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小规模骚乱和局部冲突之后，江湖豪客们终于发现，面对训练有素的骁骑军，自己简直是蚍蜉撼大树，缺少强有力的组织者，纷纷散去。当天，扬城滞留的江湖人士走得一干二净，全城宵禁。

入夜，扬城南门，杨冉倚着城墙打盹，四周寂静无声，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人影从高高的城墙无声无息跃下，刚好从杨冉头顶飞过。杨冉双眸一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前面里许，灯火通明，骁骑军前锋营驻扎。人影飞速掠去。

杨冉悄悄跟上。

营帐井然有序，寨门紧闭。警戒哨塔东西各一个，塔楼中人影晃动。那人一个鹞子翻身，飞过绕寨一周的陷马坑和钜马戮，径往中军帐摸去。

营帐中传出粗鲁的呼噜声、梦呓声，空气中充满汗臭味、金属味，隐隐夹杂血腥味。

杨冉跟着黑影左右穿插，驾轻就熟，来到一座气势恢弘的牛皮营帐前。营帐漆黑一团，显然帐中人已经就寝。黑影绕着帐篷，选准一处位置，举起手中长刀，狠狠刺入帐篷。

杨冉大惊，他料到今夜必有人探营，再惹事端。想不到此人对军旅如此熟悉，下手狠辣，不留任何缓冲时间。

黑影身形一滞，杨冉知道事有蹊跷，重新把自己隐入阴暗处。

果然，黑影弃刀飞奔，夺路而逃，一人破帐而出，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在星星点点的帐篷顶端跳跃，幽灵一般追出营寨，往江边跑去。

杨冉俯身拾起一粒石子，屈指一弹，最先那人哎呀一声，扑腾在地。

第二个人借机赶上，拔剑。黑影着地一滚，手中不知怎么又多出一把腰剑，软绵绵，抖出剑花。二剑交击，黑暗中碰出火花。

杨冉几个纵跃，隐在江边杨柳茂密的枝叶中。

第二个人身形高大，压出黑影一头，剑法绵长，行云流水。黑影剑光护住周身，边打边撤，伺机逃脱。杨冉蹲在树梢，看得分明，第二个人剑法虽然精妙，攻击稍嫌不足，有心活捉黑影，生怕误杀，故而拖延。

黑影显然看穿这一层，有恃无恐，招式一晃，剑法突然凌厉起来，唰唰攻出几剑。

杨冉暗叫不妙，果然，第二个人不敢对攻，剑一收，身前圈起白花花一层剑网。铛铛几声，剑尖在剑网上溅起几朵剑花，黑影借着一剑之力，身子缩成一条，蝮蛇一般窜入江中，悄无声息，竟连水花也未曾溅起半分。

第二个人一楞，冲到江畔，望着白茫茫的江面出神，聆听，黑夜中，哪有人的气息。

江风拂面，水声滔滔。

杨冉望着白练一般的大江，身子一动，那第二个人低声喝道：“朋友？下来！”

杨冉哈哈一笑，跳下树梢。

那人并不戒备，点起火折子，杨冉看到一张成熟稳重的中年脸庞，棱角分明，甚至眼角的鱼尾纹也清晰可见。一袭黑衣，身材高大，深邃的双眸在火光中摇曳，盯着他，道：“在下凌云，阁下想必是扩苍清水山人高徒杨冉？”

杨冉笑道：“正是。”说着走到江边，看江面。

凌云将火折子往江面上移，只能看到一些水草在水中若隐若现，岸堤泥土湿润松软。凌云看了半晌，道：“水很深。”

杨冉点点头，看着江浪拍打脚下堤岸，道：“此人水性极好。”

凌云道：“不错，在下不该手软，错失良机，此刻，恐怕不是游到对岸就是在下游数里。”

杨冉笑道：“未必。”随手折下一条柳枝，往江面一弹，柳枝哧一声，钻入水中。

水下之人负痛，水面冒出气泡，如果白天，或许可以看到血丝从水底冒出。但也只是一瞬之间，江面寂静如常。

杨冉幽幽道：“他的水性非常好。”

凌云点头，道：“在江南也不多见，在下一时失察，扬城知府衙门灭门一案又要悬案。”雷风之死虽然已有眉目，放长线钓大鱼，到底还没有真相大白，如今又闹出江湖与官府的纠纷，疑犯逃脱，凌云一时有英雄迟暮之感。

杨冉笑道：“凌兄不必过责，马有失蹄，人难免百密一疏。我料他躲不过今晚，耐心等待。”

凌云讶道：“江湖盟莫非已经掌握此人身份？”

杨冉笑道：“江湖盟今非昔比，凌兄不知？扬城已经没有江湖的影子，自然难以过问此事。”杨冉话中有话，官府公然驱赶江湖豪客，几十年来尚属首次，间接说明江湖盟与官府之间地位的倾斜。杨冉虽然生性洒脱，自由散漫，但江湖盟定鼎六百年，概念根深蒂固，盟的地位，在他心中，跟其他江湖豪客一样，等同家国。

凌云一惊，有些触动，他虽是官府中人，与江湖盟也算有千丝万缕联系，不知不觉中，竟也低估了江湖盟的能量。杨冉这样的人，居然说出这种话，足见江湖盟在年轻一代中的分量，并不是坊间传言，说散就能散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难怪二十年前魔影教肆虐江湖，江湖盟分崩离析，也未曾求援官府，最终自行解决。如今小小一桩灭门惨案，只因涉及官府，朝廷惊悚，居然调动兵马弹压，幸亏自己及时赶到，制止杀戮，否则恐怕难以善后。

想到此节，惊出一身冷汗。

凌云道：“杨兄弟，那你如何断定，此人逃不过今晚？”

杨冉笑道：“出了大事，自然有人急着跳出来，还自己一个清白……咦，不用看我，不是我。”

凌云点点头，道：“想不到杨兄弟年纪轻轻，见地不凡，如能为朝廷效力，当是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才。”

杨冉一蹦，跳后三步，道：“免了，我这人虽然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善良，有人玩阴的躲太久，容易长霉，揪出来晒晒太阳，可不是帮任何人。”

凌云稳重成熟的脸露出一丝笑意，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两人眺望江面，江风习习，撩动两人衣襟，湿漉漉的，竟然有些凉。入夜已深，对面村镇漆黑一片，入梦可解乱世之忧，村民早早睡下。身后大营几点营火，大营之后的扬城却是灯火通明，笙歌艳舞，都市从来繁华。

杨冉突然道：“来了。”

凌云顺着杨冉视线，看到上游一条灯火通明的巨船顺江而下，转瞬来到跟前，抛锚，桅杆参天，戳破苍穹，灯火掩映中，一面绸缎织造的红框白底黑字大旗挑出，上书“袁”。

杨冉笑道：“原来是归云庄袁老庄主。”

凌云面无表情，盯着仓门。杨冉挂着一脸笑容，渐渐凝固，心底暗叫倒霉，有点头疼。

仓门走出一个白衣小公子，轻摇折扇，笑吟吟来到船头，身后一个弓马装束英姿飒爽的姑娘，看到杨冉，吃了一惊。

小公子笑道：“咦，两位，丢了什么东西，脸色这么难看？”

杨冉调整情绪，对付这种不男不女的，外加不男不女背后一个小兔崽子，他只能骑驴顺坡，笑道：“原来是大小姐，三小姐。夤夜来此，定然有所见告。”

袁慧鹰笑着点点头。

小公子却盯着凌云，依旧笑吟吟，道：“大姊和在下确实打捞到一件东西，只是不知凌佐领肯不肯赏脸收下？”

凌云不露声色。杨冉笑道：“有东西收自然不是坏事。”

小公子把手一招，身后水手拉起缆绳，哗啦一声，船侧水面吊起一个网兜，沉沉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