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的春天。

风和日丽，柳絮纷飞，桃花浪漫，莺歌燕舞，又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

展云鹤照例坐在他的无忧山庄那个古香古色的相思亭里，一边细细品尝着妻子亲手泡的碧螺春茶，一边目不转睛地观望着儿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练剑。他虽已年过不惑，但依然丰神俊逸，只是眉梢间隐隐透出一丝淡淡的沧桑。

展云鹤自幼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幸被当时名满天下的无情剑客花无痕收留，并传授他令武林黑道中人无不闻风丧胆的无情剑法。他十八岁起开始闯荡江湖，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深得人心，二十岁便被推举为武林盟主。而且他还是当时公认的第一美男子，令无数怀春少女为之倾心。但就在他的名气日上中天之时，他却突然携着新婚妻子匆匆退避江湖，在人迹罕至的乡村深处建了一座环境清雅的无忧山庄，过起闲云野鹤的日子，与妻儿静享天伦之乐。

这样的生活虽然平淡，然而又有谁不艳羡呢？

展云鹤刚刚品完一盏茶，儿子已抛开剑大汗淋漓地冲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问：“爹，孩儿的剑练得怎样了？”

“恩，比以前稍有长进了。”展云鹤微微颔首道，“怎么？又要出去玩儿了？”

儿子脸面一红，道：“还是爹了解我。”

展云鹤正色道：“天赐，你要知道，练剑和读书一样，是永无止境的。倘若你经常偷懒，握剑的手就有可能不稳，应变能力也会变得迟钝。而这两样，恰恰是作为一个剑客的大忌。”

展天赐吐吐舌头道：“知道了，爹。”

展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了，你出去吧，不过记得早点回来。不然你娘又要担心了。”

“知道知道！”展天赐欢天喜地地一转身，却见一名眉目清秀的青衣婢女面色苍白地飞奔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庄主，少庄主，不好了！夫人又在吐血了！”

展云鹤父子不禁面色大变，同时飞身掠出亭外。

花恋蝶静静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歉疚地道：“我又令你担心了。”

展云鹤轻抚着她如云的秀发，柔声道：“你根本不必说这些的，不要忘了我是你的丈夫。”

花恋蝶的眼角沁出了泪珠，顺着她风韵犹存的瓜子脸无声地淌下来。过了半晌她才幽幽道：“也许我这病是治不好的了。不过，你对我和天赐这么好，我这一生已经很满足了。我死后，你可以把倩儿收做妾，也好为你生个儿子。”

“不要再说这种傻话，恋蝶。”展云鹤温柔地替她揩去泪水，深情地道，“我一定要找到江湖中最有名的神医，尽快把你的病治好。等你好了以后，我们再一起给倩儿寻个好人家。我有天赐一个儿子就够了。”

花恋蝶泪眼婆娑地凝视着丈夫，哽咽道：“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并非你的亲生骨血么？”

展云鹤平静地道：“我只在乎你们的幸福。”

花恋蝶感动地紧握住他的手，叹道：“我一直想为你生个儿子，可是我……云鹤，我实在欠你太多了。”

展云鹤笑道：“你不是早就以身相许了么？”

花恋蝶“扑哧”一笑，宛如娇羞少女般闭上双眼，陶醉在丈夫温柔的怀中，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展云鹤注视着妻子姣好的面容，眼前却掠过另一张妩媚的笑靥，不禁深深地长叹了口气。

他静静地伫立在窗前，痴痴地凝望着窗外满树缤纷的桃花，目中已有泪光闪动。他又一次想起了和柳如烟的初遇，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风雨凄迷的夜晚，他因中了西门世家见血封喉的独门毒镖而昏死在一座坟堆旁。他以为自己死定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又香又软的床上，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正小心地替他往伤口上敷药。

展云鹤感激地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

红衣少女俏脸一红，认真地道：“我叫小莲。不过救你的人是我家小姐，她去上坟时见到公子你……”

展云鹤怔了怔，忙道：“那还得劳烦姑娘带路，让在下见你家小姐当面致谢。”

小莲幽幽道：“我家小姐是不会见你的。”

展云鹤疑惑地道：“这却是为何？”

小莲瞪了他一眼，生气地道：“你这人怎的这样多嘴？我家小姐救你，可不是图你报恩。你的伤一好，就马上离开这里！”

展云鹤苦笑道：“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家小姐的芳名？”

小莲又瞪了他一眼。这时忽然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我叫柳如烟，只是一名烟花女子。公子出身名门正派，身上的毒已解，不宜在此久留。”

展云鹤寻声望去，便触到两道幽怨的目光。那是一名身形窈窕，白衣素裹的女子。虽然面上蒙着同样雪白的轻纱，但仍隐约看出她清丽脱俗的容颜。展云鹤不禁一阵恍惚，半晌才道：“在下展云鹤，多谢柳姑娘……”

柳如烟秀眉微蹙，依然淡淡道：“你不必谢我。展公子一向行侠仗义，美名远播，换了别人，也定会出手相救。”

展云鹤困惑地道：“在下中的是西门世家独门暗镖，外人并无解药，不知姑娘……”

小莲忍不住气愤地道：“你以为我家小姐是西门世家的人么？你知不知道她……”

柳如烟幽幽打断她的话道：“看来展公子的伤已无大碍。小莲，送客！”说着已飘然离去。

小莲望着她的身影，突然“呜呜”哭起来：“展公子，小姐其实很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展云鹤一时没回过神来，道：“你说什么？”

小莲一擦眼泪道：“小姐不让我说，可我窝在心里实在难受。小姐虽然是金陵的花魁，但还从未被男人玷污过身子。可她为了展公子你……”

展云鹤心头一惊，已隐隐猜出几分眉目，不觉失声道：“难道她……”

小莲抽泣道：“为了解药，小姐亲自去找了西门霸……展公子，你会不会嫌弃我家小姐？”

展云鹤无声地摇了摇头。就在那一天，坚强的他第一次流泪。

后来，他毅然辞去武林盟主的宝座，在众人的嘲笑和不解当中，借重金给柳如烟和小莲赎身。就在他带着两人风尘仆仆地要赶到师父身边让他主婚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从此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展云鹤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听到噩耗的午后。如血的残阳斜照在树林里，投下疏疏落落的阴影。一身粗布衣裳的展云鹤心情舒畅地赶着马车，车厢里不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突然，一条人影气喘吁吁地堵在马车面前。展云鹤勒住马缰，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师弟郭黑。郭黑天生就皮肤黝黑，此刻更是黑得差点让人认不出来，想必日晒雨淋地赶了不少路。

郭黑一下子就扑到地上，哭出声来：“大师兄，师父他……”

展云鹤心头一惊，飞身落马，扶起他道：“师父他怎么了？”

从郭黑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展云鹤终于知道了师门近日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先是二师弟江乘风醉酒后玷污了小师妹花恋蝶，花无痕一怒之下废了他的武功，把他赶出师门。然后借酒消愁的花无痕竟喝了下了剧毒的女儿红，现已毒发攻心，危在旦夕。

郭黑把拳头握得格格响，咬牙切齿道：“一定是姓江的干的！我若找到他，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展云鹤强忍悲痛道：“三师弟，你留在这里帮我照顾如烟和小莲，我马上赶回去帮师父逼出剧毒。”

郭黑惊讶地看着从车厢里缓缓走出的两个如花的少女，犹豫了片刻，道：“大师兄，我想跟你一起回去照顾师父。”

柳如烟看着一脸焦虑的展云鹤，善解人意地道：“你们快些回去吧，师父的性命要紧。我和小莲会照顾自己的。我们就在金陵城外的土地庙里等你。”

展云鹤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道：“一切小心。”一旁的郭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眼里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展云鹤和郭黑日夜兼程地赶回师父身边，最终还是无力回天。花无痕临终前把展云鹤和花恋蝶的手握在一起，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句话：“帮我好好照顾蝶儿……”

展云鹤望着哭成了泪人的小师妹，艰难地点了点头。

料理完师父的后事，展云鹤把自己关在房里几天几夜。除了沉浸在师父去世的悲痛之中，他一直在如烟和恋蝶两个人之间苦苦挣扎。一边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临终的嘱托，一边是和自己有了肌肤之亲，生死相许的爱人，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一天，郭黑敲开了他的房门，平静地交给他一封信，道：“这是柳姑娘托人送来的。”

他有些意外地接过信，拆开一看，只有寥寥几行字：

“日盼夜盼不见君，一腔相思无处寄。缘聚缘散皆成空，但愿来生续此情。我走了，望珍重。如烟字”

展云鹤颓然地坐下来，信筏飘然落在地上。

郭黑捡起信筏看了看，忍不住叹道：“这柳姑娘倒是走得洒脱。莫非她已听到你要成亲的消息？”

展云鹤苦笑道：“这样也好，了无牵挂。”

郭黑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师妹过门？”

展云鹤把目光投向窗外：“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