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逝水
作者:落墨天涯      更新:2019-12-12 17:31      字数:3220

二月的江南莺****长,轻柔的春风吹的柳絮漫天飞扬。夕阳半入远山,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赤色的霞光笼罩着嘉宁院。

阮瑾年躺在葡萄架下的贵妃榻上,吹着晚风半眯着眼,望着头顶的天空,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大丫鬟夏凉捧着薄薄的白底紫花绒毯盖在她身上,又轻柔的拂去落在她乌黑头发上的浅白柳絮。

小丫鬟端着药走了过来,夏凉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小丫鬟蹑手蹑脚的走到她身边,小声的道:“夏凉姐姐,张大夫特意叮嘱了,这药一天四次要准时喝。”

夏凉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接过药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小丫鬟搔搔头不好意思的道:“夏凉姐姐,太太那里发喜钱,屋子里的人都去领了,我也想去。”

夏凉点点头,小丫鬟转身悄悄的离去了。

夏凉端着药碗,脸上噙着笑,温声喊道:“姑娘,该喝药了。”

阮瑾年睁开眼看着夏凉手里端着的黑药汁,坐起身下意识的皱起眉头道:“拿来吧,我自己喝。”

夏凉看着阮瑾年端着药碗一口接着一口不断气的喝,赶紧喊道:“姑娘,慢点喝。”

阮瑾年拿起手绢擦了擦嘴,含着夏凉喂她的糖腌梅子,压下嘴里的苦味,良久才道:“长痛不如短痛,这苦药汁又不能不喝,我只能喝快点,让自己少受点罪。”

从及笄以来,短短半个月她已经吐了三次血了,每次吐血都痛得她冷汗淋漓,恨不得立刻就死去。可熬过了那阵,她又无比的期盼能多活几日,哪怕一天喝十次那苦药汁,她也甘之如饴。只恐怕那苦药汁,她也喝不了几日了。

阮瑾年抬头,看到夏凉眼里流淌的水光,笑问:“明天你就要出嫁了,嫁衣和鞋袜都准备好了吗?”

夏凉坐在贵妃榻边的凳子上,把脸埋在阮瑾年腿上,带着哭音道:“姑娘,奴婢不想嫁,奴婢想陪着你。”

阮瑾年扶起夏凉,擦干她脸上的泪水,笑道:“说什么傻话!你家姑娘不知道还有几日光景,趁着我在,你还有几分体面赶紧把自己嫁了,等我死了这院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

夏凉掩着阮瑾年的嘴呸呸呸,道:“姑娘,这话不吉利,以后不能再说了。”

阮瑾年笑道:“好。”

春光渐晚,夜风骤起,吹得两人衣带飘飘,乌发飞扬。葡萄架上垂下的藤蔓随风飘扬,在黄昏暮色中划着一条条弧线。一群群的鸦鹊扑腾着翅膀结伴飞回了巢穴,高墙外断断续续传来呜咽的洞箫声,听得阮瑾年戚戚然。

夏凉抓着阮瑾年的手问道:“姑娘,起风了,要进屋吗?”

阮瑾年摇头笑道:“春风残霞归鸟洞箫,此刻风光正好,你去把架子上的瑶琴寒光取来吧,我想抚上一曲。”

夏凉见阮瑾年笑得眉眼都开了,赶紧去屋里把瑶琴抱来,又把屋子里常用的紫铜青鹤炉抱来,燃上阮瑾年自己制的熏香。

阮瑾年盘腿坐在贵妃榻上,寒光放在盘起的腿上,瘦弱的脊背挺得笔直。只见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划过瑶琴,低沉的琴音带着不屈的意志穿山涉水,飘向高高的院墙外。

夏凉坐在石凳上,隔着紫铜青鹤炉上袅袅升起的薄烟,痴痴地望着阮瑾年。

她家姑娘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长年累岁的遭受病痛折磨,及笄的那天被退了亲事,还要时不时地应付幺蛾子。连她都替姑娘感到难过,可姑娘却从不抱怨,依旧把日子过得怡然自得。

不看她苍白的脸色,没有血色的嘴唇,瘦弱不堪的身子,和她生活在一起,你经常会忘了她是个需要照顾的病人。

锵然一声,琴弦应声而断。卷起的琴弦划破了阮瑾年苍白的手指,鲜红的血滴在瑶琴寒光上。夏凉赶紧过来,抓起石桌上素白绣边的细棉手绢包裹住阮瑾年的手指,紧紧的握着。

阮瑾年受伤的右手被夏凉紧紧地握着,左手捂着嘴在风中拼命地咳嗽着。

夏凉抬起头来抚慰阮瑾年道:“姑娘,且忍忍,一会儿就不痛了。”

阮瑾年止住咳嗽,埋头看了看手心里星星点点的血迹,握紧拳头,神情落寞的道:“能疼也是一种福气!”

斜阳落尽,晚霞消退,天边留下层层叠叠淡金色的光晕。

阮瑾柔穿着烟霞撒花裙,带着大丫鬟彩霞婷婷袅袅的朝着这边走来。夏凉见她来了,赶紧起身问安。

阮瑾柔看着夏凉怜悯的道:“夏凉,刚在祖母院子里听人回禀说你娘摔倒了头,血流不止,你快回去看看吧。”

夏凉惊恐的望着阮瑾柔,阮瑾柔笑着颔首肯定。

阮瑾年见夏凉愣在原地,拉了拉她道:“夏凉,你娘还等着你,镇定些。”

夏凉转过头看着阮瑾年眼泪总算来流了出来,阮瑾年叹道:“螺钿匣子里的银子你都取去,赶紧回去给你娘请个好大夫。”

夏凉狠狠的点头,跌跌撞撞的就往屋里跑,彩霞跟着去扶着她。

阮瑾柔站在葡萄架下,看着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的阮瑾年,笑道:“三姐,每次听你弹琴都能洗净我内心的焦躁,倒是难怪漓表哥那般清风朗月的人物也会钟情于你了。”

阮瑾年笑笑道:“瑾柔,你想多了。”

阮瑾柔一想到自己爱慕多年的漓表哥和这病痨姐姐定亲了,心里就痛得厉害,她变了脸色厉声道:“我哪里想多了,要不是你勾引了漓表哥,他怎么会不顾颜面,在你被崔家退亲,被当众指着鼻子骂父母双亡实为不祥,身染恶疾恐非长命之人后,还当着众人的面与你定亲。”

阮瑾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气喘吁吁的道:“瑾柔,宋表哥是个心性高洁的人,他不过是见不得崔婆子嚣张跋扈的样子,挺身而出替我打抱不平罢了。而且有机会我会把定亲信物还给他,这门亲事也会作罢。”

阮瑾柔红了眼睛喝道:“你还想哄我,姑母写信说,她明天就会赶来正式下聘,还问祖母把你们成亲的日子定在下月初六行不行?”

阮瑾年见阮瑾柔红着眼睛不像说谎的样子,感动得五内酸涩,她有何德何能,让姑母和漓表哥为她付出良多。

阮瑾柔见阮瑾年望着自己痴痴的目光,冷笑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不会让你活到明天早上的。”

阮瑾年眼里透出神采,道:“瑾柔,我是你姐姐。”

阮瑾柔脸上一片寒冷,她无情的道:“你别自作多情了,我从来都没把你当成过姐姐。”

阮瑾年怔愣的看着阮瑾柔,阮瑾柔厉声道:“你没听错,在这个家你就是外人,要不是祖母不许,你早就是个死人了。”

阮瑾年苦涩的笑道:“其他的人就罢了,原以为在这家里至少还有你这个值得心疼的妹妹,没想到多年的情谊都是假的。“

阮瑾柔脸上的表情滞了滞,嘲笑道:“没想到祖母那么老奸巨猾的人没骗过你,倒是我骗过了你。”

阮瑾年墨玉般的眸子望着她,平静的道:“说吧,你想怎样?”

阮瑾柔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戴的翡翠镯子,看着阮瑾年得意的笑道:“三姐,有了这镯子,再加上你的遗书,你说漓表哥会不会为了成全你的心愿而娶我?”

阮瑾年重重的喘了喘气,虚弱的道:“没看出来,你倒是好手段。恐怕我死了你就会栽赃夏凉,说她为了救她娘偷我屋里的银子,被我看到了,她害怕受罚,一冲动就把我弄死了吧。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我死于非命,哪里有时间把镯子给你,还写好遗书。”

阮瑾柔笑道:“你本来就病得要死了,这些都是你提前备下的,也没有什么不妥呀。”

彩霞摸黑走到葡萄架下,她有些惶恐的道:“姑娘,时间不早了。”

阮瑾柔最后复杂的看了眼阮瑾年,朝她颔首。

彩霞站在原地不动,阮瑾柔踢了她一脚,道:“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吗?”

彩霞惊恐的望着阮瑾柔,阮瑾柔阴冷的道:“再不动手,明日我就把你灌了哑药,卖到下等窑子里去。”

阮瑾年说了这么久的话,又呕了一口血,她浑身的筋脉不停的抽搐着,眼睁睁的看着彩霞抄起枕头捂得她透不过气来。

阮瑾柔抚摸着手腕上的翡翠手镯,看着阮瑾年本能的挣扎,不忍的别开了眼。

是的,她也曾为三姐对她的好而感动过,敬佩过,濡沫过,所以她才能瞒过她敏锐的心,只可惜这些都抵不过嫁给漓表哥的诱惑。

彩霞见阮瑾年不动了,脱力的趴在她身上,看着双手,喃喃自语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阮瑾柔厉声喝道:“不想死,就把你的嘴给我闭紧了。”

她看了眼寂无人声的嘉宁院,道:“快走。”

彩霞被阮瑾柔拉着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嘉宁院,阮瑾年身边的瑶琴寒光上弥漫出一圈又一圈赤色的光芒,就像刚才笼罩着嘉宁院的霞光一般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