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2.8日，春节。

按照习俗，今年的春节我该去李家过。可我不想，我是外人。

早上，妈妈打电话给我。

“朵儿，起床没呢？”

“起来了…”

“涵宇起没起来呢？”

我摸着身旁冰冷的被褥，“他也起来了。”

“妈跟你说啊，今天你要去李家过年，进门前多买点礼物，给老人买一份，给孩子买一份，再买一份大家都可以吃的东西。别考虑价钱，他们满意最重要。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要多笑，别像在家时那么硬邦邦的，知道吗？我和你爸都挺好的，你爸待会儿要带我逛庙会。问问涵宇想吃什么，大年初二的时候我和你爸给他做好吃的。”

“他……不挑，吃什么都行。”

“好、好，那妈去超市多买点肉，等你们回来给你们做。涵宇太瘦，得多吃。”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了我的啜泣声。

李涵宇已经近一周没回来了。上次争吵后，他带走了自己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他说，林朵，你不要给我打电话，如果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我不想再和你吵了，也不想让我爸失望，希望你能让我安静地待一段时间。

在婚姻方面，我是个失败者。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就开始分居，除了我，估计也没谁了。我不懂经营，也不知维护，总是对李家人各种鄙视，光明正大地唱反调，从来没有考虑过李涵宇的感受。用李涵宇的话说，我是个不称职的儿媳妇。

可是，怎样才算称职呢？……忍怒赔笑？放弃自我？无尽付出？

这些，我做不到。

家庭和事业、自我这三者的协调是亘古不变的难题。事业和自我尚且有折中的办法，违背意愿便辞职，另觅他出。可当这两者遇到了家庭这个客观存在时，主观能动性就未必起作用了。二者中必须要牺牲一个，事情才会朝着较好的方向发展。反之，矛盾会贯穿始末，许多无法预计的新问题会接二连三地涌出，一环套一环。

我曾想，要么离婚吧，好聚好散。既然自己的原则无法改变，何苦再拖累旁人。可后来，我还是没有对李涵宇提出结束婚姻的想法。有些舍不得，也不甘，总觉得还有挽救的余地，磨合期很难捱，但熬过去就风平浪静了。

这一切，我对爸妈只字未提。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也不愿他们对李涵宇心存偏见。

“爸让咱们去二大娘家过年，你收拾收拾吧，我在楼下等你。”李涵宇传了微信给我。

我的本能反应是拒绝的。可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去。

于是，我洗漱、化妆、换衣，和他一起前往二大娘家。

“不要和他们说咱俩分居的事。”他说。

我平视着前方，“当然不会。”

“那就好。”

按照妈妈的叮嘱，我去商场给李涵宇的爷爷买了保暖内衣、棉帽子和保暖袜。给家里的小朋友每人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男孩子汽车，女孩子洋娃娃或画笔。又在生鲜区买了一个大号果篮，打算待会拆开让大家一同品尝。

虽然我很不喜欢李家，不过碍于情面，我不得不这么做。

结账时，我特意瞄了一眼李涵宇。他稳稳地站着，丝毫没有拿钱包的意思。

李涵宇妹妹的儿子替我开了门，眼神紧紧地盯着我手中的礼包。

我把汽车模型递到他的手里，摸了摸他的头，“多多，新年快乐哦！”

“谢谢小舅妈！”他把玩具开心地拿在手里，朝我甜甜地笑，“小舅妈，快进来坐吖！”

我拉着他的手走进客厅，将礼物按照长幼次序一一送给了在座的各位。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啊。”说完，他们纷纷笑着接过。

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不同的人说。可今天，我深感这话恶心。

“涵宇，快快，给林朵搬凳子坐。”二姑朝他喊道。

李涵宇答应着，将凳子放到了麻将桌旁，“坐吧朵儿，陪大家玩会麻将。”

我不满地看向他，“我不会打麻将。”

“那就帮他们洗牌。”他说。

我起身，“算了，我去陪孩子们玩。”

他没说什么。他们也没说什么。

我并不是喜欢和孩子们玩，只是除去这一条，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听妇女们家长里短碎碎念，另一条是去厨房帮二大娘备料。以上，我宁愿做个孤拐的异类。

我和李家的很多孩子是初次见面，所以他们对我并不熟悉，加之我性格清冷，不爱无端陪笑，所以信任感格外的低。男孩子们一边玩，一边悄悄地用眼睛瞄我，与我目光相遇后便飞速躲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遥控赛车。几个女孩看了我一眼便讪讪地走开了，牵着手，拿着洋娃娃和小熊坐在离我稍远的角落玩过家家。

呵~

都说婆媳关系是万年不变的难题。可我却觉得，与李家的任何一个人相处，对我而言都是难题。我曾排斥与我的七大姑八大姨聊天，在我心里她们是落后又封建的。可如今，我竟觉得她们可爱，因为我遇到了比她们难缠百倍的复古人儿。

李涵宇的妈妈是伟大的，很可惜，我没有机会与她过多地相处。在李家这样一个男权为上的家族，与一群刁蛮又世俗的妇人朝夕，他的妈妈竟然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和称赞，数十年来，这个可怜的女人吃了多少的苦、忍了多少的泪，我难以想象。

也许，她的离开，对她而言是好事。

这世间并未曾有过长久，只是早与晚的问题。

伴着孩子们的欢笑声，我在小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我竟过得如此悲催。今年，我26岁了，距离30岁还有四年，我忽然不愿再去考虑30岁以后的事情。

何姨和李涵宇的爸爸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你去把这几样水果放到厨房，换上鞋，帮二嫂和面、拌肉馅，中午包饺子。”

何姨讪讪地答应。

我知道，这时候我该出去和他们打个招呼。但我还是没去，主观上的排斥，以至于我想用能想到的一切贬义词去形容他爸。大男子主义的人我见过的不少，但他们一般都有一定的能力和业务水准。唯独他爸，并无一技之长，却心安理得地整日花女人钱度日。

包完饺子，何姨用毛巾擦了擦手上的白面，从衣袋里取出两个红包，分别递给我和李涵宇。

“这是何姨的一点心意，你俩一人一个，新年了，祝你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我在犹豫该不该收下。

李涵宇一把夺过我的红包，连同他自己的，一并塞给何姨，“你自己留着吧，我们不要。”

何姨很错愕，顿了顿，把两个红包强塞到我的手里，“来，朵儿，涵宇不收，你替他拿着。”

我和她推辞。

李涵宇将红包拽过，很大力地甩到地上。

他的举动吓到了何姨。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被扔到地上满是褶皱的红包，用手搓了搓衣角，咬着下唇，什么话也没说，缓缓转身，朝厨房走去。

我瞪了李涵宇一眼，拾起红包，打算去和何姨解释。

他狠狠地拉住我，“不准去！”

我正要发作，猛然间看到了周围的大家，他们的目光正齐齐地投向我们。

我吸了口气，拍了下李涵宇的手背，很小声地责怪他，“幼稚不？！人家何姨是好意。”

“好意也不行！她还真把自己当成李家人了，蹬鼻子上脸！”

他的声音很大，招来了他爸。

他爸大步走来，甩手一个耳光，“白养你了！”

李涵宇捂着脸，昂着头，一声不吭。

其他人纷纷过来好言相劝，李涵宇的爸爸又骂了他几句后，作罢。

我很佩服李涵宇的耐力和涵养。这种情况，换做是我的话，一定会气愤地摔门而去，打我的人什么时候道歉，什么时候回来。自己的爸竟然帮着外人，不帮自己，换成谁都无法做到不生气。不过李涵宇……也许是被责骂惯了的缘故吧，他很不一般，忍耐性和他妈妈有一拼。

下午时分，宴席开始。

李家人吃饭很奇怪。男和女并不同桌吃饭，分两桌吃。男一桌、女一桌，男人在厨房的餐桌就餐，女人在餐桌旁的地砖上铺小桌，并且牛肉和海鲜只供男桌。

轻嗤一声后，我找了个角落，随意地坐下。

大姑拍了拍我的腿，“盘腿，要盘腿坐。”

“我不会盘腿。”我说。

“这么盘……你看我。”说着，身旁的二姑开始教我如何盘腿。

按照她们的指导，我盘上了腿。不过很快，我将腿平放到地上，“这么坐不舒服。”

二大娘瞥了我一眼，“那也得盘，习惯就好了，这是作为李家媳妇必须要学会的。”

懒得再去争论，我索性离开了餐桌。

我对李家人的厌恶，我想她们看得出来。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也没有太明显的女权主义，只是任何时候都习惯崇尚男女平等。而李家事事男权为上，这令我不得不计较，主观上的排斥，我无法说服自己随遇而安。不过碍于李涵宇的面子，即便很不满，我也并未曾与李家的任何一个人有过当面的争执。

“爷爷，我想吃这个。”一个孩子指着不远处的鸡翅对李涵宇的三叔说。

“不可以，大家还没开动呢，你不能先吃。”孩子的妈妈轻声斥责。

“哎呀，有什么的？！我孙子爱吃就给他吃。”三叔伸手从盘子里拿过一枚鸡翅，笑眯眯地递给孩子，“吃吧，想吃啥，自己拿。”

孩子很开心，吧唧吧唧地大嚼。吃完，起身蹦跳地去餐桌上拿其他食物。闻闻这一盘，舔舔那一盘，不和胃口便嫌弃地放下。一桌的男人满意地笑。

宴席结束后，我去卧室开始混沌地睡。并不困，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寻求安静的理由罢了。

我对婚后的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满意。但我不怪别人，是我活该，自作自受。

大年初一，李涵宇被他爸爸叫了回去。我选择留在家加班加点地翻译视频，打算努力地为自己存一些辛苦钱。

现在的英文翻译已经不似往年那样紧缺了，供大于求，薪资也顺其自然地低于了从前。随着韩剧的热播，韩语翻译忽然比英文翻译赚钱了。smoothie的朋友曾因为翻译2013年的热播剧《来自星星的你》，当月工资瞬间翻了三倍，自此她便开始拼命接私活，无论是视频翻译还是外商洽谈，全部接下，一年下来，车、房一律全款付清。

傍晚，李涵宇回家。

“厨房里有我新榨的果汁，苹果葡萄的。冰箱里有冻好的柳橙汁，你自己选择。”我说。

“哦。”他一边换鞋，一边答应。

我继续翻译视频。

他挨着我坐下。

“想和你商量点事。”

我没抬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电脑屏幕，“说吧，你爸又给你下了什么命令？”

“爸……爸让我明天多买点东西去你家。”

我冷笑，“有事就说事吧，你爸吩咐你的肯定不是这件事。”

他搓了搓手，始终不开口。

“说吧，没事，我不生气，也不骂他。”我说。

“我爸……他对你不打算要孩子的想法有些介意。他……给了咱俩最后的期限。”

我“啪”地将电脑合上，“他什么意思？什么叫最后的期限？”

李涵宇欲言又止，“他的意思是……一年之后，你…….不能不怀孕。”

“卧槽！他越这么说，我越不怀！他算老几啊什么都管！”

“你好好说话，他是我爸。”

“你闭嘴！”我很生气地指着他，“李涵宇，作为男人，活成你这怂样，撒泡尿浸死算了！”

他把我的手指压下，“你总是这么激动，跟你真是没法谈！”

“谈不了就特么的别谈！”

顿了顿，他缓和了语气，“爸也是为了咱俩好，要个孩子的话可以维系婚姻，省得你和我天天争吵。”

“维系个屁！现在要孩子的话是对孩子不负责，你懂个毛线！”

“林朵，我今天之所以没像之前那样出去住，是因为我想好好地补救一下咱俩的婚姻，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吗？！”李涵宇深吸了一口气，语调和缓，“回到恋爱时的样子，不好吗？！”

“行。”我答应。

“明天，爸的意思是带着何姨，和咱俩一起去你家。”

“他为什么去？让我爸妈劝我要孩子吗？”

他叹气，“可能吧……我阻止不了。”

我没有直接拒绝。一些疑惑在我脑海一闪而过。

他爸催婚又催怀孕，为什么？难道是他爸得了不治之症，想早点抱孙子？？？

初二本该是我和李涵宇回家，他爸为什么要带着何姨去？因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更容易聊天，所以想让何姨劝我妈和他们一起催我怀孕？？？

从结婚到现在，李涵宇从没给我买过任何礼物，他在花销上也格外的省，有时连打车钱都舍不得拿。难不成……要存钱给他爸治病？？？

“李涵宇，我忽然想起个事，咱俩当时恋爱的时候，才第四个月，你爸就开始催咱俩结婚。现在结婚还不到三个月，他又逼着咱们要孩子。他对结婚和生育好像格外着急，为什么？”

李涵宇马上避开我的目光，“他应该是……是想早点抱孙子吧。”

“按理说，现在正是咱俩婚姻生活不稳定的时候，换做一般的父母，肯定会让咱们缓一缓再要孩子，半年后或是一年后。但你爸不是，他恨不得明天就能抱孙子。李涵宇，你爸的做法有点不正常，你没发现吗？！”

“他……他一直都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我很气恼他的说辞。

我横了他一眼，“但是我不习惯！这事必须有个了断！要么你去把我的话转述给你爸，要么我自己去和他说！”

他连忙安抚我，“好了老婆，别生气，我去解决。”

“你最好能把这事说明白，不然的话，我真的是会去找你爸的，说到做到！”

“好好好。”无可奈何，他只得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