍着韩十七肩膀道:“韩少侠,突然遇上大事,难免紧张,以前我也如此,但经历了几次,便会心中坦然。阿春也很有才能,你放心!”何伯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大懂。”阿春和老陈相视一笑。阿春道:“韩少侠刀法奇高,咱们都想拜他为师。他突然要当师父了,心里有些儿紧张。”

老陈拍拍韩十七肩膀,说道:“好了,不要多想!时辰无多,先生还等着咱们呢。”快步朝前走去。阿春紧跟而行。何伯还是不大明白,摇了摇头,索性不想了,继续走路。

韩十七颇为奇怪阿春刚才的举动,他似乎想向自己暗示什么,但他什么话不好说,要用暗示呢?是碍于老陈,还是碍于何伯?可能是当心何伯知道军中之事罢!刚才他就骗何伯说要与老陈拜我为师。然而,“当心着点儿,小心走路,……一不留神,便会被他们偷了什么去。”又有什么含义呢?……

不知不觉间,四人已到袁府门口。袁府门前又多添两位家丁,何伯笑着上去打声招呼,四人入内。穿过庭院、大厅、内堂,何伯领着三人往西边走廊而行,说道:“两位小姐住在西首袁小姐房中,那院子是袁府女眷居地,男子出入不便,待会儿两位仁兄在院外等候,我跟十七进去片刻便出来。”老陈和阿春点头称是。

经过一条长长的水上亭廊,迎面一面红墙碧瓦的围墙,当中一道红门,门前守着两位家丁和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那青年正是周若敦。何伯走了过去,奇道:“小周,怎么此处今日也派人守着?”韩十七上前唤道:“周大哥。”

周若敦笑道:“是何伯呐,府里最近客人多,怕他们乱窜呗,惊到了女眷,可不大妙。哎哟,还有十七,这几日咋见不到你的人影儿?”

韩十七不好意思地道:“这几日我住在别处,不曾过来。”周若敦啧啧叹道:“你不过来,真是太可惜啦!平时难得一见的武林风云人物,这阵子袁府多了去了,抓紧时间多打照面,今后大有裨益啊。还有一个更了不得的——少林寺弘真大师,当时把俺师父乐得,甭提了。后来才知他老人家是来河北苍岩山福庆寺传经,顺道来此。为此俺师父又郁闷了几日。俺师父怎么说也是北方武林第一条好汉,竟为了这么一个糟老……这个弘真大师大悲大乐,可见他是如何了不得啦!这个弘真大师煞是奇怪,整日团坐房中,不闻不问的,饭来张口……”

何伯见周若敦说个未完,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打断道:“大小姐和二小姐在么?十七要走了,想与她们告告别。”“要走了?”周若敦上上下下打量韩十七一番,奇道:“俺没听错罢?十七,你是否喝了昏头汤?再过三天就是演武大会,成千上万的武林豪杰凑在一块儿,热闹得紧,你不是喝了昏头汤你舍得不看么?”

何伯道:“小周,十七身有要事,要赶时辰,你就不要说啦。”周若敦正待追问韩十七身有何事,忽见他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和一个黑脸青年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只得闷下疑问,说道:“好罢,何伯和十七进去吧!”说着神气地瞟那两人一眼,意思明显得很:你们给俺脸色,俺也就跟你们过不去。何伯看在眼里,心中好笑,道:“有劳两位仁兄在此稍等,咱们去去便回。”老陈和阿春连忙谦逊不敢。

韩十七跟着何伯走进红门,眼前一亮,入目一片广阔的花草树木,香气渐渐扑鼻而来,立时觉得自己走进了另一番天地。一条卵石小径从花草中通往深处,走在上面,甚是舒服。卵石小径尽头,是一排阁楼。阁楼最前边的一间厢房门前,立着两个家丁。何伯大奇,喃喃自语道:“奇怪,这些男家丁怎么守到院子里面来了?”

“哈哈哈哈”,忽然远远听见家丁身后那间厢房里传出袁正相豪爽笑声。只听袁正相道:“倒让先生见笑了。”韩十七闻言一怔,“先生?怎么这里也有一位先生?”忍不住朝那厢房看去。又听那厢房里传出几人笑声,一人声音甚是清朗,道:“袁兄就爱说笑,……”忽地韩十七“啊呀”发出一声轻呼,原来他只顾望向厢房,不知何故何伯停了下来,自己撞了上去。何伯正止步望着厢房的另一边,侧耳聆听。韩十七轻轻问道:“何伯,怎么啦?”此地是男人的禁地,他走进来本已心虚,不免走路、说话都不敢声张。

何伯并不答话,扯着十七往那边行去,一边走,一边侧耳仔细听着。韩十七禁不住也凝神细听,但除了风声、时不时的知了声,什么都听不到。走了片刻,何伯停了下来,摇头道:“没事儿,我似乎听见这里有人说话,好像是二小姐的声音,原来却是自己多疑。唉,人老了,耳朵也不大好使。”韩十七回头一看,离那厢房已远,忽听何伯提及二小姐,想到自己行将离去,脑中好没来由混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