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整理了下衣领，视线移向车窗。玻璃板上的水露痕不断向后退去，模糊外面世界的景象。
比瑞斯的雨季已然来临，由勒叶海吹来的气流夹杂腥味，即便这座城市早就布满灵能干燥器，仍无法消除海洋这个巨大水体引起的潮湿。
“还得下几天呢……”斯科特摘下黑色皮手套，从兜里取出智能手机。
他想通过这块神奇的“小钢板”，看看最近的天气预报。
“先生，到了。”前方驾驶座传来抑扬顿挫的低音。
——塔帕语。
窗外露痕不再后退，垂直流下。
“嗯，走吧。”斯科特戴上礼帽，迈出轿车。此时已经有人站在车门前替他打好雨伞。
天空乌云密布，遥远处的云团间还伴随电光，频繁的银色细雨在地面激起一层薄雾。
“不管第几次来，都觉得很夸张。”斯科特压低帽檐，像在对眼前的建筑表示敬意。
伫立在他身前的，是一座形似中世纪教堂外貌的雄伟“宫殿”。精致带有浮雕图案的玻璃窗从正中央向两旁排列开，总共五层。位于灰色的拱形屋顶尖端，有块巨大、由合金制成的漆黑圆形镂空花纹，在昏暗的阴天里还有灯光从内透出，照亮一片天空。
宫殿位于坦马丽德区的主干道边，当不知情的路人经过这里时，或许会认为这栋建筑是属于政府的公共设施，然而——
“一家人占着这么好块地，有点过分了吧？”斯科特轻轻挥开身旁打伞的接待员，虽然没使出多大力气，后者却感受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被迫将伞从他头顶拿开。
“先生…！”接待员是这栋宅邸的佣人，如果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让来客淋雨，是会有损职业尊严的。
细雨一如既往地下落，却在斯科特头顶上方半米处停顿，破碎成无数滩“白粉末”。
这时候佣人才看清斯科特的笑容，那对宛如鹰眼犀利的目光中透露出骄傲与魄力。好像这世上不存在能坚持与之对视的人。他的声音厚重空灵，仿佛能穿过细雨直击佣人的心脏。
“这点小雨不用这么正式。”斯科特将双手揣在大衣兜里，迈开步子朝宫殿——安托奥里亚氏宅邸走去。
不仅是头顶，连同他整个周身，在细雨拍打下显现出一道球形的实体化灵气罩，将斯科特完全包裹在里面。
于是从下车以来，他身上滴水未沾。
了不起……
佣人暗自赞叹，看入了迷，直到已经走上十二个台阶，来到宅邸两道宽阔大门前的斯科特开口，才将他拉回现实。
“要我破门而入吗？还是你来带路？”
“非常抱歉！”他收起雨伞，飞快跟上前去。
门合上了，似乎将身后嘈杂的世界也一齐隔绝。整个宅邸内寂静无声，水晶吊灯散发的耀眼金光驱散阴暗，仿佛将人置身于烈阳之下。
“不用换鞋，请跟我来。”佣人迅速穿上室内鞋，将雨伞挂在门边的自动烘干机上。
穿过富丽堂皇的宽敞走廊，由整块大理石制成的地面反射着天花板壁画，将充满奇幻色彩的主题图案印刻在脚下。
走过十米路程，来到一块巨大的木制屏风前。刻有豪放而不失细腻的浮雕工艺，除去两旁空出的三人宽开口，它几乎截断了整条走廊。
“这边请。”佣人来到屏风右侧，绅士的朝开口摊出手。而在那之前，斯科特已经径直走向那里了。
绕过屏风，场景由走廊切换至金碧辉煌的客厅，大气的名贵家具摆放讲究，炫目华丽的装饰品遍布角落，四周墙壁整体呈玫瑰色，三面墙上各嵌一道黝黑的对开门通往别处。
这里实在太大了，就算用尽余光也无法一览全景，斯科特只能转动脑袋，直到看见镶以银边，形似龙椅的长沙发上坐着的男子。
他穿着褐色带金丝的棉质长袍，一手提着宽松的衣袖，一手托着茶壶，将茶水精细地倒入两只小陶瓷杯。
“贺铭老爷，斯科特先生来了。”佣人俯下身子，轻声附和茶水与瓷杯的窸窣。
“嗯。”男人续长了褐色的顺发并将其扎在脑后，精致面庞让他有股女性般的柔美之气，声音却浑厚沉重，身型也连坐着都无法隐藏其魁梧，因此形成强烈的阴阳反差。
“你去休息吧。”他放下茶壶，甩了甩衣袖。
“是。”佣人简洁答复，在悄无声息中退出客厅。
“贺铭老爷，小的给您请安。”斯科特将双手抽出衣兜，扶着腹部装模作样道。
“别刁难我了，我也不想被这么称呼。”
安托奥里亚 贺铭立起手掌苦笑道。
“怎么会呢？历史悠久的古老家族，令世人敬仰的安托奥里亚氏，‘老爷’这个名号再合适不过，兴许我还可以叫你‘大人’？”斯科特走向客厅中央的长沙发，贺铭的身前。
“坐。”贺铭摊开手掌。
“他们找过她了。”斯科特身子还没完全坐下，便开口说话了。
正在品茶的贺铭停止动作，轻轻放下茶杯。
“继续。”
“还没查出是谁告的密，不过那边我也安排了人手调包，令爱目前暂时安全，他们现在应该正在为一堆空箱子愁眉苦脸。”斯科特拿起瓷杯呷了一口。“但你这边办事得快一点了，计划已经被打乱，现在要送她回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贺铭提起茶壶。“联合国明天召开会议。我要让他们明白，就算是灵械组也别想随便打安托奥里亚家的主意。”
“真庆幸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斯科特双手托着茶杯，迎接贺铭倒茶。
“我不属于任何一派，也不关心你们之间的纠葛。”贺铭秀气的面容透露出不输斯科特的威慑。
“但谁要敢动我女儿，就是在和我贺铭，和整个安托奥里亚家作对。”
——
人界 中国四川省 白木市
“金队。”负责看守大门警戒线的灵察部队员向金里昂行礼。
现在是晚上八点，离开言炎的事务所后，金里昂便直接来到张卧龙的黑车厂。这里已经被灵察部接管，偌大的空地上停满闪烁警灯的车辆，交替的红蓝光芒划破夜空。
“让我进去。”金里昂俯身越过警戒线，小跑向厂房。
“金队，我们都处理好了，现在人在审讯室里，这边不用你操心。”一名手持平板的队员靠上前来，跟在金里昂身旁。
“我想查点其他的，你先去忙吧。”后者在众人的招呼声中走入厂房内部。
“那你慢慢看，有什么事叫我。”说完，队员很明事理地走开了。
铁皮箱……
金里昂转动脑袋四处搜寻，总算在角落里发现箱门打开的铁皮箱——之前装着蕾拉的那只。
他走上前，捡起地上被熔断的锁头。
应该是言炎的火焰，但为什么要用这种廉价锁？莫非他们很赶时间？
金里昂握着锁头，顺势将双手揣进衣兜里，转身又走向身旁的停车区。
如果没猜错，肯定会有那玩意儿。
他抽动鼻尖，试图从浓厚的机油味中分离出另一种物质。
熟悉的刺鼻气味传来，金里昂抿起嘴唇，眉头微蹙地走向其来源处。
找到了。
那是个自制的简陋木支架，上面摆放各类桶装的化学用料。纵使混杂成一堆，金里昂也能从中辨别出他想找的东西。
工业胶水——
金里昂抱起那罐装有浑浊粘稠液体的铁桶，凑上去嗅了嗅。
味道基本一致，果然是在这里调包的。
“小赵。”他将铁桶放回原位，大声喊道。
“唉！”刚才那名手持平板的队员立刻挤过来往人群跑上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帮我调段监控。”金里昂抬起头，望了眼天花板角落处的摄像头。
——
“霖云哥哥，还有果汁吗？”蕾拉坐在沙发上，毫无顾忌地放声喊道。
“奇怪，刚明明还剩很多……”石霖云好奇地拿起空盒子摇了摇，一旁的童仪翎耳根微红，假装不知情地继续看电视。
“不好意思啦，暂时没了，明天我去买。”像是没哄好妹妹的哥哥，石霖云挠着后颈，尴尬地回答。
“好吧……”蕾拉嘟着嘴，有些失望地扭头继续看起电视。
好像被讨厌了。该死！明天一定要去买它个几箱！石霖云感觉自尊受到打击，又觉得在蕾拉心目中的形象有所折扣，急得下意识将手里的空纸盒捏成条状。
话说你俩干嘛要看动物世界，还看得那么入迷。言炎标志性地盘腿而坐，盯着电视屏打哈欠。
一猫一狐狸，大家都是动物，有什么好看的……
“哇哦，还是头回看见这么多人界的灵兽。”蕾拉失望的神情转瞬即逝，两眼发光地说。
“蕾拉，那不是灵兽哦。它们叫动物，是人界特有的生物。在人界是没有灵兽的，而且按他们的分类方式，我们也可以被称为‘动物’。”童仪翎细声为蕾拉做着解说。
“好无聊，换台！”言炎手拍沙发弹起身旁的遥控器，顺势抓过按下按钮。
随着电视屏闪烁，画面由一片自然大草原切换至校园场景，粉色系滤镜渲染和美型的男女主角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青春恋爱剧。
也不可能有人看这个吧，换台！言炎想都没想便再次按下按钮。
“哎等……”屏幕闪烁，身旁却响起童仪翎慌张的声音。
“嗯？”不止是言炎，除了在沙发角落睡觉的球形立日，蕾拉和石霖云也不约而同地侧头面向童仪翎，对刚才的举动表示在意。
“没什么……你们继续。”童仪翎缩回停在半空的手臂，转而掏出手机捣鼓起来。
“原来你看着那么强势，还喜欢这种小女生题材啊？”言炎捂住鼓起的嘴，偷偷瞄着隔壁沙发上背朝自己的童仪翎。“刚是不是想看剧名啊，要不要我帮你换回去？”
“不用！”童仪翎脸涨得通红，别过头怨念地看着言炎。“喜欢又怎样？你不服吗？”
“没有没有没有，不敢不敢不敢……”言炎吹出鼓在嘴里的气，赶忙用炎之充能强行抑制笑神经。
“哥！哥！我要看这个！”蕾拉指着电视机大声呼喊言炎。
“吵死了！给我安静点！”立日扁平的身子突然竖起，不耐烦地说。
“略~就要吵！”被立日呵斥，蕾拉自然也不服气，扒着眼皮吐舌道。
“你别老跟小孩过不去啊，要不去卧室睡？”石霖云清楚立日的脾气，但没想过它竟然这么排斥蕾拉。
“算了，搅坏我心情，没心思睡了。”立日从沙发角落里弹出，跳到地板上，像狗一样地使劲抖动身子。
就在这时，玄关响起敲门声，引起客厅全员的注意。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石霖云抬眼看向钟表，时针正停在数字九与十之间。
“我去开吧。”离大门最近的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转动把手，石霖云习惯性半露门缝，透过间隙看向漆黑一片的街道。借由事务所漫出的灯光，前方隐约站着个人影，由于天色太暗，加之黑牙街的路灯早已损坏，石霖云无法确认那人的相貌。
但他似乎曾在哪儿见过那个身材的剪影，那是一个印象十分深刻的夜晚。
仅凭这点光还没法照清他的模样，而且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吗？有点来头。看来如果想让对方现出真身，只能这样了……
石霖云深吸一口气，尽力沉下丹田。
“不好意思，请问你可以走近点吗？没必要站那么远。”
“哦。好的。”
张星慢慢从黑暗中——机动车道与人行道交界处小跑上来。
“你好。”石霖云绅士地打了个招呼。
“你也好。”经过与事务所的几轮博弈，张星的紧张感逐渐消散。
又是新面孔啊，这次看起来像模特。莫非是酒保？他打量着面目英俊，高大结实的石霖云。
“请问有什么事吗？”石霖云总觉得张星很面熟，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何时见过对方。
“嗯……”
总结与事务所成员的交流经验，张星认为是气势原因才导致他被拒之门外，既然面对这种黑道店铺，首先就不能表现得太过胆怯，开口必须直奔主题，同时留下悬念，让对方接待员觉得你是大有来头的人——
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于是张星埋下头，压低声音，凶狠的目光透过一层刘海直视石霖云。
“有急事，先让我进去。”
……好犀利！
虽然感觉不到对方有丝毫特别之处，石霖云还是将张星划分到“事务所老常客”的名单里。
“请进。”他也学着压低声线，拉开大门为张星让出条道。
成……
双手揣在兜里，张星沉住气，假装大摇大摆地与石霖云擦肩而过。
成功了！
果然在外做人还是得嚣张一点。
“喂！服务员，拿酒来！”尝到甜头的张星越来越膨胀，走进事务所后张牙舞爪道。
但当他看见不远处沙发上坐着的言炎和童仪翎时，身体一时刻僵在了原地。
“大哥大姐，你们都在啊……”
“怎么又是你！？”言炎和童仪翎不约而同地叫出声，随后诧异地面面相觑。
果然是老客人。
石霖云欣慰又肯定地点了点头，关上门走到张星身后。
“你认识？”言炎指着张星问到石霖云。
“不认识啊，是来找你的吧？”石霖云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你认识？”回想起童仪翎刚才的反应，言炎又将头转向她。三人谈话间已经慢慢靠近张星，将其围在中间。
“这里面应该有点误会，我也不好解释。”童仪翎收起还停在视频app界面的手机，环抱双臂道。
完了……这下怎么办？我会被砍断手脚筋吗？还是被灌水泥沉海底……
即使作为普通人类，张星也能从言炎和童仪翎的眼神中感觉到异于常人的气质。
杀气？压迫感？总之足以让人呼吸困难，浑身颤抖。
催灵人——
张星很少见过这个来自遥远他方的种族，但用“神秘”形容眼前这批人一点也不为过。
怎么办？怎么办！要说实话吗？还是和他们求情？可是身体动不了了，舌头也在打颤，发不出声音……
汗珠顺着额头滑下，张星视线下移，不敢抬头看言炎的眼睛。
面对身前站着不动，半天也不说话的男人，言炎用食指挠着脸颊，陷入沉思。
他在干嘛？还有大摇大摆走进别人家然后保持沉默的人吗？话说为什么盯着我家地板不放？有脏东西？
想到这，言炎也轻轻低头看向脚下，由于站在张星正对面，两人此刻看起来就像在互相行礼。
这是什么姿势？感觉好神圣……难道是他们之间特有的交流方式？完全无法理解啊，看来是我层次太浅了。
看着低下头，眼珠来回转动的言炎，石霖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你们在干嘛……”面对静止不动的三个人，童仪翎轻咬嘴唇，无奈地摇起脑袋。
“我知道！他们在玩木头人！”蕾拉坐在沙发上欢快地摇晃双腿。在这个几乎静态的客厅里，活泼的她显得格格不入。
会被杀掉。
张星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几乎快成股状流下。当一颗汗珠从下巴尖滴落，砸到言炎脚下时，后者终于恍然大悟，伸手搭住了张星的肩膀。
来了！我完了！爸！妈！白发送黑发！我对不住你们！
张星紧闭充血的双眼，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大叔你看起来好热啊。要不要喝点水……”
言炎感觉手心穿来阵阵湿润，暗自感叹对方惊人的出汗量。
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肩膀，张星艰难地睁开双眼，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已被汗水浸透。
我还活着——
他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面对言炎的问题，竟然无法自控地予以答复。
“请问……有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