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的年纪介于两人之间，大约二十四、五岁。他的穿着讲究，全身丝绸玉器，极象个公子哥儿，但整个人看上去，却显得较为干练。他一面为两人倒茶递水，一面说道：“阿丙，你大言不惭，出道才几日，便想跟阿甲比了。……阿甲，真定城四面城门，只开南面，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后面一句是与阿甲说话，眼光便望向书生装束的年轻人。
阿丙道：“如今演武会已毕，真定城内江湖人士众多，突然间一涌而出，官府怕出乱子，这么做乃小心为上。与我们有甚么干系？”
阿甲沉吟道：“嗯，阿乙所言不无道理！其实这两天来，我一直心神不宁，老觉得有不妥之处。但到底何缘何故，却没有头绪，还以为自己第一次担起担子，变得多疑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有了一种直觉——”他说到此处，脸色大变，腾地站起身来，眼中精光一闪，扫视阿乙阿丙道：“他们并非‘敲山震虎’！”
阿乙阿丙俱是心中一突。阿乙道：“你是说官兵设岗立哨、连日搜查不是敲山震虎？那是……难道是缓兵之计？”
“不！”阿甲一脸严肃地道：“当时，如若我们动了，便是敲山震虎；如若没动，便是缓兵之计。”
阿乙奇道：“当时？”阿甲道：“对，当时！仅仅是当时！因为后来他们便盯上了我们，这也是我一直心神不宁之处。”
阿丙不信道：“不可能！以我们的功力，被人盯上而不觉，官府衙门里找不出几个。”
阿甲叹道：“倘若是边关军中的专职细作，便很难说了！”
阿乙沉默不语。阿丙一把抓住刀柄，浑身散发出一股无惧的斗志，说道：“我们九天……我们可曾怕过谁来！”他说到“九天”二字，突然打住，自知紧张失言，不禁眼光瞟向阿甲，果见阿甲瞪视过来，急忙低下头去。
牡丹正在替韩十七梳理发髻，见一直不大配合的他，此时突然僵坐不动，还道他转了性子，也没往心里去。
阿乙道：“那么，今天早上这封闭三门的通告，是何用意呢？”
阿甲脸色铁青，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个告示乃暗示我们：城门口会守得很严，切不可贸然出城，应该坐在房里多想想怎生出城的法子。”阿乙禁不住望了一眼正在化妆的牡丹与韩十七。
牡丹娇笑道：“哎哟，少侠，官府才没这么笨呢。他们如若要抓人，哪有提醒人家多想想法子的？”
阿乙懊恼地瞪了她一眼，道：“你才笨！只管梳你的头。这是缓兵之计，叫我们呆在房里别急着走，等他们部署好了来救人。”牡丹一怔，突然瞧了瞧手中的梳子，又瞧了瞧女装的韩十七，啊地一声，脸色发白，脱口道：“你们……你们上当了！”
阿甲三人面面相觑，各自看到了他人脸上的沮丧。阿乙站在房中，恰好面对着门口，突然眼光盯着外面。阿甲和阿丙见状，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门外不远处不知何时站着三人：两个长相极其相似的双胞胎，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阿甲他们方才讨论得投入，兼之门口嫖客、妓女来来往往的，也没留意，此时突然见到三个不同凡响之人立在门口并注视着房中，俱吃了一惊。
阿丙起身冲到门口，正要喝斥。双胞胎中的一个开口了：“哥哥，他们真不赖，我们的计划全让他们料到了！”另一个道：“嗯，可惜，不过迟了一步。”前一个道：“嗯，是的。你瞧咱们的十七兄弟，三天不见，被人家弄的，愁眉苦脸的。咦，像不像画像中颦眉的西施？”后一个刻意忍住笑，道：“子河，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十七本已凄凄惨惨了，你还取笑他。瞧瞧，你这么一说，十七非但不敢跟咱们打招呼，还把头埋在梳妆台下去了。他们这招真损啊，如若在城门口见到这般打扮的十七，我们不一定能认出来呢。”
那个高瘦的中年汉子跨步走入房内。阿丙有心阻止，却见此人唇下一撮短须，举手投足干净利索，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风范，不禁心生犹豫。便这么一倏忽，双胞胎兄弟也跟着走了进来。
那汉子朝阿甲他们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说道：“本人姓折，此行无他，是来带走这位叫做‘韩十七’的小兄弟的。”他说话不拐弯抹角，毫不客气，隐然间带有一丝霸气，阿甲三人听在耳里，竟然生不出半点脾气。
阿甲干笑一声，踏前两步，道：“这位前辈说笑了。您进来之前，这房里除了在下三师兄弟，只有两位助兴的女子，并无一个叫做‘韩十七’的小兄弟。”他边说边将右手背到身后，伸出两个指头戳了两戳。阿乙会意，说道：“牡丹、玫瑰，你们两个跟这位大爷见个礼。”来到韩十七身边，以手相扶，顺势便点了他的哑穴。
高瘦汉子冷然道：“休要在折某面前玩些小把戏！有韩十七也罢，无韩十七也罢，那个坐着的女子，折某带走了。”大手一挥，双胞胎便上前带人。
阿甲再上前一步，双手一摊，拦住了两人，说道：“这位玫瑰姑娘被在下叫来不久，前辈横刀夺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当啷”一声，阿丙再也忍耐不住，抽出了单刀，喝道：“阿甲跟他啰嗦甚么！我们三师兄弟，还怕他们三人不成？！”
高瘦汉子看了阿丙一眼，目露赞许之意，道：“痛快！想动武么？好！”说罢走到茶几边，在阿丙刚才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双胞胎其中的一个走到门口，拍了一巴掌，叫道：“兄弟们！轮到你们上场了。”只听见外面“轰隆隆”的脚步声，也不知有多少人冲进了怡香楼，顿时楼内嫖客妓女惊呼声不绝于耳，不久便静了下来。
阿甲三人听高瘦汉子说一声“好”，便知打斗已在所难免，这汉子盛气凌人，必定自恃武功卓绝，乃三师兄弟心目中头一号劲敌。岂料他竟尔悠然坐了下来，却唤来许多帮手。三师兄弟对望一眼，俱是一愕。
门外走廊上整齐有序地站满了人，一半拿刀，一半张弓搭箭，一色的青衣黑靴。屋顶上传来哗啦哗啦踩瓦声，似乎也布满了人手。
高瘦汉子道：“不要奇怪，我折某不屑于跟你们动手。你们有两个选择：一，三个人走；二，打赢了我这帮兄弟，带韩十七走。”
“你——”阿丙气急地道，“你这是以多欺少，算甚么英雄好汉！”高瘦汉子冷冷地道：“英雄？谁是英雄？甚么是英雄？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强势——并非靠一两个人的力量！你信不信，即便你们选择了第二条，并得以胜出，无论天涯海角，我折某还是能救出韩十七！”
阿甲三人听得心中发寒。阿乙阿丙禁不住望向阿甲。阿甲脸色铁青，于两位师弟的目光视而不见，右手探入书生袍里，缓缓地抽出一把刀来。
阿乙的兵器没带在身边，走到梳妆台边，拿起了韩十七那把锈花刀。
高瘦汉子脸现不忍之色，说道：“我折某见各位均是一条汉子，劝你们不要动手。”从茶几上端起一个茶杯，贴着地面甩了出去。阿甲三人眼见茶杯滑到房中空旷处，不知他弄甚么玄虚。蓦听高瘦汉子大喝：“射！”
只闻“嗖嗖嗖嗖”，声响骤起，屋顶上射下十几支羽箭，全部透过茶杯，钉在地上。茶杯碎成片片，堆在簇集的箭头之上，像极一只望而生畏的刺猬。这些羽箭来自屋顶，穿瓦破舍，照理会有瓦角碎片掉落，然而除了簌簌沙尘外，几乎甚么都没有。阿甲三人忍不住仰头上望，只见房顶多了十几个小圆洞，瓦片被射穿而不碎裂，不难想象该箭的劲急。十几道阳光从圆洞中投下，厢房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双胞胎其中的一个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跟各位无冤无仇，我看还是不要兵戎相见的好。屈待了咱们十七兄弟，咱们也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你们这一马。”另一个道：“咱们均是宋人，何必非要斗个你死我活呢？咱们应该齐心协力，一致对付……这个……也许你们功夫了得，但能确保全身而退么？三人高高兴兴同来参加演武会，少了一两个回去也不好啊。”
阿甲一震，望了望阿乙、阿丙两个师弟：阿丙便在自己的身旁，显得既忐忑又兴奋；阿乙泰然自若地站在梳妆台边。瞧着阿乙的身形位置，他心中暗笑，明白了一开始便傲慢、得意的双胞胎兄弟，为何此时好心说出了劝慰之言：他们唯恐逼急了我们，阿乙顺手伤了那个小子罢？！对方虽然人多势众，箭法不凡，但在他的眼中，还是不值得一哂的。阿乙的功底阿甲最清楚，要想全身而退不足为虑。惟令人担忧的，便是阿丙，这位小师弟跟随师兄们出道江湖才几个月，既无江湖经验，却又初生牛犊不怕虎。倘若他有个闪失，如何能在师兄和师父面前交待？哪里还有机会再次获得重任？
阿甲突然哈哈一笑，朗声道：“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此言金科玉律，诚不欺我也！”高瘦汉子、双胞胎兄弟闻言俱是一怔，已知对方猜出了己方的身份。忽见阿甲身形一动，闪到箭簇边，蹲身急转。他单足点在地上，犹如孩童鞭抽下滴溜溜旋转的陀螺，随即长身而起，对高瘦汉子说道：“大人，我们选第一条。师弟们，我们走！”
双胞胎兄弟“啊哟”一声，叫出声来。原来适才阿甲这顷刻旋转之间，十几枝钉在地上的羽箭，被削成了无数截，每一截均只有一寸长，散落一地。
忽听阿乙道：“等一下！”挡在门口的两排汉子已让出一条道，阿甲正要出门，闻言停了下来，不悦道：“阿乙，甚么事？”阿乙神态扭捏，嗫嚅道：“阿甲，那个关着的小姑娘，我……我想带走。”阿甲道：“她果真如老妈子所说，美艳不可方物么？”阿乙点了点头。阿甲道：“好罢。”
此时韩十七坐在椅子上，面朝着里面墙壁，身子左右摇摆，发出啊啊之声，似乎想说话，苦于被点了哑穴，说不出来。阿甲道：“这位小兄弟好像有话要说，阿乙你解了他的穴道罢。”他已不打算带走韩十七，也就不称之为姑娘了。
阿乙过去解了穴道。韩十七冲口道：“你们不能带走小倩！她……她是我的妹妹。”众人俱是一怔。韩十七又道：“子江哥哥、子河哥哥，不能让他们带走小倩。”
阿甲道：“阿乙，人家是这位小兄弟的妹子。你就别生非份之想了。”阿乙满脸沮丧，低头便要出门。
许子河叫道：“嗨，这把刀虽然锈迹斑斑，可是我兄弟的宝贝，你也不能生非份之想。”阿乙将刀往地上一丢，出门而去。
待阿甲三人去后，高瘦汉子招来一个汉子，耳语几句，笑着对韩十七道：“小兄弟，你那小倩妹子我已叫人安排去了。”韩十七连声道谢。
一干人等退出怡香楼。韩十七让牡丹卸了妆，头上戴着低低的蓝布巾，遮住了眉毛，被许氏兄弟撑着出楼。一件事始终令他心神不属，那便是阿丙脱口而出的“九天”二字。他们一直窥视自己的刀法，韩十七隐隐感觉，阿丙口中的“九天”，一定跟“九天刀法”有某种必然的联系。然而，“九天刀法”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秘密，他们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如今这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也许只有自己，还有小倩。小倩昨日才得知，而阿丙说得如此自然，决不是她。那么，还会有谁呢？……或许，跟“九天刀法”无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