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一阵阵的天眩地转。有种说不出的苦意瞬时间就充斥了我的胸臆。我的手扶着窗棂，却立时抓碎了它，我走出屋子想透透气，顺手就把拦在前边的桌子劈成一百二十八块。

老秦扶着我的肩膀不说话。他本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我拉进他的屋子。我不知他要做些什么，茫茫然地跟着他走，好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我又在想那个我很小时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个世界上，真的就有命运存在么？它把我扔进命运的低谷，却又在我几乎对生命绝望的时候把我拉了出来。当我觉得幸福正在默默地向我走近，它却再又似嘲弄般地告诉我，这一切的快乐，不过都会是水月境花。

神啊，请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不能改变的命运，到底有没有可以托付和相信的神灵。如果所有的快乐和痛苦都要这样的轮回不止的话，请，不要再让我轻易地达到快乐的顶峰，因为我害怕，下一次的痛苦，会真的让我，痛断肝肠。

老秦小心地搬开自己的床，床下，竟然是一块一块的拼得整齐而且斑驳的青石。老秦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石头搬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淡然无光的青色铁匣子。

“过了这个月，就是你到这里来的第四年整了。我一直没有想好，要送你什么东西。想来想去，觉得你好象和这个最是有缘，本来，我是想一直留到我死的，现在想想，还是不应该，让它陪着我这个不守信义的人过一生啊。”

匣子入手很沉，我接过匣子来打开，里面是一柄我从未见过的银色的剑。

银吞护手，整把剑通体是圆柱型，极长，无锋，准确地说，它不象是一柄剑，倒象是一根刺。

我茫茫然地捧着这柄剑，看着老秦，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呢？我有问过你为什么会起毁诺这个名字么？你是要离开我去找你的妻子了么？我记得你答应过我要一直地照顾我的。我记得我昏死在床头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答应过我的，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我去的。是啊，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叫毁诺，又怎么会，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呢。

我不想哭，只是觉得万念俱灰。

“这柄剑的名字不太好，叫杀神，足足有三千多年了。最后用这柄剑的人，是我的妻子。”老秦顿了一顿，涩声道：“这也是，她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不知道又响了些什么。我感觉老秦的语气里多了些平时没有有的苦意：“当时我和她都颇有些名气，又是年轻气盛，于是约战在极北天池畔。她的剑法杀意满天，剑气所至之处，连从不结冰的天池水都凝出了重重的寒气。我的武功走的是刚阳一路，身边十尺，百草俱焚。那一战整整打了二天一夜，打到后来，她的剑法杀意越来越淡，我也越来，越不忍心出重手，生怕不留神伤到了她。”

我感觉老秦的语气里多了些温柔，就象是，偶尔抚着我的头，逗我开心时的语气。我心中一暖，突然又酸楚得不行：“原来，单单是他回忆起她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啊。”

老秦似是没有留意到我的变化，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她就和我在一起了。那段时间里我们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怕，只是一天一天地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直到……”

我发现老秦的眼睛里满是从未曾有过的哀伤。四年来，我从没有想过那个时常沉闷着、从不喜欢多说话，只是会默默地照顾着我的人，会有这样多情和哀伤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道：“直到她永远地离开我。”

我不说话，也不想问，只是紧紧地抱着匣子，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幸福是如此的来之不易，又是如此的容易失去，我不希望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任何让我们不快乐的事情发生。

老秦扔给了我一本书，字体娟秀，一看就是出自女子的手笔。“这是她师傅闲来无事的时候写下的，说是将来留给我们未来的孩子来学来看。上天能在冥冥之中让我遇到你，现在想来，真的可能是她死后有灵。”

从那一天起，我变得沉默了好多。只是拼了命的练习剑法，拼了命的记那本书上的东西。我想我还是太小吧。不明白老秦那沉默的躯体里封闭着什么样的灵魂，不明白他逝去的妻子为什么会让他如此的难以忘记。

闲下来的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有一天，当我的剑法会练得和他的妻子一样的好时，就会明白他的想法，也会，让老秦真真正正的爱上我，而不止是，象父亲照顾自己的女儿。

这问题，直到好多年以后，我带领着长宁骑士团纵横杀场，看着敌人的鲜血和伙伴的鲜血浸染着同一块土地，看着他们在每一场战争之后大喜大悲，直至无动于衷，才忽然明白：世界上有些个人，有些个事情，根本就是无法代替的。当悲伤和愤怒，甚至是向神明祈愿都无法挽回的时候。人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忘记和淡然。

我一直以为，我的这一生会和老秦在这罗刹山里平平淡淡地渡过，再没有什么波澜。他是个伤了心的汉子，我则是个魔鬼的孩子。我们二个人都已经经历过了如此多的苦难，老天就算是拿我们二个寻开心，也应该有厌倦了的时候吧。

其实我早应该知道，世界上是没有什么公平的事情的。哪里会有什么一饮一啄的回报。老秦的仇家很多，我知道，有一些人，甚至在京都里也有很大的势力。但我绝想不到，事情会发生得如此的没有征兆。

秋天里是猎虎的好时候，其实，无论是什么动物，都是在这个时候皮毛最好，肉最丰厚。老秦知道我喜欢睡得暖一些，所以常常会把最好的兽皮给我作褥子。每一次我看到这个粗大的男人小心仔细地为我硝皮作被的时候，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

这一次，他说我睡的虎皮褥子有些破了，所以要去给我换张新的来。我正在给我和他住的二间屋子新添些顶棚的砖瓦，一想之下，也就由了他自己去了。

第三天，他没有回来。

第五天，他依然没有消息。

第六天的早上，六个人闯进了我和老秦的家。

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都在罗刹山住，也都恨我杀掉了他们的二个兄弟。

我知道，老秦出事了。如果老秦在这里一天，他们绝对不敢走近我们的房子十里之内。

我冲他们笑了笑，说：“你们等一下，老秦留了点东西，让我交给你们。”

我不顾他们困惑的眼神，轻轻一笑，走回了自己的屋子。是的，我记得我是一直轻轻笑着的，我不敢让自己收起笑容来，我怕自己一但不笑，真的就会大声的哭出来。我在屋子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拿起了那柄早已和我血肉相连的杀神。

我微笑着出了门，微笑着看他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刺穿了其中五个人的喉咙，和最后一个人的四肢。

“告诉我老秦现在在哪里，是谁干的，我不杀你。”我微笑着对他说。

其实强横与暴虐都只是怯弱的外壳，越是这样的人，越会在剥去了外壳后，变得污秽无用。我想不通一个数息之前还得意洋洋，想着如何享受女人的男人，为什么会连一点点的骨气都没有，竟然会痛得惨叫不止，黄白皆出。

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我一剑划断了他的脖子，看着他的鲜血，迅速地浸满了剑身。老秦的名字就叫做秦毁诺，我是他的女人，所以我说的话，你也不用相信。

我到傍晚的时候才找到老秦。他的身体向下伏着，不远处还扔着一张千疮百孔的虎皮。他的头没有了，脖颈的断口处很整齐，我想，割下他头的刀应该很快，所以他不会觉得很疼的。

周遭的树林似是受了狂雷烈火的摧袭，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天黑了，我守着老秦的尸体睡了一夜。你以前从不让我进你的屋子睡，现在，我陪在你身边了，我就睡在你身边了，你不赶我走了。可是，你为什么不赶我走了呢？你终于开始觉得我是你的妻子了么？你起来啊，你起来赶我走啊，你快点起来，快点起来啊！

天明。

我远远地挖了个深坑，把老秦埋了进来，上边植了些青草过来，没有放石头。我怕他会觉得胸闷。我在他死去的地方呆了二天，仔仔细细地分辨着到底有多少种不同的兵器多少个不同的人一起围攻了老秦。

我抱起老秦的时候，发现他的手一直埋在胸前，在土地上写着二个字：活着。

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好象一下子就要流出来了，只好拼了命地忍住了不哭。老秦一定知道我会来找他的，他到了死，记挂的人就是我啊。你活着的时候没有看到我哭，你死了，我也不会让你看到我伤心的，免得你也跟着不快乐。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傻的，我才不会学那些个没有出息的人寻死寻活呢。我会把自己养活得好好的，比害你的每一个人活得时间都要长。至于他们，你放心好了，他们没有一个人会死在自己的床上。

我烧了我们的屋子，从此再没有回过罗刹山。因为罗刹山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山。一路上，我杀光了每一个当年恨过老秦的人。既然老天不喜欢看我过安稳的生活，我就让你看看，我这个魔鬼的孩子，会在你的眼睛底下，做出多少坏事来吧！

六年之后，我在凤凰山顶约战参与过围杀老秦的最后三个人，观战者二千。他们的确有着杀我的能力，先是双刀劈碎了我的肩甲，接着一棍打爆了我的护心。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怕，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这里作战，我的身后，有老秦的灵魂，我的杀神，痛饮过其他十四个人的鲜血，正在我的手中欢呼，用这柄剑的人，是他的妻子，在天池畔的时候，她的杀意太淡，当然不会驱动这柄剑。可我是魔鬼，我的杀意，要比现在的杀神还要浓！

长宁君后来和我说：他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个人能爆发出象我这样浓的杀气来，他不敢相信这股怨天恨地的杀气是来自我这样一个女人。

我的身上开了四十七处伤口，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必败无疑。这时我看到那个摇着折扇的人，对着我轻轻笑着，口唇微动。突然之间，我感觉胸腹之间有一股清凉却又辛辣的气息猛地直冲四肢百脉，手中的杀神更是象活过来一般，如渴血的银龙，带着我的手接连送出滔天的寒气。那三个人的胸口在瞬间就被开了三个血洞，如泉的鲜血激射而出，尚未落地，已被寒气凝成了三朵鲜红的玫瑰花。

我死盯着那个摇着折扇的人向我一步步的走来，直到他走到我面前，轻声地问我：“你还想找谁报仇？”

我摇摇头，杀完了他们，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去哪里，做些什么。这六年来，我没有一个朋友，整日整月，我只想着如何的寻找到，杀掉害死老秦的人。也许当初养父那样的对我并没有错，他说得很对，我是魔鬼的孩子，只有鲜血，才不至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

“跟着我走吧。”那个摇折扇的人说。

“去哪里？”

“长宁，我需要一个骑士团长。”

让我做这样的回忆是很耗心神的事情，有的时候看看无双城的小叶子，看到那个神出鬼没的林天下，也会让我觉得其实这世界还是蛮有些可爱的地方的。就算是为了带我来这里的长宁君，为了这些个让我记挂的人吧，我也会好好地守卫长宁。老秦，你放心，有我在长宁的一天里，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的魔物，去罗刹山打扰你的安眠。

（鲜血玫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