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60 不归
作者:来杯冰阔落吗      更新:2019-11-26 09:23      字数:5977

昼来夜往,她再醒时已是清晨,师父说去去便回,却彻夜未归。

是晁典来寻的她,一见她的模样,又赶紧退开闭眼,晁典褪下自己的衣物将她裹了,予她遮住春光,用剑将捆住她的布条挑了,将她的胳膊接上,又给她找了身衣物来。

她穿好了接过晁典递来的白粥问道:“你怎么突然过来?营中怎么这么安静?”

晁典低头不语,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滞,扔了手中碗,夺门而出。

晁典在后面追她:“霍大人!等等属下!”

她充耳未闻,抢了一匹马,打马狂奔,风声呼啸,她听不清自己的祈祷。

建安城墙在晨曦的金光中有异样的威严,它冷峻,而且不通人情。

青灰色的砖石上有或深或浅的痕迹,诉说着它的历史,它的苦难。

旁边有一株木槿,枝头开得正艳,却平白掉落了,飘飘零零落到一摊血泥上,目光顺其而上,可以看到墙头上挂了一颗人头,在这颗头颅的附近,倒吊着它的身子,血迹已经流干,风一吹,它们就左右晃动。

真恐怖,她心想,他那么骄傲,那么洁白无瑕的一个人,怎么可以被斩成两截,毫无尊严的挂在墙上,供人参观指点?

有百姓在她身边越聚越多,看清城墙上身首异处的人,纷纷哭成一片,怒骂司马泰竟残害忠良,语言之污秽,她闻所未闻。

她倒也理解,毕竟那是守护他们安宁、为他们伸张正义、被他们所敬爱的……戚元帅啊。

韩昌带了城外兵营的戚家军赶到,见了此画面,无一人不悲愤交加。

戚蔚的死成了压死燕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揭竿而起,将守宫门口兴兵乱刀砍死,打开城门迎接戚家军进宫。

兵书有云,哀兵必胜,诚不欺人,在司马泰同大兴将军大喝庆功酒时,悲愤的戚家军如猛虎下山,横扫千军。

她转身又骑上马,在尸首堆里捡了把长刀,也杀进了人群。

她一出现,戚家军如有了主心骨,不再四处乱杀,而是跟着她,听她调遣。

她马行过处,血流成河。

司马恪于乱军从中找到了她,他好像总是有这样的本事,人再多,场面再乱,他都能找到。

他们并肩作战,清理了宫里,还有宫外。一直到天黑了,她刀上的血才干了。

韩放抓住了司马泰,将他暴打了一顿才押到司马恪的面前。

韩放对司马恪道:“公子,请将他交给属下!属下想亲手了解他!”

韩昌对他挥了挥手,叫他不要再说了,这之中,欲手刃司马泰之心最重的一个,还不是他。

司马恪和七七未下马,他在马上转头看她:“你说呢?油煎还是生剐?”

他说着这些令人头皮发麻的酷刑,语气像在询问晚上的鱼要清蒸还是红烧。

地上的司马泰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取代他成为胜利者的人,居然是他从未看起过的司马恪。他怒吼着说:“司马恪!要杀便杀,给个痛快……”话还未说完,韩放照着他的嘴一脚踢去,他嘴里顿时鲜血横流,门牙掉落,再也说不出话,只呜呜直叫。

“随便吧。”她语气淡然,韩昌父子都有些诧异。

反正他只是一把刀而已,是戚蔚自己拿起来抹了脖子,说到底怨不得刀。

赵恭自宫外运来戚蔚的尸体,是用推车推来的,头未放稳,停车时咕噜噜的滚了下来,滚到了她的马前,她和马儿都受了些惊,嘶鸣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赵恭扑过来,捡起戚蔚的脑袋,跪着膝行回车边,他微胖的身子笨拙地扭动着,看起来滑稽可笑。一边拿袖子擦着戚蔚的脸,一边哭着说:“将军您瞧小的这个笨啊,没照顾好您,真是该死!您别生气!小的这就给您擦擦干净。”

韩昌上前,将不知从何处拾得的青釭剑放到戚蔚的身侧,脸上笑着,声音却是哭腔:“将军,哦,不是,元帅,元帅,您的佩剑属下给您找到了,就是刀鞘不知道在哪,你快起来,告诉属下您的刀鞘在哪啊?”

他话说完了,顿感肝肠寸断,全身脱力,抱着戚蔚的身子,强忍着没有嚎啕大哭:“什么?您说大声点!属下耳背,没听着。”

七七哽咽,别开脸不忍再看,眼泪未流出来,便被她擦了去。

韩放拉着他父亲,也忍着鼻酸:“爹,别这样,让元帅安静地走吧。”

韩昌捶胸顿足,只恨死的不是自己。

司马献听到了消息,撑着行将就木的身子,在德全的搀扶下赶了过来,将士们自动给他让了道,他颤颤巍巍地靠近推车,竟不敢朝他断裂处看去。

这一瞬间,司马献顿时觉得十分无助。

他捉了戚蔚的手,回忆起出见他时,他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他的梦想还是仗剑天涯,云游天下。司马献那时刚继位不久,麾下正是空虚,于是向戚蔚抛出橄榄枝,命好友霍衍做他的夫子,两年相处,他俨然变成了另一个霍衍,权谋相术,兵法武功,都与霍衍不相上下,有了他出世,边界安定,军营和睦。是司马献眼看着他从一个逍遥自在的少侠,成长到一个英武的小将军,后来他给戚蔚指了亲,从一个小将军变成了老成持重的大元帅,再从一个意气风发所向披靡的大元帅,变成了两截冰冷的尸体。

他这一生,青春、热血、甚至生命都给了司马献,他用他的头颅,来实现了当初的承诺,他说,他这一生,都将献给燕国,他做到了。

司马献拍着戚蔚的手背,道:“小戚,没想到你也抛下孤去了。你们都去了,只剩孤和你的夫子了。”

他又与他细数了些过往,终于还是累了,吩咐了厚葬戚蔚,脚下一软,栽倒在地。

此时风波刚歇,宫内尚一片混乱,司马稷仍旧被锁在大牢里,没有人来得及放他出来。

他在牢中也听闻了外面的风声,但知道的情况并不多,所以正站在木栏边伸着脖子仰望。

渐渐地他听到了脚步声,不禁喜出望外,终于有人想起来他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看看情况。

脚步声顿住,有一少女,提剑走了进来。

这少女司马稷并不认识,但在见到她剑上未干的血液时,他的欣喜冷了下去。

她浑身并未带杀意,但仍叫司马稷感到不寒而栗。她挥剑砍断铁索,崩出的火花吓了司马稷一跳,他不禁后退到墙根:“你是谁?”

她淡淡道:“将死之人,不必知道我的名姓。”

“谁派你来的?”

十三月没有再说话,只是靠近他,忽然又有一串沉闷的脚步声靠近,十三月只听了一会儿,便知道来人是谁,她对司马稷道:“你有朋友来给你送行了。”

七七拐弯过来,见了十三月,并没有多大惊讶,这些反正也在她意料之中。

司马稷见了七七如见救命稻草:“七七!她要杀我!”

他的脸是狰狞的,充斥着恐惧。

“你快杀了她!”司马稷又道。

十三月也回头看七七,两人静默的相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意图。

十三月把剑柄递给七七道:“你来还是我来?”

“你们…你们是一伙的?”司马稷震惊道,想要逃跑却发现退无可退。

“霍慎!你也要杀我?”司马稷质问七七。

七七未接剑也未回答司马稷的问题,只是缓缓背过身,这已经宣告了她的态度。

接着是一声倒地的轻响,衣料摩擦的声音歇了,只听见有一阵咳血的怪声,再然后是剑回鞘的声音。

应该是一剑封喉。

司马稷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不动了,七七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凝固在自己的背影,微微闭眼,竟连叹气的力气也没有。

十三月出了牢笼,与她并肩而立。

“你来,是想放他走的吧?”

七七并没有答话,抬腿欲走,十三月忽然又道:“我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天下崇月,那时候规模很小,没什么人知道,公子也还小。”

七七不明白十三月为什么突然聊起了她自己,但也驻足听着。

“那时候我就知道他绝非池中物,所以我一直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他的今天,也证明了我的眼光没有错。他是我见过,最英明的君主。”

七七道:“所以呢,你想让我效忠他?”

十三月越过她走向出口,声音飘飘忽忽地,听不真切:“差不多吧,我是想说,就算你不愿忠诚于他,也千万不要与他为敌,因为,你永远都斗不过他。”

七七稍回首看了看司马稷伏在地上的身影,没由来觉得绝望,司马稷虽常调戏戏弄她,她也曾恨过他,但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她还是想让他活着,死亡太可怕了……她不想让自己的熟识的人在一夜之间都没了气息。她需要时间来缓一缓,不必太久,只要一会儿就好。可是司马恪没有给她时间,十三月捷足先登了。

“抱歉,世子。”她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说着,觉得心灰意冷,是的,戚蔚死了,世间的一切除了双亲没有什么值得她再奋不顾身了。

她提步追上十三月,十三月正欲上马。

“十三月,霍府的人……”

十三月翻上马背道:“他们都很好,你放心。”

七七皱眉:“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他们?”

十三月道:“霍姑娘连日劳累,还是好好休息吧,若有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你。”

她说完打马走了,她杀了司马稷,要去向司马恪复命,整个燕宫寻遍了,却是没有司马恪的踪迹,只好于宫门处候着,夜已深了,司马恪才带着高九和晁典回宫。

他见了十三月停下脚步问道:“都处理干净了?”

十三月抱拳答:“是,公子。”

司马恪终于有了片刻舒心,眉头也松解了,顿感疲倦,挥了挥手对身后的高九晁典道:“你们下去歇着吧。”

高九关切的问了句:“公子,那您今晚?”

司马恪道:“我去拜见父王,待会儿也会回府,有十三月在就行了,你们先回去收拾打点一下。”

高九晁典领命去了,司马恪才向宫里走去,十三月手上还牵着马,他回头道:“宫内不许行马,你不知道?”

十三月瞅了瞅自己的坐骑,爱怜的摸摸它的脸说:“属下江湖人士,不懂宫规,只是见霍姑娘在宫内行马,以为……”

司马恪抬步走了,十三月只好将马随便找了个地方一栓,赶紧跟上。

司马献经受了戚蔚的离去,心里很是难受,那是一种凄凉,一种无奈的心情,司马恪来时,他仍卧在榻上茶饭不思。

德全进来禀告说二公子求见。

司马献才回神,悠悠说:“他来了……”

德全:“是啊陛下,二公子说向你汇报叛军的处置情况,陛下,这次还多亏了二公子呐。”

司马献自嘲的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这些个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扶孤起来。”

“唉。”德全应着,将司马献扶去应天殿正房,坐于龙椅之上,宣了司马恪进来。他进来先是深深一拜:“拜见父王,儿臣救驾来迟,令父王受惊了。”

“坐吧,恪儿,你去云游四方治病,效果如何?”

“大师医术高超,托父王的鸿福,儿臣已经痊愈。”

既然痊愈了,他也便恢复了从前的司马恪,他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会让司马献感到忌惮。

“如此便好。”司马献无力的说:“叛军处置得如何?司马泰抓住了吗?”

司马恪恭敬答道:“三万兴兵已被全部诛杀,兵部侍郎、司马泰、王后也都下了狱,羽林军损失惨重,戚家军也伤亡不小。”他顿住了,脸色有些难看,司马献察觉他的异样,遂问道:“怎么了?说下去。”司马恪犹豫了一阵道:“只是…世子他……”

“稷儿怎么了?”

“已在混乱中被兴兵杀死……”司马恪偷偷观察着司马献的脸色,司马献面色惨白,好像连呼吸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儿,半晌过后,他终于调整好自己,不管司马恪所言是否属实,他心中自有判断。

“稷儿,福薄。”他无奈的说。说完一阵咳嗽,好几次司马恪都以为他快要咳断气了。

“咳咳…戚、戚元帅的尸首呢?”

司马恪答:“已被韩昌将军带回了元帅府。”司马献仍旧咳嗽,司马恪关切道:“父王,内乱过后,百废待兴,您千万保重身子才是。”

司马献喘息着点头:“戚元帅乃忠烈英雄,后事不可随意,一定要厚葬,这事就交由你去办吧。还有,其遗孀…你以孤的名义多加安抚。对了,司马泰曾以我的名义召集你四弟回宫,你可曾知道?”

“儿臣不知。”

他艰难的喘了口大气说:“你四弟一向与世无争,从未有过野心,在封地也是兢兢业业,他没什么过错,不该遭司马泰的毒手,恪儿,你明白孤的意思吗?”

司马恪神情淡然,垂眸凝思,陛下把这话说给自己听,当是别有深意,他略一颔首道:“儿臣明白。”

司马献欣慰的点点头说:“明白就好,估摸着他们过不了几日就到建安了,你兄弟二人久未相见,当好好聚一聚才是。”

司马恪乖乖答应着,又说:“那儿臣先告退了。”

他说完作了揖,缓缓退下了,德全送他至应天殿门口,司马恪还回头嘱咐他千万照顾好陛下。

十三月迎了上来,同他一起在月色下散步。

“公子,陛下怎么样了?”

“身子垮了,看来时日无多。”

十三月笑道:“那是好事啊!”

“若是好事,司马泰逼宫之日就会杀了父王,岂会留到今日?”

十三月不解问道:“可是现在朝中没有世子,您又是这次平乱的功臣,只要陛下死了,您理所应当就是大王了呀。”

司马恪看着十三月天真的脸,笑了笑无奈的摇头说:“你若有那霍慎一半心智,我也就不必煞费苦心了。”

“怎么又提到霍姑娘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司马恪道:“和她没什么关系,父王此时还不能死,他必须亲临朝政,否则我与那司马泰何异?天下诸侯岂能容我?现在世子死了,按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为示国哀,一年之内是不许再立世子的,这也是司马泰不杀世子的原因。而父王的身子却不一定能再撑一年,也就是说,我必须趁此机会,得到摄政大权,如果父王突然死了,又未立下遗诏,那么我和司马觐之间定有一场王位之争,我必须在父王死之前,培养些心腹才是。”

十三月摆了摆手:“哎呀,别说了公子,属下听不懂。也不想懂,反正我只听您的命令便是了,您叫我做什么,我照办就行。”

司马恪淡淡道:“也是。”

十三月看着司马恪的背影,有些犹豫,她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却又不知道能不能问。

“公子,你那日在戚元帅帐中,到底同他谈了些什么?”

司马恪驻足,不由想起来戚蔚的模样,打心底的为他感到惋惜,倘若他还活着,又肯助自己一臂之力的话,他不知能省下多少麻烦。

残月立在红色宫墙之上,略有诗情画意,夜风送来凉意和沁人心脾的花香,他仔细嗅了嗅,又叹了出去:“我只告诉他,他的夫人已经死了,而他的爱徒,也在去赴死的路上。”

“啊?”十三月绕到司马恪正面,诧异的问:“就是说戚将军知道了霍姑娘的计划,所以代替她去送死,给咱们创造机会了?”

司马恪负手而立,眼望朱墙月色,沉吟不语。

十三月喃喃道:“那戚将军待霍姑娘真是情深意重。这事要是让霍姑娘知道……”她见司马恪变了脸色,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司马恪道:“这事,我也没料到,我只是想让戚元帅出言阻止,顺便激一激他,让他出兵助我,以他的才智,其实应该有了应对之法,却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竟选了这下下之策。”

十三月也叹了口气,为这大英雄感到惋惜,说起霍慎,她似乎又想到什么事,遂问司马恪道:“公子,那霍丞相一家,如何处置?”

司马恪思索一阵道:“放了吧。”

“可霍丞相不是一直看不上公子?以后朝堂之上,难免多有为难,左右也是一块绊脚石,不如趁此机会清理了,除却后患。”

司马恪缓缓向宫外走去,一边又说:“戚元帅死了,军中正是不安稳的时候,我也正处于用人之际,不若卖霍慎个人情,正好收服戚家军的心。”

“是,那我出宫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