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北区汽车厂的监控室内，几名灵察部队员正坐在显示屏前敲打键盘。
这里仍散发着机油味，水泥地被污渍覆盖，白墙早已失去原本的颜色，连玻璃窗都沾满了灰尘，只能隐约透过外面的光线。
金里昂环抱双臂，一只手托住下巴，站在那几名队员身后。
“往前点。”他低声道，拇指轻轻搓着胡渣。
听到指令，队员按下按钮，电脑上的黑白画面突然停住，开始飞速倒退。
金里昂瞳孔放大，眼珠来回晃动，紧盯着不断跳动的图像。
很快，视频中的空地停入一辆大型货车，并占据大半个屏幕，金里昂一眼就认出那是白天和灵械组拦截的货车。
果然在这里……
“停！”金里昂手掌上移罩住嘴巴。“从这里开始，五倍速。”
似乎早已习惯队长的办事风格，队员并没有对“视线能否跟得上五倍速”感到质疑，立即再次按下按钮。
画面如约加速，金里昂轻轻捏住嘴唇，只用鼻子呼吸，瞳孔颤动得更快几分。
不行，完全是死角，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直到屏幕中的大货车离去，金里昂都无法看见货车后面，那只储物柜所在位置的情况。
看来他们是故意挡住摄像头的。
“怎么样金队？”队员询问。
“继续。”金里昂眼也不眨一下地说。
既然没看见怎么来的，那就看看是怎么走的……
画面中那只柜子伫立在原位，附近的人群来往穿梭，地上的光线随时间推移变换。很快，童仪翎的身影从右下角突入，下午发生的事情依次重现，直到视频来到言炎蹲下身，背起蕾拉的镜头——
“停！”话音刚落，队员反应及时地按住画面，金里昂上前一步，从两名队员间挤到电脑桌前，亲自操作起来。
他将视频退回到言炎背起蕾拉的瞬间，移动鼠标将其放大。
额头渗出几滴汗珠，金里昂紧咬臼齿，怒视着显示屏上因过度放大而模糊的蕾拉。
只见她叠起双掌盖住言炎后颈，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趴在对方背上。虽然只是猜测，金里昂大概知道那是一种被称为“标记纸”的道具。
薄且透明，使用前撕掉隔绝外界的塑料膜贴在人身上，纸张会在五至十秒内溶为液体并渗透，随后便可以通过灵气共鸣对该对象进行追踪，效果持续十二小时——之前在言炎绑架李季军时，就是用的这种方法。
该死！
金里昂握拳砸向桌面，赶紧拿出手机拨通事务所电话。
比预想的还要糟糕……他一边听着拨号音一边思考。
如果想让别人知道位置好救她出来，为什么不直接用在自己身上？莫非她想追踪言炎？既然使用了“标记纸”，说明她背后还有一个组织，而且很可能就是之前猜测的第三方。
更何况，那是类似灵察部和灵械组这类专门机构才有的“标记纸”，怎么会在一个小女孩手上？难道她也隶属于什么机构？
疑点还是太多了……
电话无人接听，金里昂只好焦急地再次拨通，另一只手插进蓬松的卷发抓挠。
如果想追踪言炎，她又怎么确信对方会出现在车厂？而且确保能接近并使用标记纸？更何况灵械组那边还在找她……
这样看来，言炎不太可能是目标，蕾拉接近他另有其因。金里昂得出结论。
总之，言炎被标记了，必须尽快联系他。
——
“好了哦，想吃东西的集合。”石霖云肩扛立日，端着两盘菜走出厨房，冲寂静的客厅喊到。
“来咯。”童仪翎和蕾拉离开卧室，提高语调附和。
“言炎，你不吃点吗？”石霖云将菜盘放在桌上，清点起人数。
……言炎？
没得到答复，石霖云好奇地抬头环顾客厅。他听见沙发传来震动声，那是自己刚才不小心滑出口袋的手机。
“金先生？”石霖云上前接起电话，让金里昂心中一喜。
“霖云，言炎呢？”
言炎……
石霖云扭头看了眼卧室，仍旧没发现人影。
“好像不在，怎么了？”他预感到不对劲，下意识加快了语速。
不在？
“蕾拉呢？”
心跳仿佛骤停，金里昂赶紧接着问。
“吃东西。”石霖云偷瞄了一眼正在和立日抢菜的蕾拉。
“听着，我刚查出她有点问题，但是先别暴露，你们想办法看好她，然后联系言……”金里昂说到一半顿住了，因为他回想起那部进水坏掉的手机。
“让他们看好蕾拉，你快去找言炎！我马上过来。”当即改变策略，金里昂冲出监控室，跑向车厂大门。
电话断线，石霖云收起手机，转身奔向玄关。
“我出去下！”他拉动门把，朝餐桌上的三人大声喊到。
“这么晚去哪儿啊？”童仪翎好奇地嘟哝，突然也注意到违和。
“等等，言炎呢？你俩一起的？”
“嗯！你和立日照顾好蕾拉，先走了。”石霖云最后留下一句话，砰地关上大门。
“莫名其妙唉。”童仪翎放下碗筷，叹了口气。身旁，蕾拉叼着筷子，视线始终紧随石霖云直到离开。她脸上的童稚已然消失，浑圆的金色瞳孔透露出深邃冥思。
晚上的黑牙街少有汽车经过，因此未残留太多尾气，街上总体气温较其他地方要低，言炎甚至能通过细微温差感受到张星的去向。
体温，呼吸，鞋与地面的摩擦生热，以及手机散热。只要不是太复杂的温度系统，单单一条街和一个人，勉强还能分辨。
于是，他依靠炎之充能保持高度感知，小跑着朝张星的方向追去。
怎么老拐弯啊，走大道不行吗？
连着穿过几条小巷，言炎总算在黑牙街与另一条街的交界处发现张星的背影。
“喂！”他大声呼喊，叫停前方背对自己的男人。
“嗯？”张星诧异地回过头，见言炎逐渐放慢脚步朝这边走来。
“怎么了？”
“你钱包。”言炎取出皮包扔给张星，后者一个激灵差点没接住。
“哎，你看我这粗心的……亏你还能找到我，真是麻烦了。”张星拍了下脑袋，向言炎道谢。
“没什么。”言炎摆手道。
今天的气温，有点寒冷——
从这里再往前走，就是黑牙街外面了。周围的楼房里一片漆黑，这片区域属于黑牙街标志性的无人地带，老式砖房破碎的玻璃窗口回荡风声，显得阴森恐怖，两旁路灯被脏污覆盖，连照在坑洼沥青路上的光芒都沾满黑斑。
有点奇怪……
言炎突然感到躁动，双手无法自控地打颤。他能感受周身细微的温度变化，特别在这种无人的稳定环境里。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怪异。
温度太低了……
“怎么了？”见言炎抬起手点燃火焰，张星好奇地问。
普通人是无法察觉这种气温变化的，它可能只有零点几摄氏度的差别，但这种瞬时差异对整条毫无外物干扰的街道来说，已经算得上“天翻地覆”的级别。
即便自然条件下的气温也会一直变化，但绝不可能是这种跨度。更何况，它还在持续降低……
很快，言炎找到了那个导致“异常”的根源，位于张星身后，一名缓缓上前的人影。
外貌精致有别于普通人，他留着褐色的微卷中长发，高眉骨下是一对在黑夜中极为显眼的碧绿色瞳孔。面部棱角分明，两颊轻微凹陷展露线条。过分高挺的鼻梁和淡薄的嘴唇，以及那病态似的雪白肤色，让青年第一眼就给人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
冰冷——
彻骨的冰冷——
而现实也证明了他这种气质。从青年现身起，但凡所经之处，都弥漫着由夏季湿润空气凝结而成的寒雾，围绕在其左右。
终于感到背后传来的寒意，张星惊慌转身，被逼近的青年吓得接连后退。
“他……他是谁？”似乎受到突如其来的寒冷影响，张星声音颤抖地询问仍站在原地的言炎。
从见面开始，他就有股强烈的感觉。
眼前这个青年，和身旁不为所动的另一个青年，拥有两种对立的属性差异。
“到我身后去。”越过张星，言炎一步上前，坚定的目光始终锁定陌生来者。和对方的绿色虹膜比起来，言炎棕色的瞳孔显得更为深沉。
“虽然以前没见过面，但是你莫名让我很不爽啊。”言炎微笑着，说话间脱掉体恤衫，头也不回地扔给后方木讷的张星。
紧接着，他健硕的赤裸上身燃烧起火焰，驱散不断袭来的寒气。
冰与火——
张星被眼前的一幕看呆了，无法想象身为人类的自己能目睹这般景象。
一方是雪白的寒冷，一方是火红的炎热。从这场“对峙”开始，这条街便被卷入仅凭两人引起的“极端气候交替”。
这就是催灵人吗？来自另一个世界——灵界的超能力种族。
“你们要干嘛……别冲动啊。”
言炎周身的温度越来越高，张星的触感也很快由冰凉变为燥热，直到额头渗出汗水。他赶紧大步后退，远离剑拔弩张的两人。换做平时张星或许会主动劝架，但这次已经不在他可以干涉的范围内了。
可以说是两个怪物之间的矛盾——
“我也想和平交流呢，但我不认为一个开着灵体走上来的人会跟我好好讲话，况且……”
身上的火团逐渐向双手聚集，凝聚为纯度更高的烈焰。
“我讨厌寒冷。”
火光驱散阴暗，让青年的脸庞更加清晰。他将双手揣进裤兜，在言炎前方四五米处停下，从这个距离来看，前者似乎比后者还要高出一截。
“她在哪儿？”
青年，白庭，开口说话了，音色也如他形象那般冷峻，嘴角运动幅度之小让人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发声，而声音本身的穿透力却仿佛一根冰锥，直刺心灵，深入骨髓。
“我还以为你是哑巴。”言炎没正面回答白庭的问题。
“……那个女孩在哪儿？”沉默片刻，白庭再次冷冷地说。
“不知道。”言炎很清楚对方说的女孩就是蕾拉。
是灵械组吗？果然找上门来了……
“我最后问一次。”
白庭眉头微皱，绿色瞳孔中散发杀气。
“她在哪里？”
“虽然不是哑巴，但你好像是个聋子。”言炎沉下重心，咧嘴笑道。
“我也最后说一次。”他攥紧拳头，绷紧钢铁般的背肌。
“我，不，知，道。”
“我给过你机会。”白庭摊开双手，相隔数米，言炎也能看见那苍白的手掌上逐渐爬满透明结晶体。
纯粹，毫无杂质的霜。
嘴里哈出口白气，白庭周围的景象因寒冷变得模糊。与言炎遍布火苗的身躯不同，他全身各处都凝结着冰霜。
准备完毕，两人同时摆出战斗姿态。
真的打起来了！怎么办，要报警吗？
就在张星迟疑的片刻，白庭已经迈着大步朝这边冲了过来。
“ 哇啊啊啊！”他大叫着，原地抱头蹲下，身体蜷缩成一块。
“啐！”
用手臂挡下白庭的高位鞭腿，言炎跟进反击刺拳，被对方侧移闪开，紧接着是几轮纯肉搏过招，最后以言炎露出破绽，被白庭一记横踢击退结束。
动作好快，这家伙比我想象的能干。
言炎连续后撤，远离站得笔直的白庭。他始终在意旁边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张星，没法集中注意战斗。
（手上的火焰熄灭了……）
“喂！你站开点啊！”言炎冲张星喊到，突然感觉身前一阵凉意，白庭那张平静而冰冷的面庞近在咫尺。
什么时候过来的！？
回过神来时，侧脸已毫无防备地吃下重拳，言炎半睁着眼，咬牙猛踩地面稳住重心，扭身挥出摆拳，再次被白庭的后撤步躲掉。
灵活得跟猴子似的！
他没有停止攻势，继续朝对方施加连续组合拳，却总能被格挡或闪开。
寒意越来越浓，言炎在持续高频率的呼吸下逐渐哈出白气，似乎只要接近白庭，就宛如进入了严冬之季。
“愚蠢。”挥开缓慢无力的重拳，白庭俯身踏步，朝迎面而来的言炎鼻梁精准顶出肘击，微侧的上身刚好探入对方怀间，躲掉后者打出的直拳。
在惯性下与坚硬如铁的肘部相撞，言炎眼前一片模糊，顿时感觉热流从眉心涌出，在鼻腔中翻滚。
白庭提起膝盖，又是沉闷的一击，踹中言炎胸腔，将他踢倒在地。
寒气……
令言炎好奇的是，他并没因刚才的两次命中攻击感到疼痛，但也清楚这绝非炎之充能的功劳。
充能不会让痛觉完全消失，那到底是什么情况？
挣扎着站起身，言炎捏住鼻尖擤出滩鲜血，而这时他才看到自己手掌的惨烈模样。
指甲被冻成了紫色，泛着深黑的淤血几乎快从甲沟中溢出，手背更是沾满冰霜，手指节处绽开的皮肉已经被冻结的血液封住，却隐约能看见白花花的骨头。
寒气……原来如此……
言炎这才发觉，自己的炎之充能早就停止了，被白庭周围包裹的寒雾完全冷却。
并不是那家伙动作快。
他抬起另一只手，见到同样的惨状。而在张星看来，现在的言炎全身包括脸上，都结满了因持续接近白庭而生成的冰霜。
是我现在被冻得限制了行动，或许连小孩都不如啊。
言炎尝试重新为自己充能，无奈不管是身体表面的寒霜还是体内浸入骨髓的冰冷，都让他无法再使用火焰。
寒冷最可怕的，不是它带来的痛觉——
白庭攥紧拳头，慢慢靠近难以动弹的言炎。
刺骨之痛，并非寒冷的真正威力，只有当到了极寒之时，以至于生物无法再行动，也无法再感知，柔性的皮肤变得如玻璃片易碎，坚韧的肌肉沦为焦炭般不堪一击，才是它恐怖的真面目。
寒冷是最残忍的事物，但它同样留给不幸者最后的仁慈……
借着惯性，白庭高举拳头，踏步朝言炎正面刺去。
艰难举起被霜冻的手臂，言炎试图挡住这次进攻，而当对方饱含力量的一击与自己掌心相撞时，如冰片般脆弱的手掌表面顿时支离破碎，鲜血横飞。
——但言炎仍没有丝毫痛苦，甚至没有感觉。
寒冷的仁慈，即是让人在无比脆弱之际失去知觉，于平静中迎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