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寂静，众人各怀心事，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和着外面的雨点，倒也有些谐拍。正沉默间，一个人影冲进殿内，一楞，待要抽身退出，犹豫了一下，找了三女对面的一边坐下。

这是个瘦削的年轻人，蜡黄脸，放下包袱，盘腿坐起，当即闭目入定，仿佛周遭一切全无相干。

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雨点砸在天井的积水中，发出沉闷的哗哗声。

慕容怜扯扯高挑女子的袖子，往对面努努嘴。高挑女子却往旁边中年妇人努努嘴，慕容怜顿时安静下来，低头玩弄地上的干草。

“该死的老天，终于下了一场雨！”庙门口有人低声诅咒。

“谢天谢地，总算有盼头了。”另一个老成的声音满心欢喜。

两人踢蹋踢蹋走了一段，先前那个声音突然道：“老郭，庙里好象有人。”

老郭道：“许是过路的吧，世道乱，闲事莫管。”

脚步声渐渐远去。

“老大，道路泥泞，明天狮子岩不大好过。”左首一个壮汉突然道。

“便是天气放晴，我看也好过不到哪里！”另一个壮汉忿忿道。

虬髯壮汉拨弄着篝火，道：“上次吃了大亏，丢了大半的货，明天一定要他们连本带利吐出来！”话音刚落，庙门口一人拍起掌来，高声笑道：“哟，尹老大好大口气。”

围着篝火的壮汉闻声立马站起，操起身边兵刃，跟着虬髯大汉涌到殿门口。天井对面滴雨檐下站着一个身穿蓑笠的高个，遮了大半的脸，看不清容貌。

尹天志虬髯喷张，怒睁双眼，手中大环刀遥指道：“范老雕，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怪不得你爷爷我！”

范蜇阔袖着双手，嘴角露出嘲讽，道：“怎么，莫非今天还要比比？”

慕容怜看到尹天志背部耸动，显然蓄势一击，嘴上却道：“如果你怕了，给爷爷磕三个响头，爷爷一高兴或许能放你一马。”

“哈哈哈哈……”范蜇阔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和着雨声狂笑，良久方道：“你也知道老夫从不打无准备之战！”说着抽出双手连击三掌，身后涌过一大批人，在他面前排成弯月。

“开始吧！”手一挥，那帮人潮水一般涌上。

尹天志暴喝一声，当先劈倒一人，趁势掩上。身后众人见老大得手，群情激昂，跟着涌进天井，那帮人却又不战而退，全数退回滴雨檐下，四周围墙、屋檐突现密麻麻一层弓弩手，万箭齐发。三轮过后，盐帮已经死伤过半，范蜇阔手一挥，那帮人又潮水一般涌上。

转瞬之间，十几个壮汉竟被屠戮得干干净净。范蜇阔缓步走进天井，接过一把弯刀，刀尖拨开尹天志胸口衣裳，挑出一封混着血雨的书信，掷于地上，用脚撵烂了，轻声道：“不是我想杀你，我也想每年多一笔岁贡，可惜你跟错了主子！”

那帮人井然有序地进入正殿，搬弄盐帮留下的货物。范蜇阔在篝火上烘了烘手，偏头看看两边，只有一个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看他，其余三个都在闭目养神。他又看了一眼中年妇人，挥挥手，叫众人退了。

漆黑的夜，前后不过一盏茶时分，天井里多出十几具冰冷的尸首，篝火边空荡荡少了许多。

“小姐，我冷。”慕容怜揪揪湿冷的衣裳，哀怜地说。

对面瘦削年轻人突然起身，拿了包袱，径自出了正殿，一转，消失在眼帘，然后出现在左首走廊，走出庙门，呆立片刻，猛然狂奔而去。

“小姐小姐，可以换衣裳了。”慕容怜一脸笑意。

无风，豆大的雨点砸在陆承景单薄的身上，阵阵作恶，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十几具血淋淋的尸首。不能闭眼，在雨夜中狂奔。

跑出里许，有些气噎，回首身后，灰蒙蒙一片，破庙和村庄的影子全然不见。

身上湿漉漉难受，摸摸胸口，油布包滑溜溜的，想必不会浸水，只是不知锦盒有没有事，想着环顾四周，竟无处避雨，只得猫腰护住东西，一路小跑，前面一座山岩巍峨耸立，山脚一座凉亭，待要跑过去躲雨，不经意间发现有人挑着灯笼从山上下来，便打消了念头，躲进路边一块岩石下，蜷成一团，雨水顺着岩石滴答滴答打在身上。

灯笼游动到山脚，顿了顿，往前走了一段，一个声音隐隐传来道：“老郭，前面凉亭歇歇脚吧。”

“也好。”两人上了凉亭，悉悉娑娑一阵，卸了斗笠蓑衣，搭在栏上，灯笼置于石桌，陆承景这才发现自己所处位置与凉亭出奇的近，借着灯光，一个吊梢眉鹰隼鼻年轻人，一个老成农夫。

“老范今天有点不高兴啊。”吊梢眉长吁一口气。

“怪不得谁，”郭槐成拍拍身上雨水，道：“原本大家高高兴兴来高高兴兴去，说好一切自愿，天可怜见，下了这场雨，大伙都有些盼头，谁又想去谋那些勾当呢？”

“老郭，这就你不是了，不是兄弟说你，什么叫勾当？说这话让兄弟寒心，说明你打心眼不想干这事。”

“有些盼头总是好事，何况我们也不能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对吧，姜二？”

“你都快赶上那些老佃户了，畏畏缩缩，什么时候能成大事？！”姜宥宁轻轻拍石桌，灯晃了一下。

“等等吧。”郭槐成掏出烟袋，取出火石打火。

一阵寂静。

“这雨也怪，一点风也没，莫非当朝气数未尽，老天凭空赐予的？”姜宥宁幽幽道。

郭槐成收起火石，挂上烟袋，站起来道：“走吧，建功立业不是我们管的事，有个奔头就行。”

“怎么，不抽袋烟走？”姜宥宁笑道。

“火石湿透了，打不着。”两人穿好蓑衣，提了灯笼，走进雨幕中，灯光晦暗了许多，渐行渐远，往村庄方向移动。

连最后一点灯火也被雨夜吞噬，陆承景困意袭来，竟不想挪动地方，沉沉睡去。

“帮主，你看，这人真是奇怪，有亭子不去，偏在这个地方睡。”次日，陆承景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惊醒，然后看到一双灿若星眸的眼睛。

高挑女子看了他一眼，然后瞪了慕容怜，道：“可能昨晚天黑，人家看不到亭子。”

慕容怜估量了一下亭子到岩石的距离，嘟着嘴道：“怎么可能？”

说话间，中年妇人去的远了，两人加快脚步跟上。

雨后，空气新鲜，陆承景深呼吸一口，伸伸懒腰，望着山路上的三女，觉得有些面熟，尤其那个小姑娘，猛然间记起慕容惜，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翻过狮子岩，是一个中等大小的市集，古阳镇，终于又闻到江湖的声息，两件大事，一是南北武盟两年一度的盟会比武正式开始，二是括苍剑派辛字辈弟子杨冉连闯少林山门十八罗汉般若堂达摩院直至藏经阁，有市井的地方就有江湖，陆承景不能把自己当聋子，只能把自己当傻子。

绝缘江湖，因此，尽管只隔了一张桌子，有个熟人孤独地扯着大块牛肉，孤独地大口喝酒，陆承景也没有上去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