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登楼 六
作者:lambda      更新:2019-08-28 21:22      字数:3299

周占棠周围原本阶梯模样的场景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化作一团扭曲,最终归于平静,一座座恢弘建筑平地而起,将他笼罩其中。

这是一座皇宫。

周占棠艰难地转身四处张望,发现自己站在一道长廊之中,一根根用来支撑的金粉大柱笔直延展至远处的雄伟宫殿,宫殿岔脊之上各种祥瑞异兽依次排列,莲花香炉徐徐燃烧,紫金色薄雾袅袅升起,在天边云集聚拢,萦绕整座帝王建筑。

那是象征着天下之主的国祚气运。

夜幕将近,残阳如血倾泻人间。

周占棠顺着这条长廊向前走,径直走入了那座宏伟大殿。

大殿内没有燃烛,偌大的殿内显得冷清又寂寥,周占棠感到有些冻手,他将双手藏在袖中,闲庭信步。

十八根鎏金大柱将这座宏伟到几乎算得上遮天蔽日的帝王建筑撑起,以九根为准左右两排往前铺去,上雕刻有飞天仙人散花、龙凤缠绕齐舞之壁画,栩栩如生,另有十八只金龙首遥遥相望,向下作怒目圆睁状,口中各衔一颗自南海纳贡的青金夜明珠,熠熠生辉。

周占棠单手负于身后,手掌缓缓拂过大柱上雕刻的奇异壁画,一抹冰凉感几乎是刚触及便传至他身心五脏六腑每一个角落。

“嘶…”周占棠倒吸一口冷气。

果然是冷若冰霜。他心中笑道。

他在几根大柱前后来回打量,仔细观摩这些壁画,时而兀自点头时而绞尽脑汁,津津有味。

周占棠读了很多书,很多很多,多到不计其数,多如恒河沙数。

公认的吃饭和读书皆是天下第一多之人,是稷下学院功德林中那位活了千载的老夫子。

老夫子活了一千多年,吃了很多的饭,也读了很多的书,但是周占棠认为,老夫子在十七八岁的时候,肯定没他读书读的多。

大殿深处突然起了一抹微光,风中残烛,忽明忽暗,自长廊呼啸而来的北风凌冽向前,微光式微,渐渐变得昏暗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原样,无论风啸如何跌宕,始终无法将其掐灭。

周占棠顺着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的寻去,途径的黑暗全部被这把光明利刃撕破,铺出一条敞亮大道。

大道的尽头,最后两根大柱之间,一位黑衣男子正秉烛执笔,身子几乎是醉倾在身前的几案上,他双腿盘坐在金石玉板上,似乎很是耐冻,周占棠仅仅只是触碰到这座建筑便感到身处冰天雪地,而男子脸色却如常,悠然自得。

周占棠身子隐在大柱后,探出头去打量这名身份极有可能是某位皇族贵胄的男子。

男子脸色苍白,面容清秀,只是两条英眉如长剑般斜飞入鬓,星眸有光,身穿的黑衣用料不凡,柔顺衬形,周占棠看着像是用江南的竹叶黑丝,这种黑丝只进贡给吴越皇室,极为稀有,民间市井闻所未闻,不过黑衣编织手法却与大齐的手法相同。

吴越皇室?周占棠心中纳闷道。

日没西山,夜色渐深,整座大殿就只剩下这一支红烛还亮着,烛火摇曳,长廊外朔风呼啸。

周占棠遥遥听见有人低语,仔细一听才知是那男人边写边读,似乎是唯恐自己写错了字或是措辞有误。

“今夜一别,再无相逢。”男子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坐姿端正起来,十分文雅。

手中吸了厚重黑墨的笔在空中停顿片刻才缓缓落在素白宣纸,格外刺眼,峰回路转地写出字来。

“上善为开疆拓土之雄主,中善为万国来朝之明主,下善为守成同尘之贤主,此为帝王三大善。”男子又念道,并没有如何的琢磨遣词造句。

“上恶为草菅无辜之戮主,中恶为酒池肉林之败主,下恶为无所作为之庸主,此为帝王三大恶。

“此子有三恶之意,你可教导向善。有其他方面造诣才能,亦可按其心愿行事,若是有幸可为三善之帝,恳务必护其君临天下、继承大宝。

“如今朝堂之上权臣云集,内有党派相争、外有戚干政,我在位时未能够及时整肃,你要尽快下手,我知道你素来仁厚,但为以防出现臣强君弱之尴尬局面,必须手段雷霆凌冽。

“此举不只是为了周家社稷,更是为了大齐百姓。王朝可比作一颗参天大树,若是主干细弱枝杈繁茂,枝杈彼此操戈,树必然活不长久。

“治国亦是如此,贤臣为本,能臣为器,朝堂清风不散,国家大治。若是二者皆变为跋扈权臣,各自一手遮天,偌大一个朝堂只能听见君臣两人声音,那就会败坏朝纲,大厦将倾。

“我已另修书一封‘与子’藏于太和殿,你辅佐其成人后,可将书信予其观阅。此子名字我已想好,就唤其‘周占棠’。无论是今后的千山万水,或是守月待云,棠儿便只有你一人了,我这当爹的,竟然连面也没能见上一面,实在不配为人父。只望下辈子不再生帝王家,不管这些什么国事天下事,只平平安安的看着儿孙绕膝嬉戏便可…”

男子念得很慢,念了很久终于念完了正在写的东西,自嘲般的轻笑一声,眼中满是慈柔,以及一抹无人能够读出的黯淡。

过了一会,他手中的笔也停下了行云流水的书写,他将其小心翼翼的放在几案一旁,端起宣纸仔细观摩。

藏身于大柱后的周占棠已经泪流满面,用袖擦拭不尽,轻声哽咽道:“爹。”

突然大殿外传来一阵铁甲互撞鸣响和马蹄踏地绽声如雷震。

“皇兄。”有人声自大殿外传来,声音冷若冰霜。

几案旁黑衣男子岿然不动,置若罔闻,只是慢慢将纸张折叠起。

逼宫?

周占棠睁大眼睛,想走出去大柱,却发觉身形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不甘心的猛一发力,却突然整个身子趔趄地飞了出去,跌倒在地,却不是摔在金石玉板上的感觉,而是木质地板。

周占棠抬起头来,眼前又是一番新的景象,原先的大殿已经连带着那一抹冷清的凄凉烛火烟消云散,处境依旧是一阶一阶攀升斜铺而上的木阶梯。

他双目通红,喘气粗重,双拳死死握紧。

周占棠大步走向木阶梯旁的墙壁,抡起拳头,一拳结结实实的砸下去,接着又是一拳,两拳、三拳。

周占棠就这样如疯魔了一般的砸着天下楼的墙壁,直至双手血肉模糊,留下了无数殷红的拳印,鲜血顺着墙壁缓缓流下,他却还是如不自知一般,紧咬牙关,拳如雨落。

散仙的天下楼由他本人亲自铸造阵法加持,周占棠一介书生体质,无疑蚍蜉撼大树。

不知多了多久,周占棠双拳齐出重重砸在墙壁上,再也没有收回,身形顺着瘫软向下,双拳撑着墙壁跪在哪里,将头低在臂膀以下,无声的哽咽着。

他抬起首,看着恍若天高的上层木板。

然后换了个姿势,以臂膀依墙壁,以一种十分不雅的姿势坐在那里,低着头,俊逸的面容上双眸无神,四周静寂无声,如深山老林。

“太子殿下,不妨每日自省再三,心魔便无所遁形。”

一声温醇嗓音在周占棠耳畔响起。

周占棠惊觉抬首,眼前站着一名黄衣男人。

男人气宇轩昂,算不得英俊,却给人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我姓王,是意气学院的院长。”他说到。

周占棠猛然抬头。

他看着周占棠,温煦笑道:“老夫子坐下两名高徒,大的叫我们信奉性本善,小的叫我们信奉性本恶,可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对错之分?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我明白你的痛苦,大兄走的时候,我也是如你一般。”

周占棠垂眸,腰间玉佩通体透晶莹天蓝,他吃力的爬起,拱手道:“见过王先生。”

声音微弱,尽显疲态。

剩余人间最后一道残魂的王伯通微微颔首,接着说到:“与恶善一样,分天地,识阳阴,知对错。不过这些界限早已混淆难辨,谁又能说得上是真真正正的看清黑白两面怕是千年学识最为浩大的老夫子也不敢说死吧?”

周占棠默然,双手无力垂下。

王伯通又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眼中所见未必就是实景,你耳中所听也未必就是实话,正如你之前所想,所有真相都是需要挖掘和探索的。”

周占棠眼中尽是悲怆,说道:“我亲眼看见周瑾玄带着兵马闯入皇宫,我亲耳听到周瑾玄冷呼我父皇,这难到还不是真相吗?”

他胸口起伏不定,没了平日的冷静和儒雅姿态。

王伯通不置可否,道:“且先静思。”

周占棠刚想说些什么,王伯通的身形骤然消散,毫无征兆。

周占棠一脸茫然,四处张望,确认这位先辈确实突然消失不见后,稍微思索了一番,然后依照王伯通临别之言,盘腿坐下,陷入静思。

就这样一直想,一直静思下去。

楼外日月如梭,陈语堂耐心等待,一日复一日。

如果有修为高深者站在周占棠身旁,就可以发现这位静思了不知多久的少年,耳鼻不断吸入缥缈无形的气息。

天地灵气入体。

腰间玉佩光泽愈发充沛,如黑夜中的一盏明灯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