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冷清的地方不一定是别处，最有可能就是皇禁城，这座京都的内城之一，天下拱卫的黄紫佳处。

其他四座都城的后宫平日里都有许许多多太监宫女在宫内熙攘结伴而过，而在京都这偌大一整个皇禁城中则显得不大可能，当今圣上周瑾玄并没有挑选后宫，后宫空无一人，宫女和太监也只有寥寥数百人，用以清扫平日里无人居住的殿阁和道路。

大齐皇后一位空悬多年，周瑾玄在位十六年，文武大臣看在皇帝身子尚还健康，也都不再追究，大多见多不怪，只能心中暗求一句待开春或许有所转机，毕竟皇帝立后一事与他们关系再大，也大不过柴米油盐，但是立储一事事关整个朝堂，与王朝息息相关，若是太子立得太晚，皇帝又不幸在这时龙驭上宾，可能又会重蹈先帝的覆辙。

不过最近让所有文官都松了一口气、每日都满面笑容一身轻松的是：这立储一事还未到初春便有了巨大的转机。

先帝嫡长子周占棠，传言中死在深宫中的那位前太子，竟然在这时突然又回到了大齐，就那么径直的出现在所有人眼中，示威般的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按理说，如果周占棠的归祖仪式举行成功，国器八风不动大鼎认定了他的周家血脉，那么他便可以被立为太子，届时他们这些每日圣上被批判无所事事的文官也算可以安下心来去做其他要事了。

扶龙这种大事，又有几人不想做呢？

周占棠独自走在宫城的甬道中，石板上的雪已经被太监们扫在两旁，堆积在高阁红墙墙角，不再是那么白净，染上了一些灰土。

周占棠还是那日的一身打扮，裹了一件纯白貂裘，双手藏在袖中，他正在顺着这些宫道去摸清整座宫城，少年如冷如清的眸子扫过眼前这甬道，尽头是一道三岔路，径直先走就是出城的道路。他刚打算就此反身去再转一转宫殿深处，倏然听到一声长啸清鸣，抬头一望。

一人踏剑而入，无视八座内城大门和太和门，直直向着最宏伟气阔的太和殿飞去。

那人穿一身黑，脸庞却白皙如霜雪，看不清具体模样，长发没有用发簪簪起来，而是散扬在空中，踏剑之姿如仙人一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潇洒。

周占棠见有人闯入宫城，不惊反笑，反身缓缓向太和殿走去，不忘俯身拍了拍自己身上沾染的一些浮灰。

天底下能有这踏剑风姿的，只有那位与他在初雪共饮酒的逍遥榜榜首李白焰、李鹤子了。

李白焰剑落太和殿殿瓦上，脚踩琉璃瓦顶奇珍异兽，借着这座正中央宫殿极佳的眺望视野，很快就看到了向他这里缓缓踱步而来的周占棠。

他将进酒剑归鞘，怡然自得的哼着小曲。

待周占棠走近，他反身下殿，站在殿前的汉白玉螭陛上，看着螭陛下姗姗来迟的周占棠，敛起满眼遮不去的笑意。

周占棠问道：“李鹤子身体好些了吗？”

虽然李白焰收起笑意十分迅速，还是被周占棠捕捉到了一丝一缕不对劲。

李白焰笑道：“并无大碍。”

周占棠原地踯躅，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曾有什么喜事？”

李白焰板着脸摆手道：“不曾。”

周占棠愣了愣，转头看向他，朝他伸出一手，皮笑肉不笑道：“不说你就把酒还我。”

李白焰缓缓地将周占棠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遍，他觉得他有必要重新定义一下这个看上去很像温润公子实则不然的家伙了。

“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问。”周占棠摇了摇头，笑道。

他没有问的还有为什么李白焰御剑入宫，却没有守门人拦住他，更何况还有三千黑羽御林军。

李白焰就这么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将散仙跟他约定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刻意的隐瞒了尸猱和赵恭瞿的事情。

周占棠颇有意外，不过也没有像那些修道者一样太过震惊，相比散仙和李白焰的约会，他更在意的是这次京都大比，周瑾玄竟然可以请来尘外散仙这种人物，也不知是动用了各种代价。

他曾经在散仙的天下楼见过散仙数面，印象中的散仙是一个爱喝酒的人，与李白焰这种喝酒跟喝水一样的人也许很能谈得来，想到这里，周占棠开怀地笑了起来，李白焰则是一脸疑惑。

“你笑什么。”李白焰不解道。

周占棠耸肩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两个很配。”

李白焰闻声连忙抬起眼眸，乍满星光：“真的吗？”

他释然地笑了。

周占棠知道李白焰纵然身披一身拒人千里的淡漠，支柱在身体里的是一根万年冰脊，但是总归是会像寻常人一样笑的，不过露出这般自然释怀的笑容，他也没想到。

李白焰突然问道：“你觉得我这身打扮如何。”

他展开双手，转了一圈，有些局促，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意气学院的墨色大氅。

周占棠挑眉道：“很不错。”

李白焰这种人，就算穿一身麻布，也照样看着气度不凡，清新脱尘，在周占棠看来，他如果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完美一点，那就是不穿衣服了。

“这么说，你来找我就是让我帮你看看衣服？”周占棠轻声笑道。

李白焰点点头道：“其他人都在观战京都大比，我觉得无聊就先走了。”

他顿了顿，道：“我的朋友不多，我觉得你应该勉强算一个，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周占棠笑着走上螭陛，边走边说：“那这还真是我的荣幸…你说京都大比你先走了，那你是不打算参赛了吗？明年开春的山河大会，京都大比前一百名才有资格去参加，这可是不容错过的好机会，以你的剑术……。”

“我赢了。”李白焰打断他的话。

周占棠再次挑眉，沉吟了许久，然后说道：“我就知道，以你的剑，赢他们还是轻而易举的，虽然我对于修道界这些东西并不如何深谙，不过也能看得出你和他们的云泥之别，若非如此，你也难以被选做逍遥榜榜首。”

李白焰耸耸肩，突然想到什么，抬头问到：“你知道陈清焰吗？”

周占棠在汉白玉石板上站定，观摩着螭陛之间雕刻的龙凤呈祥，栩栩如生。

“原定的逍遥榜榜首，万重山大山主关门弟子，有望成就圣人境界的天才，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任大山主就是她。”周占棠淡淡道。

李白焰满脸疑惑道：“你不是说你对修道界这些东西不怎么了解吗？”

周占棠抬首看了眼太和殿遮天蔽日的黄紫琉璃顶，煞有介事道：“今日天气还是蛮不错的，风和日丽。”

李白焰叹息，今天的太阳一整天都埋在云里，哪来什么风和日丽。

“这都是些常识好吧，那种惊艳人物，人尽皆知的。”周占棠拍了拍李白焰的肩膀，笑道。

周占棠正色道：“不过说到这万重山，就不得不说说意气学院的白院长了。”

李白焰看着他，静待下文。

“意气学院的三位院长，王伯通来自正阳剑宗，李剑仙不知，而现在仅存于世的白延巳，则是出身这万重山。”周占棠坐在螭陛的阶梯上，目视远方可以看到一鳞半爪的太和门。

李白焰疑惑道：“白院长以前是万重山的弟子？”

周占棠点了点头，道：“对，不过听说他十五岁之前，还没拜入万重山，而是在京都一座学院求学，只是我忘了是哪一家了。”

“然后呢？”

“白院长后来拜入万重山，这期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最后就是离开了万重山，而且强行从万重山搬走了一座山，也就是说，其实现在万重山只有九万九千九十九座大山，并没有一万座那么多了。”周占棠笑道。

“九万九千九十九也很多。李白焰淡淡道。

周占棠点了点头，笑道：“确实很多。”

“这么说的话，万重山是跟白院长有过节了？”李白焰问到。

周占棠干笑一声，道：“其实恨屋及乌，应该是跟一整个意气学院都有过节。”

李白焰点点头，那现在估计是新仇加旧恨了。

“对了，你说我用不用带什么礼物之类的。”李白焰与周占棠齐肩而立，同样望着远处只能瞥见一部分的太和门。

周占棠想了想，走下螭陛，向李白焰挥了挥手，道：“你跟我来。”

李白焰也走下螭陛，跟着周占棠在宫道中绕来绕去，直到走到一座傍湖的幽静宫殿旁。

“你住在这？”李白焰问到。

周占棠点点头。

“皇帝也住在这？”李白焰又问到。

周占棠疑惑地看着他，清秀的眉宇中写满了不解。

李白焰淡淡道：“那天皇帝不是说你和他先一起住在养心殿吗？”

周占棠耸肩道：“这不是养心殿，这是松篁殿。”

周占棠带着李白焰进了松篁殿，打开了青瓷细纹火炉，将殿阁内直通湖水旁的竹扇门拉合上，然后脱下自己的纯白貂裘，放在一旁的金丝楠木椅上。

“你不热吗？”周占棠回身看着从进来后就站在那里不动的李白焰，问到。

李白焰摇了摇头，淡淡道：“不热。”

周占棠一笑置之，道：“散仙爱喝酒你知道吧？”

李白焰想起那人风姿卓越抬首饮酒，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那人抬起喝酒时冰肌玉骨的脖颈，脸庞有些发烫，耳根通红。

周占棠有一双清风明月山水养育的眸子，事无遗漏，看东西也是如此，所以李白焰身上的这些异样都没能逃过他的洞察，周占棠只觉有趣，向来只有别人仰望李白焰的身影，追随他的脚步，莫非现在这位逍遥榜榜首也要去仰望别人的身影了？

不过若仰望的背影是那位占尽天下清俊风流的尘外散仙，那也只是老生常谈，见怪不怪了。

周占棠笑道：“我有一个酒葫芦，你可以送给他。”

他从小书架中翻出一个酒葫芦，递给李白焰，这个酒葫芦不是一般的明黄色，而是蓝白色的，上面的花纹似冰面碎裂，绵延不绝，看着就像冬天被石头砸碎的冰冻河面，这是太史温爷爷之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酒葫芦？”李白焰接过酒葫芦，拿在手里打量。

周占棠点头道：“此物名为‘冰肌’，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但是他不允许我喝酒，所以我现在送给你。”

李白焰听到‘很重要的人’这几个字眼时，就已经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头，将酒葫芦递还给周占棠，轻声道：“我不能要，而且你又不是真的不喝酒。”

周占棠没有接，笑道：“没关系，就当是你生日礼物。”

李白焰摇摇头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生日。”

周占棠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愿意的话，今天就是你生日。”

李白焰不说话了。

周占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去吧。”

李白焰依旧傲立在哪里。

周占棠不理他，自顾自地从小书架中掏出一本‘醉绿泉贺酒’来看。

良久，周占棠回头看，李白焰已经不在了，他这才露出成功了的得意笑容，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位逍遥榜榜首究竟是在哪里成长的，如何会如此孤傲至极。

他视线缓缓移动，看到了一旁座子上的进酒剑。

周占棠瞪大了眼睛，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