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愁看银河泻
作者:蓝惜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16

后来我并没有去嘉峪关,不是因为缺水,而恰恰是水太多了。

就在那天下午,一声惊雷后,热得像蒸笼一样的西京终于天将甘霖,宫女们欢呼着跑出去以手承接,整座离宫沉浸在节日般的气氛中,唯一没笑的,大概就是我了。

雨很快转为瓢泼大雨,大到任何雨伞也遮不住,一出门就淋得一身透湿。在这种情况下,琰亲王也只能暂时留下,准备等雨停了再走。

就像我担心的那样,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那雨势,那情景,让我不由得想起来了家乡的水灾,再加上之前听到了传言,心里越不安了。

琰亲王头两天还很高兴,白天接待“湿人”----那些冒雨赶来向他禀报事情的手下。晚上就陪我聊聊天,下下棋,品品茶。

在餐桌上也表现得相当热情,这东道主当得可不是盖的:“音音,本王今天请你吃的是本地名菜,先尝尝这陇原三绝。这个叫蝴蝶肉,像不像?可不是蝴蝶的肉哦,只是取其形似,其实是驴肉;这个叫红霞火腿,取其色;这个叫脆香口条,取其味。还有腊羊肉,烧鸡粉,咸牛肉,都是比较有名的,那一桌是风味小吃,有粉鱼儿、糖油糕、莲花豆、莜麦甜醅、醪糟、酿皮、面等,公主如果还喜欢吃的话,以后叫他们轮换着上,一天家乡菜,一天京城风味,一天本地口味,好不好?”

“好,当然好,就是太麻烦了。”我无声叹息。看着外面的雨幕,像银河倾泻一样,哪里还有什么好胃口。

放下筷子,我忍不住说出心里的隐忧:“王爷,我好担

“担心什么?”

“当年的那场水灾,王爷也是经历过的。难道就没印象吗?”

“那次是南方大水灾,北方干旱,你们淹水的时候。我们这边地都裂了。”

“难怪王爷不急地,是不是觉得这雨正好解了旱情?那时候我虽然还小,但也记得一些,水灾前后的情景,跟现在一模一样,也是开始热得要死。两三个月不下雨。田里都没法种稻子了。然后突然一天下起了大雨,几天几夜不停,河堤冲垮了,路淹了,我们一家三口差点没走出来。”

“真的吗?”琰亲王也放下了筷子。

“真的!我在宫里的时候早就听过这样的预言了,说今年又是一个大灾年。灾情可能比十二年前那次还严重。”

琰亲王对此似乎不大在意:“所谓地洪灾预言本王也听说过,那些话,听听就好,别信真了。”

他会这样说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纳闷地问:“如果不信,王爷为什么爱跟僧道打交道呢?说皇上和先帝八字相克的,好像就是王爷最信任地一个什么大师。”

琰亲王笑着说:“你连这个都知道!其实到今天我也不怕承认,僧道的那一套我是从来不信的。尤其是被他们传得神乎其神的因果报应说,在我看来。纯粹是扯淡。我这半生,见到的尽是恶人得势。好人没好报。”

“王爷认为自己是好人呢,还是恶人呢?”

“我很恶吗?”

“也不算好人吧。”好人怎么会谋夺侄儿的江山。

他无奈地一叹:“公主,我喜欢你地直率,但有时候,女人还是委婉点比较好。”

我心说,我哪里是直率,借机表达一下身为人质地愤懑而已。

几句对话之后,我也算是听懂他的意思了,于是继续装“直率”:“原来王爷跟僧道结交,只不过是做样子给世人,尤其是给皇上看,让他们以为您清心寡欲,无意荣华,正走向脱凡俗之途。”

他略略有些尴尬:“何必说得如此明白呢,公主,聪明的女人懂得给男人留面子。”

“很抱歉,我只是个笨女人,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也真是气量大,居然笑眯眯地说,“其实这样也好,本王身边就缺了像公主这样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平时斗心眼子斗累了,反而很向往跟直率纯真的人做朋友。我喜欢跟公主在一起的感觉,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不吹牛拍马,不曲意逢迎,时而天真时而成熟,不管怎样都是一个人地真实表达,很好很好。虽然有时候公主的话让我有点不舒服,但也没有太过分,还在本王能承受的范围内。”

这时,那个叫长乐的太监---根据这两日的观察,这人是他的头号心腹----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琰亲王眉头微皱,却没有说什么。

长乐就在旁边一直站着,大有主子不话他就不走的架势。琰亲王这才开口道:“没见本王在陪公主用膳吗?你现在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长乐躬身道:“王爷,宋大人一直立在殿外不肯走,雨又大,他全身上下早就湿透了,再这样站下去,奴才怕他支撑不住。若是平时也没什么,顶多养几日病,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要是再把宋大人病了,王爷可就少了一个左膀右手。”

琰亲王这才站了起来,走之前笑着对我说了一句:“公主慢慢吃,本王去去就来。”

我恨不得跟过去看个究竟,这两个人,君臣不像君臣,朋友不像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会好奇,是因为今天这样的情形不只一次生了。琰亲王“赋闲”的这两天,每每他和我在一起做什么,比如下棋下得最紧张地时刻,那位宋大人就会出现在门口,故意晃来晃去引起王爷地注意,若王爷视若无睹,他甚至会直接跑进去拉。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差点掉落下巴。琰亲王如此权高位重地人,竟然被手下这样管制监控,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同样的把戏玩过几回后,大概这位宋大人自己也嫌腻味了,所以今天换了个新花样。在殿外上演苦肉计,用淋雨成功地把王爷从我身边叫了过去。

所以我恨不得跟过去大声告诉他,您老尽管放心。本公主是绝对绝对不会染指男人地男人的!就算琰亲王是杂食动物,本公主有心理生理的双重洁癖。

琰亲王也是可怜啊,人家周公一沐三握,一饭三吐脯,好歹是自愿的,他这可是被迫的。

说“去去就来”。不过是客套话。一直到我吃完都没再见到他的人影,当然我也能理解就是了。

走在水殿地九曲回廊上,外面蒙蒙的水雾,已经下得天地一色,似乎人间天上都成了水世界。精美食物带来的一点满足感,还有王爷君臣奇异互动带给我地喜悦感。都在铺天盖地的雨雾中消失殆尽了。我忧心如焚地想,再这样下去,大灾之年的预言会真的变成现实,一旦洪水来袭,这水殿会变成真正的“水殿”----水里的宫殿。

匈奴那边不知道有没有下雨?一般来说,南方涝灾,北方就旱灾,好像雨水总量是恒定地,这里下多了。那里都没有了。反过来也一样。北方连续暴雨,南方就没雨下了。匈奴在北方。但我无法想象极北之地地草原和戈壁暴雨倾盆的情景。

匈奴的国师预言的是黄河会决堤,也就是说,雨是下在中原一来的,南方的江淮流域应该没雨。难道家乡小镇今年会干旱?那里一向是鱼米之乡,尤其我们后来住过地金口,隶属荆州,临长江,土地宽广肥沃,交通方便,历来以富庶闻名,不然父亲也不会带我们去那儿讨生活。

“公主,别站在这里了,您衣服都湿了。”一个小宫女提醒道。

我恍如梦中惊醒:“哦,那我们回房去吧。”

刚转过身,差点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满脸怒气,连道歉都没说一声,只鞠了个躬就继续往前走,他的后方随即传来了呵斥声:“浩然,你给我站住,本王的话还没讲完,谁准你走了?”

浩然----也就是宋方,反而加快脚步,很快就冲进雨幕中,可怜刚换上的干净衣服,又一次泡在雨水里了。

“浩然……长乐,你是死人那,都不知道拉住他。”

“王爷,您也看到了,宋大人走得那么快,奴才追不上。”

我揉了揉额头,又来了!这争风吃醋的戏码一天要上演几出啊,他不嫌累,我这个观众都看烦了。

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大名鼎鼎的宋方,琰亲王的第一谋臣,在旁人的叙述中尽是美好的形象。甘心隐在幕后,不出来为官,也不另立府邸,像影子一样地存在着。世风日下地今天,像他这样淡泊忠诚地幕僚已经很难见到了,多数的人,都只知道追逐名利,不知忠诚为何物,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比皇上地体会更深刻了。

“公主,他刚没撞到你吧?”居然是长乐过来询问。

我知道他并非真的关心我,只不过想把琰亲王的注意力引到我这儿,免得再迁怒他。

果然琰亲王停止了对他的责问,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衣袖说:“快回去吧,雨太大了,回廊两边没遮没拦的,雨都飘进来了。”

我抬眼问:“王爷,宋大人怎么啦?”

“没事,他想让本王回嘉峪关,说匈奴人这些天冒雨在那边布防,好像要加大力度进攻了。可我怕雨下久了这里闹水灾,不敢走,他就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我失笑:“您是王爷,是他的主子,在您面前,哪有他闹情绪的道理。”

琰亲王又无奈又宽容地一笑道:“多年的君臣,已经跟朋友一样了。他的性子也跟公主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火了就火,生气了就跟我甩脸子,就因为他这份耿直真诚,才成了我最倚重信赖的助手。”

看来,皇家兄弟的品味是一样的,母后也说皇上就喜欢她敢顶嘴。

生怕我对宋方有成见,琰亲王又炫耀似地告诉我说:“先帝在世时,曾亲自下旨征他为官,被他称病拒绝了。有一次我带他进宫,先帝还当面封他御史之职呢,他情愿冒着抗旨不遵的罪名,也不肯奉诏。”

我再次忍俊不禁,宋大人的忠诚给了王爷多大的安慰啊,所以,脾气再臭也是个性,床头打床尾和的闹剧哪怕天天上演,他也是乐意的。

这不,看着宋方消失的方向,琰亲王眼中露出了最真挚的担忧与关切:“长乐,你叫个人去请御医,让他给宋方看看,淋一身水来又淋一身水去,小心着了风寒。这节骨眼上他可病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