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我们会想你,你一定
作者:亦了      更新:2020-03-01 09:29      字数:6213

今天是星期一。

早早地起床后,我没有去食堂买早餐。因为韦莱说,她会带早餐回来接我。

寝室饮水机的水桶已经很久不换了。静置的水早已变质,浑浑的,早没了往日那澄澈的样子,只一眼,尽是颓败和腐朽,轻轻摇晃,几个饱满的气泡慵懒地升腾。底部墨绿色的苔藓非常扎眼,浓浓厚厚的,像崩开的水彩颜料,在无色的空间里荡然游走。

我想,它们是有灵魂的,飘啊摇,总会回家。

今天没有课,很闲散。我泡了杯黑咖,在窗前看楼下这稍稍熙攘的人群。

20出头的女孩子是个很强悍的物种。她们可以熬夜陪男朋友dota,几小时后依旧准时起床,利落化妆。她们也可以上一秒手撕快递盒子,下一秒软糯地拜托男神拧瓶盖;当然了,她们还可以在零下十几度的室外,光腿穿裤子,并且露出白白的小脚踝。

几年前,这些事我也做过,但现在不会了。人总该成熟,而最好的成熟,就是好好爱自己。

乔诗祁向我发送了视频邀请。

我点了“接受”,随即看到了手机屏幕里化了妆的她。

乔诗祁的五官本就标致,妆后的她更是添了不少的淳美,软软的小圆脸非常可爱。由于工作性质的要求,她把刘海用夹子与马尾并到了一起,和往常相比,多了些许的成熟。浅棕色的柳叶眉将杏核眼衬托得越发柔美,像年画里的小女孩,娇羞又恬淡。唇是浅浅的水红色,隐隐地透着一点点粉,嫩嫩的,与她灿然的笑容相得益彰。

“很漂亮!”我称赞道。

她似有委屈,嘟了嘟嘴,“我妈前段时间给我报了个化妆班,天天下了班就去听课。每天都要化妆,麻烦死了,本来觉就不够睡,还要早起那么长时间捯饬自己。你和琅琅好厉害,竟然能坚持每天6点就起床梳洗打扮。”

“为了漂亮嘛。化完妆,看到美美的自己,早起也值了!”我将咖啡杯放到一边,看着她,“怎么了?你好像有些不开心呢。”

“待会又要上班,不想去!”

“怎么呢?你的工作那么好,远超同届毕业生呢。”我安慰她。

“我现在特想辞职!”她拍着桌面,气鼓鼓地朝椅背一靠,“单位的那些老人儿总是欺负我!和我调班、让我帮她们扔垃圾、订餐。和我一组的那个前厅女孩,周末总要我替她加班,我有事想让她替的话,她总是一堆替不了的理由。本来我是休周日和周一的,被她这么一弄,每周只能休一天了!累死了!”

“你可以拒绝啊。”我说。

“我本来业务就差,领悟能力也弱,很多事情需要请教她,我怕一旦拒绝,她会不帮我,这样的话任务完成不了,顾客不满意,领导又该批评我了。”她抠着手指,委屈地快要哭了,“那些顾客也欺负我,理财、基金、红利,样样问我,我哪懂这些?!排队办业务的人多,他们满腹牢骚,向我抱怨,拿我出气,我招谁惹谁了?!”

我叹了口气,心里也替她不平,“再熬一熬吧,每个做爷爷的都是从孙子做起的。你的起点已经比很多人高了,这是优势。为了这优势,你再坚持一下,也许明天就一切顺利了呢。”

她揉揉眼睛,吸了下鼻子,“朵儿,我现在好怀念在学校的那些日子。想逃课就逃课,饿了也不用下楼买饭,总有你们帮我带。咱四个的合照我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好想你们。”

我笑,拿起了放在桌角的相框,朝她晃了晃,“我也是呢。”

她吐了吐舌,摇头晃脑地,“那个最胖的是我,嘻嘻,但是现在我比那时候瘦了,昨天单位体检,我轻了8斤呢……琅琅和莱莱还好吗?琅琅还和大姐夫在一起吗?”

“在一起。琅琅现在带初二班,是个合格的班主任。”我说,“莱莱也挺好的,待会儿回来找我,我们要出去一下。”

她拍了拍手,双手合并在唇边,“你呢?和苏志燮还在平稳发展吗?”

我点头,朝她眨了眨眼,“苏志燮这个人嘛……天蝎座,有点大男子主义,我们偶尔会有争吵,不过争吵完了还是会恩恩爱爱的。”

“好羡慕你们,有那么多不用考虑柴米油盐的快乐日子…….不像我,连相亲都被家里人安排好了,以后的恋爱纯粹是奔着结婚去的。”

“啊?”我惊讶地看着她,“小不点儿,你要相亲了?!你才21岁,着哪门子的急啊?!”

她耸了耸肩,满是无奈,“没办法,我妈说‘结婚要趁早,生孩子也要趁早’,所以一个月之前她就已经开始替我物色人选了。”

我听得无言以对。

“我妈说,她是为了我好。我想了想,觉得是这样的,所以咯,如果安排我相亲的话,我就去呗。反正我的人生都已经被家里人安排好了。”

“每个人让自己快乐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我,奋斗带来的那点小成绩会让我快乐,攒很久的钱买一支自己喜欢的口红也会快乐。”我笑看着她,语气柔和,“你呢……本就是精神病人思维广,弱智儿童欢乐多。所以,想快乐的话更是容易。你爱吃,所以就好好工作,多赚点钱,按时完成领导交代的任务,用得到的薪水大吃特吃,吃完就会感觉幸福感爆棚,多好!”

她边笑边点头,“对对对!对对对!”

正和乔诗祁说笑,一个陌生号码突然拨了进来,中断了聊天。我接起,那边却挂断了。

我没理会,重新给乔诗祁发了视频邀请。

还没等到乔诗祁点“接受”,电话再一次响起。

“你是林朵吗?”是个沙哑的女声,听声音,是个中年人。

“是。”我说。并开始在脑海中过滤我认识的中年女士。

“我是韦莱的大姨,你现在快过来,韦莱和她妈妈走了。”

“去哪儿了?来我们学校了吗?”我被这突然而至的电话弄得满头雾水。

女士很焦急,声音有些颤抖,但音量不小,“韦莱自杀了!跳楼了!”

我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直到韦莱的大姨将电话挂断。她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萦绕,我一遍遍地重复。很快,血涌大脑。我已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只一味地重复着“韦莱自杀、韦莱自杀”。整个身体变得无力,腿发木,扶住床下的梯子,我瘫坐在椅子上。大脑像短路了一般,许久许久都无法回过神。

我不信!!!

韦莱自杀了???

可她前天与我分别的时候还一切安好啊!!!

她自杀了???

我扶着桌子起身,浑身都在颤抖,斜斜地靠在墙上。手已经变得冰凉,浸满了细密的汗水,无力,拿起的外套滑落到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身后,是韦莱待了近四年的小小空间。空空的,她已经带走了自己的全部物品。

我紧咬嘴唇,别过头,止不住的泪水肆无忌惮地落满了脸颊。

韦莱走了,陪着妈妈一同走了。她说过,妈妈是她的唯一,为了回报,她心甘情愿地以妈妈喜欢的样子活了22年。现在,她们在一起了,永永远远地不分离了……

去韦莱家的路上,我给林琅和乔诗祁打了电话。

和我的反应一样,她们先是不信,继而大哭。

由于距离较近,林琅先我一步到了韦莱家楼下。

她摘掉了美瞳,细看,眼周还可以看到稍微清晰的手指印。内眼线微花,眼角粘了一小块脱落的的睫毛膏,黑黑的,与白皙的肤色对比鲜明,近距离看去,很是扎眼。粉底显然是匆忙地补过,色度不一,有些浮粉,毫无生气般地印在两颊。

我们什么也没说,互相挽着上了楼。

门开着,沙发上坐着的几个人正轻声地说话,生怕吵醒了沉睡着的灵魂。

“你们是林朵和林琅吧?”女士起身,缓缓地站到了我们对面。

我们点了点头。听声音,我分辨出了她就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中年女士。

“莱莱被殡仪馆的车拉走了,现在正在太平间里躺着呢,我给你打电话的那会儿,车刚走。”韦莱的大姨红肿着眼睛,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待会儿我们要去墓园给她们母女选块地,你俩和我们一起去吧。追悼会就不办了,等先生超度完,直接就下葬了。”

我和林琅默默地听完,沉沉地点了下头。

韦莱的大姨拉着我坐下,又召唤了林琅,“莱莱生前说,你们是她这么多年来最好的朋友。林朵,莱莱和我多次提起你,我对你有印象,所以就给你打了电话,想让你们和我们一起去送送她们母女……诶?好像少了个女孩……”

“少了乔诗祁。”林琅接话道,“莱莱和我们都叫她小不点儿,现在人在上海,知道事情后很想来,但是回不来。”

“没有事……没有事……”韦莱的大姨转过头,小声地呢喃。

“阿姨,莱莱……”我本打问韦莱的大姨莱莱怎么突然间就想不开了,可看到与我们同样哀伤的她时,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我大妹…...莱莱的妈妈是昨晚去世的。从头到尾,韦莱一直陪在身边,又和我们一起料理了她妈妈的身后事……当时她平平静静的,一滴眼泪也没掉,自始至终都特别理智,所以我们也没往别处想……今早我在厨房做饭,她舅舅和老姨在她妈妈的卧室里收拾生前穿过的衣服。饭做好后我去叫她,发现房间里没人,以为她下楼买东西了……直到物业保安来敲门,我们才知道莱莱跳下去了……”韦莱的大姨攥着菩提子,新的泪水冲掉了脸颊上的道道干涸,双眼无光地望着窗外,“现在想想,昨晚,莱莱就已经决定陪她妈妈一起走了,料理完后事,就去找妈妈……”

林琅从包里摸出一袋面巾纸,递给了韦莱大姨。

她摆了摆手,“没事,擦完了还会有眼泪流出来。”

在殡葬用品商店,我和林琅合买了花圈,放在了离韦莱最近的位置。想不到我人生中第一次看逝者,看的竟然是把我当家人一样照顾了三年多的好姐姐。

太平间的冷气开得很大,墙壁通体的白色,也许是灯光太亮的缘故,房间肃穆得可怕。凉气刹然而至,我缩了缩脖子,泪水才刚蒸发的脸上越发的冰凉。消毒水味不大,隐隐地飘着一股小雏菊的花香,淡淡的清新,稍用力去闻,它便消失了。

多像韦莱,淡淡地来,淡淡地活着,淡淡地向这世界道别。

冰棺里的她,安静地躺着,柔婉又素净。口中含了一枚铜钱,一半在唇间,一半留在外面。双手的掌心朝向身体,右上左下,很自然地叠放着。人们常说,化了妆的遗体或多或少地都有点不似生前,可韦莱不是,已走远的她和在世时一样安静美好。长发被盘到了头顶,用一根金色的发圈束着,挽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发髻,垂下的头发被均匀地分好,按层次有序地摆在了两鬓。无瑕的脸上被涂了显眼的橙色腮红,稍浓,眼影是淡淡的枣红色,唇彩淡粉,恬淡又清新。因着年纪还小,韦莱的家人并没有为她置办寿装,按照她平日的喜好,挑选了一条纯白色的长裙套在身上,脖领、袖口、裙摆都绣着柔美的蕾丝花边。鞋同样是白色,由于韦莱生前不爱穿高跟鞋,所以这最后一次,家人为她选了同样纯白的运动鞋。

我止不住地哭,凝视着已熟睡的她。这样熟悉的面孔,可我却怎么样也触不到,冰冷的玻璃,硬生生地分开了我们。

韦莱,你不是说今天会带早餐来接我吗?!你不是说要陪我一同毕业、看着我出嫁、以后做我孩子干妈的吗?!我们不是已经说好要让我们的子女一辈子像我们这样相亲相爱吗?!这么多的诺言,你都不兑现吗?!

留了那么多美好回忆给我,却忍心看我一人默默怀念。韦莱,我恨你!

我哭,林琅也哭,直到遗体化妆师走过来将冰棺打开。

“这个女孩子生前一定很孝顺,走的时候,衣服口袋里还揣着和她妈妈的合照。”化妆师一边说,一边用卫生棉球擦拭着韦莱的耳朵和唇角,“可能是怕另一个世界的妈妈认不出她吧,所以要拿照片去证明……多好的孩子,可惜了。”

我看着韦莱,目光舍不得移动分毫,“她这一生都在爱她的妈妈,21年了,从生,到死。”

“早登极乐,愿上帝可以保佑她。”化妆师说完,从手推车的第一层取出托盘,端在手上,开始为韦莱做最后的补妆。

我和林琅互相倚着,看韦莱的妆容一点点明艳,看她一点点地离我们越来越远。

2012.10.16日,上午7时28分,韦莱离世。并于当日上午10时02分,经先生超度后,与母亲合葬。

看着韦莱和她的妈妈入土为安后,我和林琅一前一后回了寝室。

寝室门上,五张合照安静地立着,新生报到当天、大一、大二、大三、准大四。第一张里,韦莱羞涩内敛地站在一角,抿着嘴微微地笑。第二张里,她和我并肩站在后排,拿着水杯与我碰杯。第三张里,她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乔诗祁,看着镜头,恬淡美好。第四张里,她坐在前排,身后是“欺负”她的我们。第五张,我们在草地上躺着,面朝蓝天许下心愿。

“朵儿你看,莱莱把她贴在墙上的合照撕下来,带走了。”林琅挨着我坐在地上,面对着韦莱的位置,呆呆地看着这曾经布置得满是温馨的床榻和书架,“她想在另一个世界里依旧记得我们吧?所以带走了所有的回忆,她怕遇见的时候会擦肩而过……”

我把头靠在林琅的肩上,呓语般地轻声呢喃,“如果相遇,我一定会大声地喊她,大力地拥抱。”

“我也会……才三年,我还没和她相处够……”

“莱莱在那边一定还会受欢迎,她那么好,对每个人都那么温和……”

“朵儿,以后,我们都会在那里见面。莱莱先走一步,替我们去那面打点一切了。”

“是啊……莱莱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天堂了?……你看,外面的碎冰已经化了,那么暖和,像春天一样……”

哭累了,我和林琅沉沉地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我收到了韦莱的定时邮件。

“朵儿,别哭,我现在很好,已经和妈妈在一起了,很开心。还在怪我的不辞而别吗?抱一下,原谅我吧。其实陪妈妈一起离开的这个想法,很早之前我就已经有了,只是没想到妈妈会走得这么早。我是个悲观的人,事情一旦发生,常常喜欢去假设最坏的结局,并会把这臆想中的坏结局当做最后的结局去计划以后,因此,我很少笑,你们觉得好笑的事情,我总是无动于衷。我不想结交新朋友,也不想联系旧相识,怕她们笑我孤僻古怪,也怕自己把这么多的糟糕情绪传给别人,所以我孤独、不快乐。我曾打算大学四年依旧孤独地生活下去,直到遇见你。想不到你竟然喜欢理会我这个冷漠孤拐的怪人,会和我打招呼,问我要不要和你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开心,可由于惯有的胆怯心理,我排斥陌生人,不习惯与别人接触,所以还是拒绝了你,我怕吃饭的时候你们开心地笑,而我说不出一句,很尴尬。还记得那天吗?琅琅和小不点儿去吃饭了,寝室里只有你、我,还有你的好朋友晓蝶,你再一次关心我,和我说了好多的话,怕我无法融入你们,故意找适合我的话题聊天,还拿零食与我分享。就在那一天,我决定冲出束缚自己的禁锢,与你成为朋友。我常和你说,你是我想成为的样子,你总是笑我多愁善感。是真的,我想像你一样开心就肆无忌惮地大笑,被人惹生气就大骂回击,不留后路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奈何我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当做乖乖女去培养,不允许我做很多事情,要我克制自己,那样的我,她不喜欢。我爱妈妈,她把我养大不容易,我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让她觉得孤独。所以,在心里斗争了许久后,天平还是偏向了妈妈,即便我想像你那样追求花团锦簇的生活,却依旧无力,也无法,只得浑浑噩噩地按照妈妈喜欢的样子去生活……今晚过后,我可能无法再陪你了,这辈子,我没有办法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下辈子,希望我可以自在地活……朵儿,在我书桌的抽屉里面有一张银行卡,密码是120225,里面有一千多元钱,是我这几年存的,带不走了,留给你吧,去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当做是我对你的祝福和守护……好好活着,不要再想以前了,也不要总是想起我,我很好,放心吧……”

走廊的脚步声开始变得窸窣而杂乱,大一的孩子们要去上晚自习了,笑着闹着,跑跑跳跳地,拿着书本互相追赶。

“凡凡妈,你快点,待会导员就来查课了!”

“知道啦,知道啦!……晚上还要练习穿高跟鞋吗?”

“当然!不知道人工湖边的冰化了没有…….”

“有我在,不怕,我陪你!”

“好啊好啊,凡凡妈,你对我总是这么好!”

“因为你是我想成为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