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让人不敢逼视的眼眸。眼瞳太黑，看上去极其的深，显出一种与他年纪完全不符的不可测的深邃来。

他这双眼瞳生来就是如此的乌黑，显露出的深不可测和年纪毫无关联。但依然有人格外厌恶他这双眼瞳，只要见到，就必定会微微蹙眉。

“我不喜欢那孩子的眼睛，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里寒透了。我想过很多次他第一次见到我时会露出的表情，也许是怨愤、也许是喜悦、也许是脆弱，但那双眼睛只有深不见底的冷漠与叫我不安的锋利。不要让他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那双不详的眼瞳。”

在他支离破碎的记忆中，依稀能挖出儿时对着镜子里的人打量眼瞳的画面。他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冰冷的，像是要将整个世界的光都尽数吞噬的深渊。即便他对着镜子努力的笑，这双眼睛也总是十分冷漠。

所以，平日里，他总会戴上一对深棕色的隐形眼镜，让自己看上去能显得温和一些。

他注视着镜中面容英俊的少年，却总是无法将目光从这双令他自己也感到厌恶的眼瞳上移开。他心里明白，这个见不得人的自己，才是最真实的。

因为这双眼瞳总是藏住他真实的心绪，而他在外人面前从不轻易表露真实的想法。

对着镜子自嘲的一笑，他又重新将放在小盒中的隐形眼镜戴上。

镜中的少年顿时鲜活起来。

其实，戴着再高级的隐形眼镜过夜，第二天睡醒时眼睛都必定会不适，无非是程度轻重的区别罢了。好在他的耐性天生比别人强，刚在医院醒来时，眼睛虽然难受的不得了，可倒也不至于让他在外人面前显露出端倪。

因为他几乎从不摘下眼镜。

秦家是豪门。

每天早上，连爷会亲自来喊他起床，一位女仆手里捧着他今天要穿的衣服，一位女仆替他梳洗。他没有戴眼镜的时间。

所谓的豪门，对他这种没有太高地位的公子来说，和金子钻石做的囚笼没有多少区别。

表面上看，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几乎是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零钱多的足够让所有的同龄人羡慕的都要嫉妒，日子过得无比光鲜亮丽。

但实际上，这也就表示，他几乎没有一刻能离开别人的目光。家中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都布有监控摄像头，保镖们藏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中注视。

他知道，他花出去的每一笔钱都会记录在详细的账单上，那份账单会定期摆上大伯的书桌，至于大伯会不会细看，那就是大伯的私事了。

就连使用网络时，他也总是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浏览记录、操作记录都被人掌握在股掌之间。

他很明白，自己的身边有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也很清楚，他还没有资格活的“自我”。

所以小心翼翼的遮掩十分必要。他可以假装什么都不在意，但也非常小心的把握着其中的“尺度”，让他们相信他是真的很信任他们。

可他其实并不明白，沉溺于这“家人游戏”的究竟是他们还是他自己。

镜子里的人给不了他答案。

他承认自己的心有一点麻木不仁。因为在他所拥有的一切记忆中，从来不曾有过与“流泪”相关的任何片段。

他就是不会哭。即便往眼睛里滴眼药水，药水也不会往外流。那天，他恍惚的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心情沉重的几乎要无以复加，比得知世界末日即刻降临还要沉重，仰着头，倔强地睁着眼睛，呆呆的让自己变成一座石像。

有时，他希望自己真是一座石像。

“你澡还没洗完吗？我肚子饿了！”

蒙恬拉开门探进头来，结结实实的吓了秦政一跳。他想伸手遮一遮，但被这双清亮的宛如宝石一样的眼眸注视着，他又忽然觉得不该反应过度，因为人家的目光只落在他脸上，坦坦荡荡。

“好了，我穿一下衣服。”

草草地用电吹风把湿漉漉的头发吹到五成干，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从浴室出来时，蒙恬正窝在沙发里无聊地拿遥控器换着电视台，声音也不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你刚才真在和那条鱼说话吗？”他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好奇地问。

“对啊，你听不见它的声音？”

蒙恬微微转动眼瞳，秦政注意到，这双眼睛总是给他一种很剔透的感觉，因为这对眼眸颜色比常人要浅，像是一杯红茶，棕色之余，带着一点玫瑰的红色。

很特别的颜色，他从来没有见过。

像是他在大厅说给那条鱼听的话一样，触动着他的心魂。

秦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问：“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那番话，若是没有一点阅历，是说不出来的。

“我这是第一次离开家。不过我家很大，因为蒙山有很多山头，加起来比这里还要大的多……我小时候以为过了眼前的山就能看到世界的尽头，所以一直不停的往外跑，但每次翻过一个山头，总会发现眼前又是一座新的山头。没完没了。却很有趣。”

蒙恬的眼神并不像是在说谎。

但秦政却清楚的知道他撒了谎。或许，这个蒙恬并不知道自己曾经到过长安、还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他看了看他，狡猾的笑了起来，“难怪你性格这么野，原来是山里养出来的。”

蒙恬立刻给了他一个狰狞的表情。

没有外人在，秦政顺从内心的想法，伸手捏了一下他被灯光照成雪白的脸蛋，手感柔软的简直像是奶油，当然，并不意外的得到双爪捏脸的“回礼”。

秦政抱着胳膊，很有大哥风范地教育他：“难得你长得还算能看，别老是凶巴巴的，赶客你懂不懂？”

蒙恬眨了一下眼睛，面露困惑地摇了摇头，“……不懂。”

“不懂就算了。刚才不是说肚子饿了？出去找点东西吃，大哥请客。你喜欢吃什么？”

“烤野猪。”

秦政：“……”

把房卡收进口袋，秦政抬起手要去敲对面的门，被蒙恬拦住，“宝姐说带他们去吃点东西，已经走了。”

……他好像也没有洗很久的澡啊……

秦政略微挑了一下长眉，不知道为什么，脑中总是浮现天宝那张暧昧的笑脸，背脊不禁微微发凉。

下到大厅，他很不小心的看到前台姑娘双手合十对着那条锦鲤在拜礼，口中好像在小声的念叨“男朋友”什么的……

他真没打算偷听，只是路过时不小心而已。

顶着这位姑娘如刀锋一样尖锐的僵硬笑容走出招待所大门，秦政转头问：“她负责护卫你的安全吧？把你一个人丢下算是怎么回事……”

蒙恬立刻很认真地强调：“我才不需要别人护卫呢。”

“你不是说她是你们家安保队最厉害的吗……”

蒙恬顺着石阶几级一蹦，轻快的像是兔子投胎，边蹦边说：“对啊，山上偶尔会有不该来的东西，他们负责驱赶那些东西，她这次是过来出外勤的，学校的老头说校舍附近有不寻常的东西出没，让我家帮忙清查一下。”

想起那个变异体，秦政顿了顿，问：“也是变异体吗？”

蒙恬困惑地看着他，“……变异体到底是什么？”

“呃……该怎么解释呢……过去曾经是人，但某一天起，突然变得凶暴，会胡乱杀人，有些还有特殊的本事，比如操纵别的东西之类。”

蒙恬“哦”了一声，说：“你说的这不就是死灵族？”

秦政愣了一下，“死灵族？”

“嗯……但你怎么知道他们曾经是人？”蒙恬又问。

“……我遇上的那个看上去像是个小孩子，我就这么猜想了。”秦政微微的浅笑，并没打算将自己的新本事透露给他。

“是吗……外表像人的话，那已经懂一定的伪装术了。恢复原形的他们长相可是千奇百怪，有的还怪恶心的……”蒙恬脸色微微发青，大概是想到什么了。

秦政本来还想追问“死灵族”的事，但沿着山道转了一个弯之后，他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夜幕低垂，漆黑一片的山间突然五光十色，与这座主峰连在一起的矮一些的山峰顶端被齐整的削去，山仿佛成了一座天然高厦，螺旋向下的车道好似长长的楼梯，连通着这座都市每一层的灯火通明……这奇景绚烂的叫他移不开视线。

蒙恬嘻嘻地笑，“你喜欢这里？看的都入神了。”

秦政并不否认，“我其实也没怎么出过门，这样的地方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我们这算是’难兄难弟’？”说到“兄”时，蒙恬指了一下自己，而轮到“弟”时，则指一指秦政，眼神调皮的简直讨打。

打是不可能打的，秦政笑了笑，纠正说：“我是兄，你是弟。”

蒙恬嘟着嘴，哼了一声，转头又盯着这地方瞧的起劲，五彩灯火从他眼睛里流过，彷如两颗璀璨的宝石。

秦政默默收回视线，说：“去找吃东西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