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摇光(二)
作者:青山千年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254

说不清是秋染霜林,还是斑驳的叶子引动了风势,杂着丝丝缕缕的细雨,天山大陆的北部摇光郡,迎来了历史上又一个平凡的秋天。

雨脚如麻。

韩老板的小店里只有寥寥几桌客人,有的酒饮半酣,谈兴正浓,有的伏案小睡,连酒壶也碰翻在桌面上,还有的是刚刚才快步走进屋子里躲雨的,看看老板有意无意扫在桌面板凳上的眼神,再瞄瞄一旁面色鄙夷的伙计,只好半情愿不情愿地坐下来,捡着便宜的下酒菜点上一个二个,闷下头坐着喝酒,只待着雨停。

雨却偏生不停,且越下越大。天上地下渐渐的直如有数千数万条白色的珠练垂下来般,扫在地下,哗哗地响成一片。

韩老板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摘下窗子下的搭杆,把窗子关了起来,吩咐着后厨烧上几壶热茶姜汤送上来,秋风入胃,这天气虽还不是寒冷,只是雨水大了,难免有些潮气,坐下来的客人喝些热茶暖姜汤,也好驱驱寒,算是尽了饭店的一番心意。

耳听得又是数声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有人顶了雨飞奔着过来,想是随身的雨具并不能将这有些下狂了的雨水挡得干净,所以一定要急着找个地方避雨了。门板一响,进来的却是数个行走于江湖上的豪客。

不待老板发话,早有伶俐的伙计张罗着布下二张干净的桌子,招呼进来的客人坐下,也不等客人吩咐些什么,冒着热气的湿巾,在炉边烘得干透的面巾,早就一迭声的送上来了。韩老板的店开了有近二十年,这些个随堂的伙计早就练就了一双识人知意的眼睛,待得客人坐定了开始要酒要菜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伺候过这些个豪客的伙计口袋里,都或多或少的多了些铜板了。

不管怎么说,钱有的时候,的确是个好东西,起码,经常能让人高兴。这些个日子里,韩老板的店里倒是接待了有五、六批持刀拿剑的人物了。虽然伺候着起来有些麻烦,但总是较一些个贩夫走卒甚至是斯文人爽利些,所以老板连带着伙计,这些日子,着实是高兴了好几回。

酒饮半酣,谈兴正浓。

韩老板竖着耳朵听上了几句,眼神又眯了起来。

唉,这些个天来,这个人的名字几乎已经要听出茧子来了。又是他,魔手刀无意。

十三年前,天山大陆上忽然凭空出了一名用刀的少年高手,以刀为姓,名无意。初时没有人知道此人多少年纪,生得什么样子,与他交过手的人只知道他平素都戴了顶斗笠,遮住大半张脸,衣长身瘦,擅用一柄长刀,出手如奔雷闪电,每与人争,若不杀人,则必毁其兵刃,风头一时无双。

此人虽然狂傲,却只挑战年纪相仿的少年,偶有谁家的长者气忿不过要为受了辱的子弟出头,若敌不过,则立时远遁千里,若是武功不如刀无意,则必被削发剃眉,把浑身上下的毛发用刀削得一根不留方才作罢,受此辱者,往往是经年也不敢出门,或干脆就出家当了和尚。

也曾有人动了围攻的念头,但若出动各家的长辈,刀无意又无甚大恶之行,如此的兴师动众,反而容易被江湖上的朋友看了笑话,可若是只捡着年轻的一代去找刀无意的麻烦,眼下里这些个名门子弟,若不是名声胜于武功,便是惜羽不肯自降身份,而且各家的少年一个脾气比一个的大,搞不好行得三日五日,自家里便要先斗个不亦乐乎的。加上刀无意的武功着实有着过人之处,竟一来二去的搏得了个“魔手”的称号,等闲一些的仕家子弟,只盼着刀无意别光顾了自家的门庭唯好,若是磨不开了面子,那便多半时时留意着刀无意的消息,偶听得刀无意向着自己这边的方向行来,立时收拾行李,口中念着“何立从东来,我向西边去”忙不迭的出门闯荡江湖去了。

出道一年后,刀无意孤身一人深入苗疆,挑战苗刀第一高手莫三。

莫三用的是苗刀,二十年来斩杀凶兽无数,偶有异族心怀不轨者入苗疆,虽远千里,莫三也必追杀之后快,是以在苗疆中人望极高。传闻此人刀法自成一派,与帝都的光明圣堂武士相比也不多让,是苗疆中千年来最有希望成为贤者的一员。

莫三与刀无意约战于苗疆一无名深谷,三日后,相扶而出,二人皆闭口不言胜负。

刀无意身中十六刀,从头到脚每一记刀伤均入骨半分,无一例外。莫三身上的刀伤无一及骨,却把他深通医术的妹妹吓得目瞪口呆,因为他身中了三百四十一刀,其中六十二处刀口上明显是被斩中二次以上的。

刀无意与莫三邻床而卧,在苗疆整整养了三个半月的伤,临行之前,二人痛饮一晚,互换兵刃,结为异姓兄弟,相约生死不弃。刀无意再入天山大陆腹地,却如石沉大海般,了无声息。

二年后,当众人渐把刀无意忘记之时,又传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刀无意战当阳郡无刀客魏不平,一刀将其斩于府中。

魏不平,当阳郡豪强,门客数千,所居不平府机关重重,固若金汤。其人三十五岁成名,刀法以诡异著称,一百五十岁后以手作刀,凭刀气杀人于无形,故称无刀客。

是夜,刀无意右手提一坛三十年陈酿女儿红,左手持苗刀,慷慨高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其声裂云锦。及至不平府门前,举坛痛饮,高呼痛快,而后一刀斩碎由当阳君手下术师为魏不平特别施术加固的玄铁门,堂然而入。所有前来阻挡的门客家丁无论何人,均被刀无意一刀斩杀,身首分离,无一例外。

及至魏不平面前,刀无意将酒坛一扔,长声道:“魏不平,从不平府门前至此,我共行九百七十步,杀一百一十三人,杀人非快意,你若早些与我一战,这些家丁门客又何至枉死?”

魏不平冷然一笑:“食人之禄,与人分忧。你千辛万苦的跑到我这里来,却不也是为了些名利么?杀人在先,又称人可免死,真是可笑之极。”言未毕,手刀直斩刀无意。

刀无意不避,身形后转,左手苗刀望空掷去,右手成拳,直击在魏不平的刀气之上。不及魏不平应变,那柄本应还是在半空中的苗刀不知何时已忽然划过魏不平的颈部,带起一蓬如泉的鲜血!

久负盛名的魏不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刀无意一刀击杀!

待得当阳君闻讯赶来之时,刀无意已然远遁多时。

在自己的领地中闹下如此事端,当阳君魏千军自然不肯善罢。三日后便以魏不平的府地为酬,在天使城的红墙上贴出了悬赏捉拿刀无意的告示,生死不论。

其后,刀无意行踪飘忽不定,少有人知。便是知道了,也多半是因为某个赏金猎人又被斩于某处,才有人猜到是刀无意的手段。忽忽数年,竟始终无人能将刀无意奈何。直至四年前,刀无意忽然如人间蒸发般的消失不见,再无消息,这才让喜欢新鲜热闹的人们渐渐淡忘了下来。

只是此时,在这小小的酒店里,刀无意的名字,再次被人提了出来。

韩掌柜正想得出神,忽然门帘一挑,走了进来二个年轻人。当先的一人蓝袍,衣料名贵,显是富家子弟,手中油纸伞一收,一头黑发上沥沥的垂下了些水珠,风疾雨大,油纸伞显然也难以护得人周全。只是这人实在是生得俊俏,面白唇薄,鼻挺眼深,更难得的是这有些女人化的相貌生在了这人面上,竟然会显得英气勃勃,腰间盘着一条长鞕,镶金嵌玉,富丽堂皇。此人一进来,店中人等无论男女,倒有一大半的眼光立时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不肯离开。其后一人一身白衣,下袍尽湿,沾了许多的泥水,年纪与当先一人相仿,浓眉朗目,双眼偶尔一扫,神采射人,腰间悬着柄弯刀,正是幻海与林天下。

林天下、幻海、朱鸟与齐月明四人自魔界回到青田郡后,齐月明第一件事便是安排朱鸟做了自家的门客。朱鸟初来人间界,除了一身魔界武学可以自保之外,其他人间界人情世故却的确是一窍不通。加之在九星城当惯了城主,威风八面,此刻若没个落脚的地方,除非是躲在深山老林里不出来,不然只怕半个月不到,就要面临着光明圣堂武士的大举追杀。齐月明应允他凡事不必操心,只要不惹出事端来,便可在青田郡寻一处地方潜心修习问天大法,再加上齐月明以药物为朱鸟略加变化,把朱鸟掩饰得与人间界的人类一般无二,朱鸟感激之下,也便只有应允。

幻海却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在齐月明的府上呆不得三日便要离开。齐月明也不多加劝阻,只是设了场晚宴,约了林天下、朱鸟等人在府园里把酒夜话,权当是为幻海送行。

当夜幻海一至府园的后院,便再也动不得脚步了。

幻海修习的是万幻长生,对于魔界的一花一草均极有研究,便是人间界的诸般稀有植物,荦荦大者也尽数藏于胸中,齐月明夫妇的府邸看似普通,越行到后院,各种珍植异株便愈加的层出不穷,便是行遍天山南北,怕是再也寻不到任何一处地方齐聚了如此多的珍奇种类,其中甚至有许多只产在魔界的某处的植株,竟然也被齐月明小心翼翼的保管在专门的花房之中。

幻海的这番表情便是连朱鸟也看得出来,齐月明却假作不知,只是张罗了十数样的寻常小菜,与林天下等人笑意晏晏,谈些青田郡里的奇闻异事。待菜上得齐了,便张罗了上酒水,要与众人共谋一醉。这酒水却是一坛陈了足有四百二十年的花雕,幻海明知齐月明心里的算盘,只是这肚子里的酒虫如要探出头来抢酒喝一般,再容不得他客气。一坛花雕转眼便见了底,却有十之六七入了幻海的肚囊中。齐月明大呼痛快,接下来便是高粱、青稞等诸般烈酒,无一不是百年以上的极品。齐月明博闻强志,席间或言花草植被,或是论起诸般酿酒的古法,无不与幻海相合,这一顿饭吃下来,非但喝得朱鸟信誓旦旦的保证既往不咎,连幻海只好乖乖留下来在这里挂了个门客。

听得幻海如此,齐月明为人也极是爽利,干脆在后院里给幻海腾了间房子,让他有时间整日研究诸般花草。

至于林天下,当日污水一灌,立时就潜能勃发,硬生生招出弯刀不满将地窖破了个口子,再划破长生叶跳了出来。只是原本的满腔怒火一见到齐月明似笑非笑的表情,想到她整人的各种手段,这怒气就先减了三分,再听得齐月明于无意中在一本古书中有见到化魔散的配制方法,脸上就有了些平和,最后听得青田君有意与兰若君赵墨雨讲讲,每年便由他来负担这枯荣寺的诸般费用,当时便换了张笑脸出来,若不是碍着齐月明的夫君燕子非在一旁拦着,只怕立时便要扑上去抱住齐月明以涕泪表示感谢,转换之快,便是深沉如朱鸟也不禁讶然。

此时反倒是幻海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抽身三尺开外,对着大群望着林天下发呆的村民道:“这是来自魔界第五区的低等智慧生物,攻击力不强,但逃跑速度很快,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你们把他抓住了送给青田君,定然重重有赏。”

林天下便这样在燕子非的府上忽忽住了数月,其间有人从天使城来,问得叶倾城去了长宁一直未归,想到她与夏洛特交情极好,倒也并不担心。十几日忽然听到有魔手刀无意的消息,忙拉着幻海结伴前往摇光郡。

幻海本在这里呆着有些发闲,也有心想看看人间界的风光,二人与齐月明打了个招呼,请她为幻海染了一头黑发,略加变化,可以冒充一下人类,便兴冲冲地赶向了摇光郡。

不想一场忽然而至的暴雨,却把二个人赶入了这韩掌柜的小店之中。

二人坐定,早有手脚麻利的伙计给二人接过油纸伞,又递上面巾姜汤,小心翼翼地候在旁边等着吩咐。幻海虽然在人间界生活的时间不常,但平素里在魔界云游无定,论到人情世故,早可以做朱鸟的师傅。与林天下并肩行来这十数日,更是觉得这人间也好,魔界也罢,待人接物的道理却都是一般无二的。此时雨下得正急,看着天色一时半会儿的也走不了,索性便要在这里好好的吃上一饭人间界的饭菜。幻海在怀中随手抓出一把银币,数也不数,向立在一旁的伙计手里一塞,道:“有什么好酒好菜都端上来就是了。剩下的钱都是你的。”

若是依着林天下以前的本性,早就会飞扑过去把钱都抢回来,逐个铜板地与伙计计较一番。自从有了齐月明的应允后,这嗜财如命的毛病的确是改掉了不少,此时强忍住召回伙计的冲动,长叹一声,解下弯刀放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