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辈子的决定 1
作者:年二匪      更新:2019-09-10 21:21      字数:5169

这会儿站在电梯前,季凉犹豫了……

她不敢再往前一步。

先前在突然接到江老师电话,尤其是当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那个声音不如往常,虚弱、无力、沙哑,全渗透着陌生不再熟悉,那会儿哪怕冲出宿舍门前路横的就是火海,矗的就是刀山,情急之下的季凉全然顾及不上多想一分,全在靠着自己一条还健全的腿,任凭自己一身孤勇直接就一心往前扑了。

这世界上,有光照的地方才会有影子。

影子为了存在,永远永远都在奋不顾身地追逐着光。

在往后两人相处的日子里,后知后觉的季凉才慢慢意识到,这世间她的这辈子里除了梁丞,江季于她而言,可能就是这道光。

她是影子,她需要光明。

江季真心待她好。

他竭力帮助她。

他全心救赎她。

季凉全都感受得到。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

面前的电梯门打开,电梯里空荡荡的,除了看不见的空气,毫无一人。

双脚下如同一下子就生长出了万千根须,牢牢地深入地底。季凉很难受地闭上了眼。无论如何,这一秒她也抬不起脚踏进这电梯里。

“叮”地一声,电梯门再次打开。

叮――

第三声了。

电梯门第三次打开……

季凉知道,这已经是第三趟电梯。

可她全身都在发抖,并且无法控制地越来越厉害。双手更是交握相互死劲扣在一起。好在季凉每个星期都有修剪指甲的习惯,要不这会儿这双手肯定早已经是惨不忍睹。

打开双眼,面前的不再是一扇普普通通的电梯门,对季凉来说,更像是通往那万丈黑暗深渊的血盆大口……她害怕走进去。

江季家在这栋楼的第十八层。

倘若……要真徒步爬上去,即便是个双腿健全的正常人都实在吃力,何况……是季凉呢。

无力且无奈的耷拉着头。

季凉在学着自己给自己做说服工作,各种的都在尝试。

她告诉自己:

季凉,进去吧,进去吧……别忘了,江老师帮了你太多太多,他现在生病了就躺在床上没人照顾。

要吃药怎么办?要喝水怎么办?

季凉,江老师需要你帮助。

季凉,你还有良心吗?江老师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季凉,做人别把良心丢了,千万别把良心丢了……

心里叫嚣起无数个声响,不得停息地。

身体传来的各处疼痛疯狂渐长,在时间里被熬煮的越久,越是清晰真实。

究竟像什么?

灵魂和肉体被生生剥离了经受的那种摧残,那种极限。

抬起头的刹那,面前的电梯门就快要自动关闭了。

身体的所有疼痛,所有不适,在这一瞬里竟奇迹般地全都被扼制住了。

有的决定,往往真的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

别问为什么,因为全凭本能。

在最后那丝缝隙即将消失之前,大脑的反应速度,似乎还赶不上手上的动作来得急。

季凉立马抬手给挡住了……

这是个极其不妥又危险的行为。但是,换来的是电梯门得以重新打开。

电梯里面,银色金属内壁上清晰地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像,重重深呼吸两下,季凉一咬牙,抬脚走了进去。

勇敢吗?是。

艰难吗?是。

电梯门缓缓在眼前关上。

季凉退到角落里,她腿打颤站不住,就尽量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席地坐着。

接下来意味着什么、要发生什么,她都有预料。

可江老师人还躺在床上……古人有曰,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更何况还是救命之恩呢。

她受他的恩惠,想还,恐怕这辈子都还不完。

可是,只要是能还上一点就必须竭尽全力。

自从经历了那场地震,季凉变得对周遭一切都很敏感。

从前的自己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比起班上的一些因为自身家境优渥而有资本过分闹腾的同学,所谓丑话,光脚的不怕有鞋穿的。

反正那时什么人都不敢欺负季凉。

季凉什么都敢做,也都做的出来。

那个时候的她,完全成了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的那种小太妹。

然而……

如今呢。

经历了那场地震,世界抽骨刮皮的撕裂过后,季凉完完全全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可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八年,季凉不敢触碰的每一件事就像每天丢进存钱罐里的硬币,越存越多,越存越多……全都渗透进骨髓里。

一个人不敢在漆黑的夜里睡去,不敢坐电梯,不敢每天不按时吃饭,不敢不努力不优秀。至今,季凉都不敢回都江堰看一眼,不敢当面亲自向梁丞父母赎罪,不敢去吃酱凉粉,不敢听到跟看到有关那场地震的所有人和事,不敢去多想父母那些年的各种争吵打闹……现在还越来越严重了,甚至连大街上发出一点声嘶力竭的声音她都不敢听到……

季凉不敢的实在太多。

糟糕的是,有些是还没被发现。

电梯在匀速往上爬。

一层

两层

三层……

随着电梯越是往上,季凉胸口闷闷地越喘不上气。周遭空气全都被地心吸引力扯住往下落似的稀薄了……呼吸渐渐都变得困难起来,整个人好像就身处云端。

在h市,不像在贵阳那样,城市周围随处都可以看见很多山。早上起来的时候,视野开阔的大楼上,还可以眺望远处山腰间还有山峰上的白雾。像是不舍,如何也驱不散的那种。

季凉觉得这会儿自己就是了。

是雾,慢慢升腾,缭绕群山之颠,朦朦胧胧,湿漉漉地,一片白茫茫。

像雾,什么都看不清,飘飘然又着不了地,质量什么的一下子被抽空了……

就是这种整个人都空心的糟糕感觉。

四层

五层

……

楼层的数字隔上几秒钟就会变动一次。数值自然是越来越大。

一瞬里,整个世界像几个打闹的小孩子,忽然就闹起了脾气一样,全陷入了不停地天旋地转中。

五层

六层……

实在实在撑不下去了……季凉只觉剧烈的摇晃中,眼前一阵天昏地暗,接着耳边全挤满了吵闹声,是她父母的;惨叫声,是她同学的,还有那一下一下重而急促地心跳声,是她自己的……

接着,脖子上就像被一双大手扼住似的,严重到一点都不能呼吸了。

季凉跌跌撞撞着爬了起来,后背贴靠的是冰凉的金属,整个人再跌跌撞撞凭着残余的意识慌忙扑到门边,两只手急急渴望地四处摸索着,最后按住了电梯的开门按键。

这能救她!

“叮”地一声。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电梯停在了八楼。

季凉跟逃难一个样,电梯门一打开,慌慌忙忙就往外面冲。仿佛电梯外面是另一个世界。

她怕!是真的怕!

那些记忆,化作恶鬼恶灵,渗透进了血液里,剜刻在骨头上,誓要同季凉一起长大,再一同老去,这辈子才会善罢甘休。

十楼。

季凉沿着消防通道爬了整整十楼。到达十八楼,推开那扇沉重的消防通道门,光线重新照进眼睛里的时候,她人都快虚脱了。

终于是做到了……

江季家的门是半敞开的。

很显然,这是江季特意给季凉留的门。

季凉明白,那是江老师相信她今天一定会来。

他笃定她一定会来的。

身体极度的虚软过后,这会儿又成了极度的僵硬。季凉怎么也不敢想象,倘若今天自己就没来,爬不上这十八楼不站在这里,这扇门里闯进去的会是什么人?

之后会发生什么?

甚至……是有可能直接威胁到江老师的生命安全――

季凉心里后怕着,再不能去多想一丁点。

她很庆幸,倍感庆幸。

自己是来了。

还好是来了。

季凉太累了,大口大口的深呼吸,有些站不住就靠着墙缓缓。她笑,合上了眼,然后抬起手按在自己胸口上。

这里起伏剧烈,烫烫的,胀胀的,刚才还空落落的,就现在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子给填满了。

嗯,感觉真是很好。

有些东西,就像时间,一点点地悄然在改变。而季凉还没发现。

幸好往后,她一点都不傻。明白了,正视了,也终归坦然接受了。

“江老师……”

“江老师!”

客厅里很安静,没有人。

季凉看了眼四周,走到一间房门边,凭直觉推开门走了进去。

“江老师……”

房里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这是江季的卧室。

卧室里,落地窗窗帘全部都被拉上,倒不漆黑。原因是江季在枕头边开了一盏落地灯。

落地灯圆筒形状的,灯光不大亮,还好。灯光晕黄,如傍晚被暮云特地过滤筛漏的纤薄光芒,无声无息地照拢了一室。

季凉走近,床头的矮柜上还放着一些已经撕开了铝制板的感冒药,旁边一杯水,一副眼镜,一块手表,一个电子时钟,一盏台灯和一本翻开看了快一半的书……

江季的卧室也许是因为主卧的关系,空间宽敞,室内风格跟色调极其简约,家具还算多,除了衣柜和床,落地窗那里还有一组小型浅蓝色木脚布艺沙发,一个圆形玻璃小茶几。沙发对面,有一个沿墙而立的四层高的木制小置物架。上面全放了书。

这个时候的江季,看上去倒像极了个酣然入睡的人,呼吸清浅,胸口微微起伏。借着灯光,季凉隐约看到了他额头上浮起的那些汗珠。

灯光里,在反光。

见着这样的江季,季凉大脑里足足有放空一分多钟,然后才后知后觉去到卫生间拿来弄湿温水的毛巾,坐在床边,就在给江季反反复复的擦拭额头上涔涔不停冒出来的虚汗。

说起照顾人,照顾生病的人,今生季凉还是第一次。

记得有一次,梁丞感冒了,记忆中,这件事季凉记得非常刻骨铭心,自己非但没有贴心照顾,反倒是鬼使神差大胆的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跑去床上闹腾起了生病中的梁丞。

季凉啊季凉,为什么那时你就不能懂一点点事呢?

江季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是傍晚。整个卧室里都是米粥的香味。

房间门没有被关实,香味是从外面飘进来的。

重感冒刚睡醒,昏沉的头清醒了些,江季第一件事就是要寻找这满屋香味的源头。拿过眼镜戴上,下床,趿拉着床边的拖鞋走到门边,在伸出去的手搭上门把手时,江季忽然想到些什么,手上动作迟了一秒,后才开门走出去。

客厅里,什么都没有。

而香味的准确位置,在厨房。

有的人,有些决定,爱了做了,对于江季就该是一辈子的事。

立在厨房的黑框推拉门边,江季失了神,一时望痴了。厨房里是忙活的背影,那娇弱的就浸在这傍晚绯红色的光辉里,有种无法言喻的岁月静好。

江季自己信佛,信惮虔诚,除此之外他还信缘,信一切因果始终。

佛家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可江季就心动了。

说不清为何,道不明怎样。对季凉,是初时她缺失的伤痛?还是重逢时她“虚伪”的面庞?

是恻隐同情?还是纯粹好色?

……总而言之对季凉,他江季心甘情愿了。

佛家还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可现在江季就是放不下。

他对季凉放不下。

他愿意毫无任何条件的遵从自己的内心,他与季凉,一切是缘。八年前,能相遇;八年后,能重逢,是缘即缘,缘起随缘。

《杂阿含经》中说:此有则彼有,此生则彼生;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

江季是彻底信了这几句偈语。他与季凉,一切因缘和合。

一个普通男人,情到深处难自已。

这是与职业高低,与身陷浮光世事里磨练的是否久是否浅,与自身的情绪管理是否有无理智可言,又是否冷静超然等等这些统统都毫无纠葛跟关系。

绝然没有丁点关系。

江季快步走近,张开胸膛从后面就将季凉全部抱住。“季凉,谢谢你……”下巴轻轻靠在了季凉左边肩上,口中是喃喃细语。

江季心里由衷的感动。

今天的那通电话在打出去时,江季可以打给任何人,可自己在最重要最关键的那一秒钟里,就按下了季凉的号码,电话只打给了她一个人。

怀里被抱住的人一下愣住了,更多的应该是被吓住。季凉反应过来后,才激灵地赶紧关了火,然后转过身,望着人,半久嘴里才结巴着问:“江、江老师,你有没有好点?要不要去下医院?”

那天在喝了一碗季凉熬的粥后,江季很突然地冒出了个太不恰适宜的请求:他想吃烤肉。

“烤肉?”季凉的表情当然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当然不相信江老师会耍小孩脾气。

岂料,江季放下筷子后,点头,“嗯。这几天吃的太淡了。”见了季凉这副模样,他有些想笑。

“江老师,你是被烧糊涂了吧?”季凉心里是这么觉得的。

“怎么讲?”江季不慌不忙,还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季凉说:“江老师,你感冒都还没好,生病了就要吃些清淡的,尤其感冒。你还是医生呢,不会这点常识都忘了吧?”

江季低头笑了声,他对季凉说:“医生不是超人,也是普通人,当然也有任性的小脾气。”

“可我刚才看冰箱里没肉了。”

刚才煮粥时,季凉没想到会在江季家的厨房里找到食材,她以为江季不会做饭,至少一个人的生活不会这样麻烦。

“菜市场离我公寓不远,就拐个街角。”见季凉话里有了松动,江季趁机试着提议道:“要不……我们一起去买吧。”心口灼灼地,很期待。

这种感觉,焦灼的,还是头一次。

要怎么形容呢。

像纷飞的柳絮突然落到了心口,痒痒的。清风吹拂,柳絮颤动,心口痒到越来越焦灼,有些话越来越想要对面前的女孩立马说出口。

可现在,千万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