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丹心白刃 第七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008

宋映雪坐在一间大红大绿、满室锦绣的闺房里。她身前摆着一张木架,架上铺着一段白绸,正专注地用凝脂般的手指灵巧地在白绸上穿梭。白绸左下边,有几道浅蓝色线丝绣成的波纹,像极春意盎然的一潭碧水。宋映雪右手轻轻一扯,指间的银针带出一条彩色长线,左手从旁边针线篮里拿出一把剪刀,挨着长线末端剪去。宋映雪仰起身来,樱唇微张,吸了一口气,满意地看着白绸,一只水上鸳鸯总算绣好了。另一只鸳鸯,明日里再开始绣罢,她如此想着,禁不住脸上微微发烫,放好针线,用手锤锤腰间,缓缓地站了起来。“飞儿真是的,说了多少遍,仍是听不进去,外面陌生人多,她一个女孩子家,这般走来走去的,象甚么样子?”宋映雪想道,“看来又要叫小凤去找她了。”

“大小姐!”宋映雪正想着,门外传进一个少女叫唤声,她心中一喜,说道:“小凤,你来得正好,二小姐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你帮我去找找。”小凤是袁府小姐袁品诗的丫鬟,袁小姐不在家,正好配给宋家两位小姐使唤。

“哎!”门外小凤答应一声,说道:“大小姐,何伯带着一个叫做‘十七’的少年在楼下厅里候着,要见大小姐。”宋映雪喜道:“十七来啦!你让他们稍等片刻,我马上下来。”小凤朝门口福了福,应声下楼去了。

“十七!”宋映雪换了一套浅绿色纱裙,下楼走到最底几级,便叫唤道。韩十七正在打量客厅摆设,闻言转过身来,看着宋映雪一呆,腼腆地道:“大小姐!你……你……”宋映雪甜甜一笑,她最爱看十七这个样子,仿佛自己傻得可爱的小弟弟,说道:“十七,我怎么啦?”

韩十七不好意思地挠着脑勺,道:“大小姐这样子真……真好看!”宋映雪面上微红,十七言语质朴,全然不似苏公子“颜如舜华,佩玉琼琚。彼美映雪,洵美且都”般委婉风雅,然其夸赞出自真诚,不含半点亵渎,反倒让她更觉真切。她心知自己倘若谦虚几句,十七必会挠着脑勺执着计较,反而麻烦,索性默认了,甜笑道:“十七,几日不见,感觉你也有点不同了,怎么说呢?……真的是有点不同了!”她感觉十七气势上有些变化,但具体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韩十七微微一怔,自己有点不同?难道是因刀法更上一层楼之故?他不禁高兴起来,说道:“大小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刀法又进步啦!”宋映雪笑道:“那恭喜十七了!”说着走到客厅中,找了一张软椅坐了下来,道:“十七也坐。何伯,如今咱们身在袁府,都是袁叔叔的客人,不必讲究主仆之分,你老人家也坐。”

两人应了一声,恭谨坐了下来。何伯侧身坐在椅子上,道:“大小姐,十七此次前来,是想跟大小姐告别的。”“告别?”宋映雪听到此言,很是惊讶,一时忘了闺秀仪态,忍不住叫出声来,好端端地,怎么十七就要告别了呢?疑惑的眼光望向十七。

韩十七神色一暗,低头抚摸着手上银戒,大小姐虽说异常娇柔贵气,但绝无大户人家的架子,更难得的是对自己颇为关怀,以前二小姐经常刁难自己,均依靠大小姐出头才免于尴尬。韩十七自幼丧母,生来失却异性关爱,无形之间,已将宋映雪当成了自己的姐姐,如今便要分离,心中自然很是不舍,但想到先生、杨大哥,想到国家大义,忽地昂起头来。

韩十七起身朝大小姐一揖,说道:“是的,大小姐,十七要走了!”想了一下,又道:“十七这两个月来,得到大小姐百般照顾,十七十分感激!对了,还有何伯。”说着他又朝何伯一揖。何伯起身一笑,右手伸出,便又缩回,想说点什么,但又说不出口,神色显得颇不自然。韩十七面向大小姐续道:“说来谁也不信,一个百年之诺,竟是陪着大小姐和二小姐到真定一行。名为相护,实则大小姐带十七出来增长阅历见识。而且十七年幼无知,不懂事,常常给大小姐添麻烦,惹二小姐生气。想起爷爷生前为了诺言担惊受怕的日子,十七只能拜谢上苍的眷顾,让十七碰上了一位如此善良、好心的……大小姐!”韩十七本要说一声“姐姐”,想到两人身份的尊卑,便说不出来,眼眶却已发红,又道:“不但十七感激大小姐,咱们整个韩家都感激大小姐。如今大小姐和二小姐平安到了真定,十七感到很幸运,这个诺言,总算是履行了。”

说到此处,韩十七吁了一口气,真率而又泛红的目光看着大小姐,叫道:“大小姐!十七不能再跟在你身边,要……要走了!”宋映雪第一次听十七说这么长的话,虽然满篇感激之辞,但其中真情流露,蕴含的眷恋之情,亦能深深感受,心中一酸,不禁眼圈也红了,说道:“十七,你真的要走吗?可以不走吗?”

韩十七摇了摇头,道:“十七已答应人家,尽我一点绵薄之力。我不能做小人,须得守信。”宋映雪“哦”的一声,想起首次见十七时,他持意守诺的情景,一丝温馨涌上心头,那时十七憨厚朴实得什么都不懂,象一块无暇的璞玉,一心想着的便是祖上留下来的诺言,如今过去了两个多月的时日,他虽然保持着憨厚纯朴的本性,但似乎成长了许多,同样说着守信的话,方才他的语气中便带了自己的主见。以后的十七会变化成什么样子呢?他还会不会仍然憨厚、纯朴?他是否会跟爹爹、哥哥一般,从此四处奔波?倘若我当时不将银戒给他,他是否仍在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宋映雪忽然觉得当日的好心,不知是对是错?心里立时乱了。但不管怎么说,她对十七的成长还是感到了一丝慰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十七定会是我心目中的十七,混乱的思绪中突然升出一个如此念头,宋映雪心情好了许多,说道:“十七,如此我便不留你了。记得万事小心!以后常来看望我这位‘大小姐’。”

韩十七道:“是!一有闲暇,十七必来看望大小姐。”

何伯道:“大小姐放心,十七遇上了一位大贵人,此番离去,可谓前途无量,下次前来看望大小姐,只怕已是平步青云了。咱们该贺喜十七才是。”宋映雪喜道:“真的?”何伯道:“这个自然没错。大小姐,院子外面有两人正在候着十七,咱们不好多耽搁,不妨让十七就此告别罢!”

宋映雪“啊”的一声,随即点头道:“何伯,送些盘缠给十七,以备他不时之需。”她想到十七便要出门,不禁想起那日妹妹笑话自己食宿太过讲究,会迟早讨饭来袁叔叔府上,便心中一阵发寒。何伯应了一声。韩十七道:“大小姐不用了,我身上还有盘缠,家里带出来的十两银子,还剩八两呢!”

宋映雪道:“八两怎么够用?对了……”她也不说对了什么,便径自慢慢上楼去了。过了良久,宋映雪笑容满面地走了下来,说道:“找到了!这几天常换衣服,差些儿忘放哪里了。”说着递给十七一块玉佩,道:“十七,你收下这枚玉佩,算是大小姐的一点心意。”

韩十七也不推辞,默默接了过来,道:“大小姐,你……你对十七真好!”宋映雪心里一酸,道:“十七,你要多加小心!我……我就不耽搁你了。……何伯,你老人家替我送送十七。”

韩十七瞟了楼梯上一眼,微觉失望,揖手跟大小姐道别。

何伯领着十七从大院后门出去,顺着围墙走到前门。韩十七本拟路过第一间厢房时,再听几句袁大侠与那位“先生”的对话,毕竟又有一位“先生”,不免心中好奇,但回路不同,也就算了。到得前门,只见那老陈已等得急不可耐,看见两人身影,好不欢喜,连忙迎了上来,问道:“韩少侠,一切都弄妥了罢?咱们要快些赶回去,只怕先生等得急了。”

韩十七见老陈的神色急切,颇觉内疚,答道:“是!”老陈道:“如此甚好。咱们这便去牵马。”

四人来到袁府进门的大庭院,穿过东面一道小门,正是袁府下人居住处,再往前行,乃袁府菜园、厨房、马厩等等各式设施之地。何伯在马厩旁边抱些草料,去喂他那四匹大黄骠。老陈和阿春从里面各牵出两匹马儿,其中一匹周身白鳞印记,鳞边一圈淡淡的灰晕,正是先生所乘的“小龙马”。韩十七忍不住多看几眼。老陈一脸羡色,咽着口水道:“韩少侠好福气啊!依先生之意,此马就归你啦!”说着将马缰递了过去。

韩十七犹犹豫豫接过马缰,正要说话,忽见来路走来两人,眼光便收不回来。只听那男的道:“他能跟我比吗?”女的恼道:“为何不能比?他会武功,你会吗?”男的尖声怪笑,满带嘲讽之意,说道:“他会武功?他那三脚猫把式也叫武功!?给我个三天两日的,便能超过他。我涧溪剑派的……”男的忽见女的望着前方,脸上又红又白,好不奇怪,也望了过来,刹那间面上涌出怨恨之色。

那女的正是宋飞雪,突然瞧见韩十七与两个陌生人站在前边不远处,先是一呆,忽悟方才正为这傻小子争辩,俏脸一红,想想多难为情呀,转身往回飞也似地跑了。那男的自然是书童小经。二小姐闲得发慌,来看她的四匹大黄骠,他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单独缀上二小姐,力图表述自己比那个乡巴佬的优胜之处,以消二小姐对乡巴佬的好感,岂料越说越觉心糟,二小姐压根儿便没将自己放在眼里,本已不痛快,突然间乡巴佬出现在面前,二小姐又流露出的那种连傻瓜都明白的神情。小经登时又怨又恨,咬牙瞪了乡巴佬一眼,闪到路边菜园中去了。

韩十七怔怔地望着二小姐愈跑愈远,猛然醒起此行目的,二小姐便在眼前,也不知今日一别,何时才能相见,好歹也要她说一声,连忙拔腿欲追。不料他忘了手中抓着马缰,才跑几步,身子一顿,停了下来。韩十七放下马缰,正要再跑,老陈已赶到身边,抓住他的手臂叫道:“韩少侠!”老陈环顾四周,见何伯喂马尚未出来,左右无其他外人,脸上显出严肃之色,道:“韩少侠,时辰再也耽搁不得了!要知军中大事,半点延误不得。迟到轻则杖责,重则要杀头的!”

韩十七吃了一惊,脱口道:“杀……杀头?”忽然明白老陈何以总显得神情急切。老陈严肃地点了点头。韩十七登时什么都忘却了,急道:“陈大哥,咱……咱们快走吧!”老陈笑着点头,招呼何伯一声。四人牵马出袁府去了。

此时路边密布的菜藤中,钻出一个眉清目秀书童装束的少年,神色间带着一丝戾气,正是小经,他“哼”的一声,喃喃道:“杖责?杀头?”

四人回到宋府,先生和杨承祖正在府中来回走动,显得十分焦急,见到四人,均是松了一口气。先生走上前去,道:“总算回来了!十七,咱们闲话少述,你快快收拾行装,这就赶路。”

韩十七见自己引得大家急切,心中十分不安,连忙去书房打点包袱。收拾妥当,走出房门,忽见先生、杨大哥、老陈和阿春涌进书房外的小庭院。先生紧张道:“不好!那个甚么苏公子和宋家二小姐来了。何伯在外挡着。”见十七脸现喜色,说道:“十七你不可露面,否则又得耽搁许多时辰!正好我向你交待一些事情。”韩十七听了,想起老陈说得军中大事,黯然与先生回房。恍惚间听得先生道:“十七,太原府练兵基地为头的姓章,名天成,官拜马军都虞候。副手姓蔡……”

宋飞雪和苏吟颂走进宋府,便看见何伯神色慌张地从内堂出来。宋飞雪大声问道:“何伯,那……那傻小子呢?”何伯看了二小姐一眼,稍有犹豫,低头道:“二小姐,十七已经走了。”“走了?”宋飞雪急道:“怎么这么快?!我看见他牵的马儿还在府外呢?”何伯道:“十七遇上了一位大贵人,要追随他到外面闯荡。刚才我陪他去袁府辞行,找不到苏公子和二小姐。那些马是老爷和少爷的几位朋友的,顺道从袁府牵了过来。”宋飞雪想到刚才还跟傻小子远远地打了一个照面,可气的是,自己突然往回跑了,又恨傻小子既然要走,也不叫住自己。只想得又气又恨,喃喃道:“撞见人家,都……都不叫人家,都……都不跟人家说一声!”

何伯和苏吟颂自然听不懂她的自言自语。苏吟颂道:“无妨!飞儿,咱们快马加鞭,或许可以追上。何伯,他们往哪里去了?”宋飞雪恨恨地道:“有什么好追的?咱们根本不放在他的眼里。”一边说一边焦急地望着何伯,盼他快些说出。

何伯道:“这个老奴也不大清楚。他们似乎有一件要紧之事,赶着去办,否则也不会因找不到二小姐便不辞而别了!”宋飞雪既失望,又无助,焦急的目光转向苏吟颂,盼他有个计较。

苏吟颂皱着眉头,道:“也罢!咱们一起去打探他们的行踪,好在十七那把锈黄的刀儿爱扛在肩上,最是引入注目。何伯,他们总共几人?”何伯道:“五人。”宋飞雪想想别无他法,心中祈求他们一行在城里被何事给耽搁了一阵,拉着苏吟颂快步朝府外走去。

何伯望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便又叹息一声。

却说小经从菜园出来,慢慢朝府内走去,想起二小姐对乡巴佬的偏爱,心中大恨不已,又颇为奇怪乡巴佬这阵子身在袁府之外,竟他娘的跟军队扯上了干系,心中暗想:“嘿嘿,最好让他迟到,来他个杖责,杖责应该是打军棍吧,最好打他个百十大棍,打得他皮破肉开,哭爹叫娘的,那才叫痛快。以后看他还能否神气地扛着一把破刀儿!哼。”

小经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想着,不觉间已到袁府东首第四进院落,那正是首次进袁府时,歇脚的书房之地。袁府的公子小姐都不在家,宋家姐妹住进袁小姐闺房中,苏吟颂主仆便住袁公子的卧房了。迎面疾步走来两位白净的年青人,他们身着的火红劲装很是惹眼,而最令人侧目的,是两人生得一模一样,旁人只需一眼,便知是一对十足十的双胞胎兄弟。

其中一人道:“哥,难道十七兄弟不在袁府,问了这么多人,都说没听过。”另一人道:“有可能!哎,子河,方才咱们溜出来时,问问袁大侠就好了。”前者道:“我当时好想问,但先生跟袁大侠聊意正浓,不敢打搅。”后者道:“我亦如此!没法子,咱们只有慢慢找下去了。”前者道:“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十七兄弟,把他留下来。”

两人边说边走,与小经擦身而过。小经听得真切,奇怪这两人怎地也认识乡巴佬,而且似乎关系极好,大有不找到他誓不罢休之意,想不到乡巴佬土里土气的,竟有如此好的人缘,心中愈加嫉恨。只听后者道:“那还用说!就算天皇老子想拉十七兄弟去,咱们也要将他留下来。”小经忽地心中一动,想到:“对啊!如果他们真能将乡巴佬留下来,那他岂不是迟到了?”他心念一转,便回身叫道:“两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