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沉沉地睡了八个小时的觉。从升入高一的那一天起，每晚八小时的睡眠对我而言已成奢望。每一天，爸妈都在重复地向我灌输学习的重要性，要求我不能早睡，必须苦读，告诉我只有认真学习才能过好以后的生活。

我不承认他们是对的，但手中疾书的笔却没有停下。

我的二模成绩和三模成绩都还可以，一直在平稳地提升，在j省的排名分别是13756和11955。s姐说，林朵，保持住，以现在的成绩，考上二本的b类大学完全没有问题。

我的爸妈很满意我的成绩，他们终于有了向其他家长炫耀的资本，我也顺其自然地成为了中年妇女口中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二模的家长会结束后，妈妈听从了s姐的建议，开始研究志愿指南，为我挑选适合的学校的专业。他们一致认为，我应该报考师范类院校，老师嘛，待遇好，越老越吃香，一辈子都不会失业。

我和他们的想法相反，不喜欢学师范，也不想当老师。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因为意见不合而和他们争吵。19岁的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学会了设身处地地看问题。

上星期一，学校取消了高三年级的早、晚自习，我们每天八点到校，四点半放学，仿佛回到了小学生活，日子悠哉又惬意。高一、高二的孩子们开始羡慕我们，一边抱怨政教处的苛刻无情，一边期待着学校某一天也能稍减他们的繁重学业。

我们在成长，快得超过预期。看着抽屉里的b中录取通知书，我忽然五味杂陈。三年就这么过去了，爸妈看着我从一个乖巧懂事的可爱少女，变成了任性叛逆的鲁莽女青年。我看着他们在岁月的浸染下，从容颜静好，变得韶华不再。这漫长的三年啊，其实我才是罪魁祸首。总是无理地顶撞他们，把对学校的不满全部发泄到他们身上，肆意地和他们争吵、对他们呼来喝去。他们骂我，我生气，离家出走，不再理他们。可他们，在被我责怪完以后，什么也不说，继续对我好，继续爱我……哭着哭着，我笑了，庆幸他们还在，庆幸他们还能陪我，也庆幸自己终于醒来，终于决定长大，好好地爱他们。

校园的紫丁香已经开花了，香香的一大片。我拿着政治笔记在树下背题，晓蝶满草地地寻觅五瓣丁香。她说，快毕业了，要赶在高考之前，为罗皓亲手制作一份心意满满的毕业礼物。

罗皓即将去日本的消息我一直都没有告诉她，罗皓也没有，我们都在尽自己所能地将这件事变圆满。既然分离已成定局，那就唯有尽力地让离别时的伤心不那么伤心。

她坐下，挨着我。不远处的女生们聚在一起，嘻哈地笑，八卦男生，互尝零食。

“朵儿，高考完，你最想干什么？”

“睡觉，睡上个一天一夜。”我伸了个懒腰，大口地打着呵欠，“你呢？想去哪里玩？”

她双手托腮，闻着丁香的花香，看着远方认真思考。

“不想出去玩了，高考完的那天，我要买本书，做菜的书。用一个假期的时间学做菜，争取每天都不重样。我还要……去献血，七月初七那天去，和罗皓一起，我要过一个与众不同的情人节！嗯……我还想做志愿者，去敬老院和孤儿院，多帮一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我笑着听她说完，靠着她的腿躺在草地上，“想法都不错。其实我也想好了计划。比如说，我想减肥，想试穿很多很多的漂亮衣服，想做兼职，用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给爸妈买个小礼物……唉，就是不知道到时能不能实现……哦对，我还想写小说，把在b中的三年时光全部写进小说里。到时，让它成为一本回忆录。”

“写小说？不错呀不错呀！到时一定要把我写在里面，让我做女主角！”晓蝶很兴奋，开心地笑，用食指轻轻地戳我的脸，“还有，你要把罗皓也写进去，他做男一号，我是女一号。”

我傲娇地别过脸，“不！我写的小说，女主角当然是我。”

“男主角是周梓瑞吗？”晓蝶扳过我的脸，一脸坏笑。

我点头。

他是我高三这一年的全部美好。

周梓瑞的体育成绩很高。赵博洋说，只要他在高考时能正常发挥，被zj大学录取一点问题都没有，并且第一志愿，第一专业。

昨天的午间，在篮球场看台的第一排，我们排排而坐。我说，哥，恭喜你，终于能喝到正宗的绿茶了。他笑，仰头与阳光相对，清冷的面庞挂着细碎的光辉。他说，你也加油，学一个自己中意的专业，不为别的，只为不辜负三年来的每一次忐忑。后来，我们一起回教学楼，一起上楼。和以前一样，我先离开，在班级门口羞赧地目送他上楼，望着他的背影回不过神。

可是这一次，看着渐行渐远的他，我偷偷地哭了。

终究要道别……

教室里只剩下了我自己，其他人去都去食堂占位置吃饭了。在校的三年，我们排斥食堂，宁愿在外面订餐也不进食堂一步。如今，快毕业了，我们开始想念食堂的味道。

我的高中三年，遗憾不少。最大的遗憾就是在高一和高二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如果早一点努力，不至于到最后的关头因为没有时间复习，而无奈地放弃地理。高三以前，我用学习的时间去玩，玩的时间还在玩，玩这玩那，总能找到玩的。因为坐不住板凳，加之基础知识薄弱，老师讲的内容我听不懂，所以听课对我而言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我踹桌子、讨厌任课教师、在背后讲老师们的坏话，很闹心很闹心，但是不能离开教室，没有办法，我只能自娱自乐。最夸张的时候，我转笔转了整整一节课，什么都不想，就是转，一圈一圈地转，转得相当入神。转笔有催眠的作用。后来，我困了，大喇喇地趴在桌上睡觉，一睡就是一节课。当时，我的地理老师对我说了几句话，这些话，直到现在想来，我依然觉得很有意义。她说，林朵，你的英语成绩和语文成绩都很高，你喜欢英语，老师知道。但是，如果你连大学都考不上的话，即使很爱英语，你也无的放矢，因为你的学历很低，你的学校师资力量单薄，没有一个能供你好好学习的环境，更严重地说，你会因为身边的朋友全都不务正业而怠慢英语，热情尽销，慢慢地，你的英语水平会连高中生都不如……

努力过后我才明白，其实学习并不单单是为了提升成绩，更多的，它是在教会我们无论对待什么事情，都要尽可能地做到认真、一丝不苟，有态度、对得起初心。

我的第二个遗憾是没有做一个让父母省心的孩子。因为爸妈总是逼我学习，所以我的逆反心理很严重，叛逆期来得比其他孩子早，并且持续时间久。高一、高二的这两年，为了抵抗爸妈的责备，我离家出走了四次，每一次都走得很远，最远的一次直接坐火车去了邻省。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希望爸妈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后对我温柔点……

不懂事的我啊，总是喜欢用自己的错误去惩罚别人，让自己显得很占理。

喜欢周梓瑞是我这三年来做的最无悔的一件事，他改变了我。我也庆幸，他是个成绩好、三观正的人。因为他，我开始好好学习。有了他的鼓励和监督，我坚持到了现在。电视剧和小说中的那些浪漫桥段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甚至，我们连一场电影都没有看过。周梓瑞不知道我喜欢他，他以为，我只是他的妹妹。同样，因为只是妹妹，我并没有做太越格的事情，除了替他整理英语笔记、送饭买水，什么也没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做的事情只有学习和吃饭，再无其他。他帮我分析数学题，我陪他背单词和短语，学习以外的话说得很少很少。晓蝶笑我们无趣，说我们是出土文物，一见面就聊学习，复古到不能更复古。但，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啊，不用仰望他，也不会觉得自己渺小，一起努力，用同样的眼光看世界，多好。

风“哗啦”一声吹动了我身后的高考倒计时牌，关上窗户，我轻拂着被吹散的张页，纸上的数字“1”醒目又单薄。

今天是2009.6.6日，高考的前一天。三小时后，我们会退校，去相应的考点验考场。

57人全部到齐了。三年来，今天的人最全。

最后一节课了。我们在座位上收拾这三年来的全部物品，教室里没了抱怨声，没了叫苦的哀叹声，安安静静的，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整理着视线里的一切。曾经，我们多么迫切地希望逃离这暗无天日的牢笼，有人甚至说“就算老子不上大学，也再不来b中！”，可当离别就在眼前时，我们都踯躅了。那扇门已经没了锁，可门里的我们，却不舍推开它。s姐拿着湿巾，缓缓地擦着讲桌，一点一点，擦了一遍又一遍。

“老师，等高考完，我们还回来，每个人都带着高考卷子来。还在这间教室，你给我们讲题，好不好？”那博昂从座位上站起，看了看我们，看着s姐。

s姐笑，“英语虐了你们千百遍，你们还想听我讲题？”

“想！”我们异口同声。

“那妥，这个容易。如果你们来，我一定遵守承诺。像以前那样，不讲完不下课。”

我们大笑。可笑着笑着，忽然安静了。

s姐停下，顿了顿，走下讲台。像以前一样，走到教室中间。

“正好趁着你们现在安静，我来说几句考前的话……第一，像钥匙和腰带扣这类的金属制品不要带进考场，不然的话，金属探测仪会响起警报提示，监考老师会搜身，很麻烦，而且影响自己的考试心情。第二，为了能以最佳的状态参加考试，今晚和明、后两天，尽量不要吃海鲜和油腻的食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8号考试结束后，网上会公布各科的标准答案，你们可以看一下，大致地算算自己能得多少分，再根据所得的分数，在高考志愿指南上找适合自己的大学。大概六月的中下旬，成绩会发表，两、三天后，你们回校报志愿……三年了，终于要收尾了，老师替你们开心，我也解脱了，惹人烦的高三生活总算要结束了……”

“老师，带完我们，你是不是就要带新高一了？”周雨竹问。

“也许会吧。”s姐浅浅地笑，将垂下的发丝拢到耳后，“但是未必会做班主任了，这活儿，太累心啊……”

程鑫清清嗓子，举了下手，“老师，继续带班吧，没准下一届的孩子比我们省心呢。”

“胳膊肘别往外拐。”我笑着拍了下他。

s姐看着我们，嘴角一直上扬。盛夏的风很暖，带着淡淡的丁香花香，宜人又清爽。

“你们是我带的第一个班，很幸运，遇到你们。高考过后，会有一部分同学离开c市，大学毕业之后，你们当中会有更多的人为了梦想和现实，离家拼搏。老师希望你们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因为客观环境而改变那个最初的自己。要坚持、要勇敢，时刻都能清醒地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一行、为什么坚持到了现在……最后，老师要对你们道一声感谢，这三年，我在见证你们的进步，你们也在陪我一起成长，虽说有苦、有泪，也有压力，但因为有你们，一次次，我都坚持下来了……”

s姐向我们鞠了一躬。教室里传来了轻轻地啜泣声。

“孩子们，无论你们高考的成绩好还是不好，十四班永远是你们的家，我还是你们傲娇又任性的傻姐姐……”

我哭了，s姐也哭了，很多女生在默默地擦眼泪。

“咱们再把班歌唱一遍吧？”教室里有人提议。

大家一致同意。

“无法可修饰的一双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总是啰嗦始终关注，不懂珍惜太内疚。沉醉于音阶而她不赞赏，母亲的爱却永远未退让……”

伴着《真的爱你》，我们毕业了。

……

我在x高中考试，距离b中很近，走过去不过15分钟。程鑫、那博昂和田馨冉与我在同一个考区，不过不同考场。

我们到的时候，x高中外的人还不算多。过马路买了瓶水的工夫，门前的人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呼啦”一下变多了。

考生、家长、复读学校的宣传员，人挨人，人挤人。

“不就是验下考场吗？！至于吗？一个考生三个家长陪。本来x高中门前的空地就窄，已经快要没地方站了！”那博昂看着不远处的陪考军团，很不满，也很无奈。

田馨冉面露不悦，“听说x高中和咱们b中很不合，为了进一类校，已经和咱校竞争很久了，明里公平竞争，暗里使绊子。”

“哈！就凭他们学校那点师资力量竟然也有胆量和咱b中竞争，真是好笑！”我鄙视地朝x高中的校牌望了一眼，“不久以后，b中妥妥的会进一类校，x高中还是老实地在二类校里待着吧！总把自己当金子，也不看看有没有发光的潜质，恶心！”

程鑫听我们说完，倏地笑了，“看来真的是这样，无论骂了母校多少遍，只要人在外，还是会义不容辞地袒护母校。”

“那当然！”我们异口同声。

田馨冉身后的宣传员朝我们这面望了一眼，随即，从包里取出一张宣传单，走到程鑫身旁。

“你好老师，我是新东方同文高考补习学校的宣传员，这是我们学校九月份的招生简章，您看一下。如果您有学生高考成绩不理想的，可以来我们校复读，价钱方面有优惠，宣传单的最下面有我的电话，我姓胡。”

我们一边“哈哈”地笑，一边看着程鑫。

他很无奈，轻轻地摆手拒绝。但宣传员太热情了，直接将宣传单塞到了他的手里。

“老师，您看看吧，或许真的用得到呢……”

“好，我留着。”程鑫摸着脸上鼓起的红痘，怏怏地收下了宣传单。

“哈哈！看来不止我们觉得你长得老，哈哈哈哈……”那博昂把手搭在程鑫的肩上，笑嘻嘻地调侃他。

他瞪了我们一眼，装作生气的样子，“你们再笑我，我就诅咒你们今年复读！”

我们纷纷闭嘴。

下午三点半，x高中的大门打开。逐一检查过我们的准考证后，保安放行。

操场上，举牌的带队老师有序地站成了一排。我们按照准考证上的信息，找到了自己考场的带队老师，在队伍中站下。

三点五十，进场。

我们跟着带队老师上楼，在考场的教室门口排队站好，等待监考老师的检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金属探测仪，很有意思，激发了白羊座的好玩天性。站在指定区域，我被黑色的大圆圈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检查无恙后，我走进考场，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陆陆续续地，大家都进来了，和我一样，都在漫无目的地互相打量、环顾四周。

半小时后，考场广播里传出英语女声，试音开始。

过程持续了20多分钟，试音停止，监考老师找了四个角的考生签字确认后，验考场完毕。

在二楼的拐角处，我遇见了刚从考场走出的田馨冉。懒得和她说话，我扭过头，装作看不见，快步地跑下楼。

“林朵。”她急急地追了过来，拽住我的胳膊。浓烈的envy香呛得我想打喷嚏。

眼见着跑不掉了，我只得停住。

“有事？”

“我为以前做过的事向你道歉。”她松开了拽我的手。

我愣住了。避开人群，贴墙站着，目不转睛地留意着她的下个举动。

“和别人说你的坏话是我的不对。当初，我退出你的学习小组并不是因为讨厌你。”她站得笔直，白皙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还有，我并不喜欢周梓瑞，我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是我的旧相识，仅此而已，你不该把我当做你的假想敌。”

我没说话，她这霸道的言语忽然为我带来了莫名的轻松感。

“这些话，我怕现在不说的话，以后就没机会说了。以上的内容，都是事实，你爱信不信。”她一边说，一边傲娇地扭过头，手扶扶手，缓缓走下台阶。

我随她一道下楼，与她保持着距离。

“为什么突然要道歉？”我看了她一眼，很快转过头，“我以为我们会吵一辈子，做一辈子敌人。”

她轻轻一笑，耳骨上的钻饰闪闪地亮，“呵，连我也讶异自己的道歉呢……但是林朵，你记住，我道歉并不是因为服输。”

“既然你道歉了，那我也应该道歉。”我昂着头，挺胸直背，“田馨冉，这几年，并不全是你的错，我在背后也没少说你的坏话，我们也算扯平了。”

“我知道你编造了我的不少谣言，你在背后说我的话，我全都听到了。这两年，我们都因为猜忌和妒恨而疏离对方。以后……嗬，不知道咱俩还有没有以后呢……但愿有吧。林朵，说真的，忽然与你做朋友，我不太习惯。”

我笑，“我也是。”

“那就别苛求了，我道歉的话已经说出来了，你也说出来了。我听到了，你也听到了。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吧。”

我点头，“这样最好。”

“祝你高考成功，别考得太差，我并不想在我的大学校园里看到你。”说完，她灿然一笑，离开。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朝门外熙攘的人群走去。

一字开头的我们，还是没有学会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