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这地方很神奇，自六百年前终南山的那位吕祖一脚落在终南山太乙峰山头上到现在，终南山的历经九代掌门至此，素来都是“不予外入，不予外传”。修的就是个自在清净，正身律己。

所以像宋君平这样好向外学，甚至儒释道三家共通学其精华，在终南山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如果说他下山去了别的道场法坛倒还好说，就像是那武当山，再怎么一年不如一年，那毕竟也是天下道教祖庭，终南山的人也说不得什么。再不济就像是那和终南山向来不对付的龙虎山，人家毕竟是和朝廷有了关系的一脉，宋君平去那里学法，就算是有什么不妥，无论是同门师兄弟还是师长也说不得什么。

可错就错在他宋君平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天下儒释道三家每处方寸，儒家倒是还好说，这佛家就怎么样都说不过去了。

虽说道教典籍中不乏一些道祖西行化胡的记录存在，更有言称“佛本是道”。

可即便如此，一向热衷于百家思想精华的宋君平，在被逐出师门前的最后一次争辩中，面对同门三百余人，他都不做反驳，最后才被从宗门谱上勾去了姓名，逐出终南山。

集百家之长，他其实是有那个能力去为自己做最后的辩驳。

但是他却没有。

直到最后下山而去，他都一句话都没有说。

白玉石阶很光滑，当他们来到了第二台所在的地方。宋君平轻轻点了点脚，低眼瞥了一眼脚下白玉石台。

偌大一个“集”字，映入宋君平的眼中。

第二台集字台没有再遇到摘日神教的那些教徒的骚扰。自然也不会多做什么停留，直上第三台。

可就在一行人已经踏上登往第三台的白玉石阶时，宋君平却站住了脚。

裴长卿回首看去，有些不解问道：“宋先生，为何停下了？”

宋君平脸色平静，若有所思一般，“鄙人只是想在这里站站，站会就好。”

很是奇怪的理由，裴长卿有想说什么的时候，道能方丈却开口道：“希望这集字台，能助宋居士走出苦海。”

究竟是什么苦海，也就只有宋君平心里自己知道。但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陷入了怎样的苦海。是他自己执意离开了师门，是他自愿来到了摘日神教。一切的一切，都理应是他自愿的，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陷入苦海。

又或许，不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样的苦海，就是陷入了一种苦海。

裴长卿看了道能方丈一眼，又将视线看向了前方。

又上第三级灭字台。

正如宋君平先前所说一般，这里是为佛心寺唯一不沾杀伐因果的地方。

是这佛门净地中，唯一可以杀生的地方。亦或者不能叫做杀生，降妖除魔或许更为妥当。

在这灭字台，同样没有了那摘日神教教徒的骚扰，或许他们也知道，在这里动手，无非就是在找死。又或者他们已经“全军覆没”了。

不过就宋君平所说的，裴长卿可不认为那独孤傲仅此就会罢手。既然是要演戏，那就要逼真一些。这些不过就像是开胃小菜一样，与其说是为了来争夺七签派来的人，更像是一群演技低劣的戏子一般。

直到登上那最后一级，裴长卿虽然已经猜到这一级脚下会写有什么字，但他出于好奇还是低头看了看。

然而脚下并非像他想的那样，刻上佛家四真谛的最后一字真滴。

道。

而这最后一级的白玉石台上，并没有看到什么道字的存在。

苦、集、灭、道。

这四字本是佛家四真谛，这四级七十二阶的白玉石阶本应该依此来打造，结果这最后的白玉石台却出乎裴长卿的意料。

虽是不解，但也没有过问。

既然没有这个字的存在，必然不可能是因为什么“一时疏漏”这样的理由。想必是自然有这么建造的道理在其中，无论是什么道理，裴长卿也都没有过问。

而直到站在了这最后一级白玉石阶上，裴长卿一行人才发现这里竟还有二十八层羊脂玉阶！

裴长卿可以确信，这可不是什么白玉石一类的，这九层台阶确确实实是由一整块羊脂玉雕琢而成。

这羊脂玉台阶共有二十八层，每一层都有三尺高左右。想要登上一层都要轻身跳起一下。

就连青莲这样的姑娘，跳上这玉阶若不是有裴长卿扶住了她，只怕是会栽个跟斗下去。而至于说像是段云凤这样没有学过什么轻身功夫的，这滑润的羊脂玉台阶，对他来说简直难如登天。

道能方丈却好像如履平地，不跳抬腿，就这么小步有些就登上这九层羊脂玉台阶。而就在龚武阳轻身跳上第一层台阶转身要去把段云凤拽上来的时候。裴长卿却忽然开了口：“段云凤，以后如果还想让我保你平安，就自己上来，不得让龚大师帮忙。”

段云凤一叉腰指着裴长卿一副泼妇架势骂道：“我说你个姓裴的，我看你他娘的就是在刁蛮本世子。这么滑的玩意，你当我像你们一样学过轻功？你别欺人太甚啊！你管得了我，你可管不了我武阳叔。”

“贫僧打算，就按裴施主说的来做。”

收回了本来要去拽段云凤的手，龚武阳这手立在胸前，看这玉阶下的段云凤笑了笑。

段云凤两眼瞪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指着裴长卿，看这龚武阳说道：“武阳叔！你，你怎么就听这个姓裴的妖言了！我可是你从小抱到大的！不是血亲更甚血亲的亲人啊！你怎么能就这么叛变了呢！？”

仰头哀嚎，简直如同鬼哭狼嚎一样。就差在地上撒泼耍赖了，要不是现在条件不足做，段云凤肯定就抱住龚武阳大腿开始细数他干过的缺德事了。

“诶~不帮你上来，你也不用上来。”裴长卿两手下意识的想要拢进袖子，才忽然发现自己换了身衣裳。只能两手负后，又跟着道能方丈上了一层玉阶说道：“你就在这里等着也行，不过你也看到了，从刚才开始那群摘日神教的教徒就时不时从树林里冒出来，天晓得我们走了后会不会冒出来几个人直接把你给掳走，或者砍了，那可就不关我的事了。给你讲个选择，爬，我等着你。不爬，我们这就走。”

“姓裴的你敢！”段云凤暴怒跳脚，“我要是死了，我武阳叔一定会捏死你！我西蜀八十万铁骑肯定踏平你黎山锈剑山庄！诛你九族！！！”

裴长卿笑了笑，“那不要紧，反正入云林现在也是一片狼藉，随你西蜀铁骑怎么高兴怎么来。诛九族就算了，就我一个了。反正还有你段发柿子垫背，倒也值了。”

“我！”段云凤恨得牙痒痒，他紧握拳头，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裴长卿说道：“好！好你个姓裴的！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爬！不就是一个小楼梯吗，看本世子两三步跑上去！”

激将法。

而且是相当拙劣的激将法。

但是段云凤却偏偏就是会上这种激将法的当。

裴长卿转过身去，背对着段云凤。但其他人都看得到裴长卿现在脸上一副奸计得逞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段云凤往后退了几步，猛蹬步子跑了起来。冲向那第一层的羊脂玉台阶，单脚跳了起来。这一跳很高，这一脚直接跳上了那玉阶上。只见他脸上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容，却忽然脚下一滑，整个身子都后倾过去。啪的一声倒在了下面的白玉石台上。

好在这玉阶并不是特别高，他这一下只是摔得有些眼花。站起身来甩了甩头，段云凤后退更长一段距离。似乎在他看来，助跑的距离越远，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啊啊啊！！！”

他忽然大喊一声，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一样。大喊着，买命的跑了起来。纵身一跳，这一跳要比刚才那一跳还要高，直接落在了第二层羊脂玉台阶的边缘。

可惜，跳的似乎有点太猛，两腿撞在了第二层的玉台阶上。脚下一滑，前前后后步伐滑稽，想要稳住身子奈何还是倒了下去。

身子不断后滑，段云凤两手使劲扒着玉台阶，手指都磨红了，可惜，还是掉了下去。

众人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从玉台阶上掉了下去，似乎都在憋笑一样。只有青莲放肆的笑出了声，站在玉台阶的边缘指着狼狈躺在白玉石台上的段云凤笑的花枝乱颤，“你这小乞丐也有今天！你嘴皮子不是厉害着呢吗？本姑娘给你出个主意，你跳上来用牙啃住这玉台阶怎么样？这样就掉不下去了！”

段云凤打了个鱼打挺站起身，甩了甩脑袋恶狠狠的瞪着青莲。冷哼一声不理会她，转身向后走去，不是停在了白玉石台的边缘，而是径直走了下去。青莲手搭凉棚眺望过去，就见段云凤下山去的路上路过了还在集字台的宋君平，直下到了苦字台左右看了看，钻进了一旁的树林中。

“裴大哥裴大哥，那小乞丐干什么去了？”

裴长卿依旧背着身，他抬头仰望着那山顶的金光烁烁，“不晓得啊，或许是内急了吧。”

只听噗的一声，青莲寻声看去，竟是沈如是掩嘴用轻咳掩饰方才的尴尬。青莲不明白沈如是为什么会笑出声，不明白。

就这个回头的功夫，段云凤又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把摘日神教教徒所配的环首刀，一手一把，拎在手里还有些霸气模样。

裴长卿笑了，他转过身来看向段云凤。段云凤两眼死死看着他，看他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就像是要拿着刀去砍了裴长卿一样。

“啊！！！”

段云凤又在呐喊，青莲一副鄙夷的表情看着他，心道这小乞丐怎么这么爱咋咋呼呼的。段云凤可不管她心里想的什么，撒腿跑了起来，手中环首刀反握，猛地一跳跳过三尺，玉台阶，两手高抬猛地将手中环首刀插在了玉台阶上。双手死死握住这插在了羊脂玉台阶上的环首刀柄，总算是稳住了身子。

他笑了，乐呵的像个孩子一样。回过神才想到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在，连忙收敛了笑容看向了裴长卿。

很明显，他就是想要告诉裴长卿：本世子上来了。

“不错，还不算笨。只是你这一下，可要让道能大师大出血了。”

而道能方丈只是爽朗大笑，脚步轻盈轻轻松松登上了九层玉台阶。

这只是一层就已经让段云凤如此费劲，再看上面二十七层，段云凤一时想恨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西蜀男儿说一个字落在地上砸个坑，说到做到才是大丈夫。

段云凤正要抽刀往上爬，忽然领子被拎了起来，段云凤只见视野忽然高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就已经登上了这二十八层玉台阶。段云凤挠了挠头，看向裴长卿。而裴长卿也不说话，继续跟在道能方丈的身后走着。

直到登顶，一直跟在最后的龚武阳视线都一直放在裴长卿的身上。他心里泛着嘀咕，这凤雏儿会遇到裴长卿绝非偶然或者巧合，恐怕此事又会和那望湖阁的妖孽有关。

他所想的那个妖孽自然是望湖阁上那位既是收阁人，又是望湖阁抄书人的那位大侍郎辛幼安。

辛幼安的阴谋阳谋如何他早就在六合国战的时候见识过，当初他自己画地为牢，自封望湖阁不出的时候龚武阳还觉得可惜。可时间一长了，龚武阳才渐渐发觉，这妖孽是自封望湖阁，可即便如此天下大事小事基本上都能见到他的手笔。

把裴长卿当做棋子，来助段云凤打下武学基础这种事他辛幼安不是做不出来。

他看着裴长卿，裴长卿抬头望着这金碧辉煌的佛心寺千佛大殿。山顶视野很宽阔，也很冷清。不见像天王殿或是大雄宝殿那里一样的忙碌僧人。山上有些寒冷，明明感觉没有走多久的时间，这金顶竟然已经高过了茫茫云海。

就在这千佛大殿两侧，竟是天然而成的两片水塘。寒冷的山顶水塘中池水清澈见底，可见游鱼锦鲤。更有朵朵莲花绽放其中，很是不可思议。

道能停住了脚，回首看向裴长卿说道：“裴庄主，第四签天玑，就在千佛大殿中，至于能不能拿到，就要看裴庄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