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作者:杨缮菘      更新:2020-03-30 16:36      字数:5522

3

“话说,”

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影子问到。

“刚刚好像有什么动静?”

“没错,没错,好像有什么动静!”

跟在提问的影子后面,背上似乎背着什么的影子附和着。“它”背着的那东西看来颇有些分量,以至于“它”不得不驼着背才行。

“似乎是从那边传来的呢。”

走在前面的影子向爱丽丝所在的方向甩了甩灯笼,暗淡的光落在爱丽丝面前茂密的灌木丛上面。

“是的,是的,似乎是从那边传来的呢!”

“但是看起来什么也没有!”

“哎呀,哎呀,什么也没有?”

仿佛重大的期待落空一般,两人的对话听起来颇有些遗憾的感觉。不,也许算不上是对话,驼背的人更像是在重复提灯影子的话。就像学舌的鹦鹉,哪怕学人说话学得再像,也算不上是在和人交流吧?

不过失望的气氛倒是货真价实的。

“怕是夜猫子什么的吧。”

“哦,哦,是夜猫子吗。”

“不,那声音是从更下面的地方传来的……”

提灯影子以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的语气说着,再一次将灯笼指向灌木丛——但他似乎仍然没有发现爱丽丝。

“应该是蛇吧。”

“哎呀,哎呀,是蛇吗?”

“是那种麻烦的东西的话,还是赶紧离开比较妥当吧。”

“没错,没错,快离开吧。”

这样说着,两个影子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似乎要将爱丽丝丢下了。

但是。

“这样下去可不行。”

爱丽丝稍微地从灌木后面直起身来。

“只是这样远远跟着的话,完全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人还是阎魔王的队伍啊。”

单从轮廓上看,那两个影子虽然十分“怪异”,但也并非无法被称为人:走在前面、打着灯笼的那个,像是竹竿一样削瘦。借着光远远看过去,它全身上下就数长脖子上顶着的那颗圆脑袋最为硕大;走在后面、背着什么的那个,由于距离灯笼太远,只能隐约分辨出它矮小的身型和巨大的天狗鼻子。

此外,两个影子之间分明在清楚地说着人类的语言。而且“他们”似乎还觉得“蛇”这种常见的动物颇为麻烦。

夜晚出行照常人一般需要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走路担心有蛇就马上离开……看来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呢。

如果想要避开野狼什么的,必须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是爱丽丝从成语故事书里学来的成语,讲的是不冒险就没办法取得回报之意。

爱丽丝拨开灌木丛。

“先生们!先生们!”

她冲着几乎隐入林雾的影子们大声喊道。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不是吗?”

元先生玩味地反复翻动着手中的书页。爱丽丝大声喊出“先生们”的文字刚好记录在这一张纸的前后两面。

“每次读到这一页的时候,我都兴奋的不行呢!”

说着这样的话,元先生盯着书页的眼睛里的确闪现出少见的、明亮的、令人为之一振的愉悦光芒。对我而言,这种光芒已经在生活中消失相当之久了。

上次见到是在中学之时吧。

“您难道不觉得兴奋吗?”

元先生满怀期待地盯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在元先生目光的鼓动下,我几乎像他一样激动起来。但事实是,我并没有觉得爱丽丝的行为有哪里值得称赞。倘若是我,不,换作是任何人,在夜里看到插图上那两个怪异影子的话,都会小心翼翼地躲起来才对,但爱丽丝非但没有躲开,还大声叫嚷着自投罗网。

根本不是勇敢。

是鲁莽。

“您此刻一定是在这样想吧:爱丽丝真是鲁莽。”

元先生掰弯台灯的灯头照向我。

被晃了一眼。

是错觉吗?元先生脸上的笑容似乎并不单纯。但无论如何,他这种高高在上、随时都能看破别人心思的态度着实令人讨厌。

“但是不这样不行啊。”元先生将灯头掰回恰好可以照到书页的位置,“不这样的话,故事就要变得无聊了呢。”

现在也够无聊的。

“况且,‘爱丽丝真是鲁莽’这种想法,难道不是建立在您的主观臆断之上吗?做此判断的时候,您究竟觉得她哪里鲁莽了呢?”

啧,还在拿我当小孩子吗?

“当然是不顾危险的冲上去罗!”

“那么您是说那两个,没准儿就是妖怪了?”

“这个、这个,”我指着插图上竹竿身材和天狗鼻子的剪影,“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人类吧!”

“而且这本书叫做《爱丽丝与妖怪丛林》不是吗?”

元先生悠哉的摇晃着玻璃杯。杯中的冰块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叮声。那是我中午时分带来的冰块中所剩的最后几枚。名叫《爱丽丝与妖怪丛林》的故事书则平摊在元先生面前的桌面上。

“爱丽丝凭借自己对‘人’的认识,确认打着灯笼的是两个‘普通人’而追上去;您则凭着自己对‘妖怪’的认知和自我暗示,而觉得‘爱丽丝真是鲁莽’。”

元先生继续说道。

“但说到底,爱丽丝和您的眼睛看到的,却是相同的两个人……不是吗?”

……

怎么可能相同!

爱丽丝是书中的角色,而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书中的插画罢了!

不要再继续摆弄这种故意误导人的伎俩了!

“哎呀呀!”

就在我的愤怒将要冲破头顶之际,元先生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居然是这个时间了!”

我下意识顺着元先生指向墙壁的折扇望去,挂钟的指针恰好指向5:30的位置。

嘁,无法辩解便要送客了吗?

我从打了补丁的四脚凳上站起身来,一边揉着被硌疼的屁股,一边回想着这一下午的时光:先是被元先生用书架耍,然后又被他问了早先粉红色广告传单的事情,紧接着被莫名其妙的问题问的哑口无言,再之后又被他强迫着听一本毫无逻辑的故事书……根本全无营养!若不是我脾气好,恐怕早就破口大骂了吧!

这种唬烂的对话,索性不继续进行下去也好!拜托今后请让我安安静静的找书看!于是我干脆地自下逐客令:

“那么今天我便告辞……”

“啊,不,不不!”

元先生打断我。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他将折叠着的扇子重新插回脖颈后方,拾起桌面上的书本。

“我想说的是,故事马上就要变得有意思了呢。您一定想要听一听吧!”

毫无兴趣。

“但在此之前。为了防止被不速之客打扰,我要先关门打烊。”

元先生一边刷啦地掀过印着插图的书页,一边用眼神向我示意,对我终止谈话的意愿全不在意。

“既然都站起来了,就麻烦您关一下店门吧!”

哐啷!

厚重的铁门合上时,发出似乎连整座堡垒都要跟着一起颤抖的震动。毫无意外地,大量墙皮和细屑扑落扑落地从天花板与墙壁接缝处落下来。

扑、扑。

爱丽丝拍打着衣服。她跟在细高个儿和天狗鼻子身后进入堡垒,恰好就站在接缝处正下方。

这简直就跟小江市的废弃工厂一个样。爱丽丝突然意识到:水泥外壳,厚实砖墙,几乎没有任何窗,只通过一扇铁门与外界相连……这里与那里,从外面看,无论如何都断然是个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没错,但只要进到内部便不难发现,其实坚硬的外壳下内里早已是破败不堪。残旧的设施随意堆放在角落,有些盖着报纸,有些则没有,但都覆着一层年代久远的灰。然后是各种室内管线。不知是用于取暖还是采水的铸铁管道七七八八的胡乱钉在墙上,某些关联处明显频繁发生泄漏,在下方的水泥墙壁上淌出铁锈色的水渍,看起来已经没有办法去除。至于供电线什么的,倒是规规矩矩地沿着天花板和左侧墙壁的接缝越过一道换气窗一路钉下去。但无论是电线还是其所联结的一众照明设备上,统统挂着黑乎乎、藏满昆虫尸体的尘絮。

里里外外的这些细节,差点儿让爱丽丝以为自己绕回了小江市的军工厂。

但是,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是哪里呢?

爱丽丝一时说不上来。是人吗?不,虽然从仍能点亮的荧光灯看得出这座堡垒还没败落到空无一人的程度,但是它的年久失修却和军工厂如出一辙。如此看来,细高个儿和他的伙伴们只不过是把这里当作临时的避难所罢了,根本算不上是居住其中,更别提给它添加一丝人气了。

“阿嚏!”

被空气中潮湿的铁锈味刺激着鼻腔,爱丽丝不由自主地打了喷嚏。

原来如此。

是潮湿。

这里与军工厂不一样的那个地方,是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潮湿啊!由于地处阴暗密闭的丛林,即便是相对密闭的堡垒之中,长久之下也难免变得潮湿了呢。但若不是拿军工厂对比,直到刚刚还在丛林中跌跌撞撞的爱丽丝,恐怕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空气已经变得潮湿且阴凉这件事吧!

怪不得空气中一直弥漫着一股凉森的气味。

似乎能隐隐听到有哀号在回响。

爱丽丝浑身一颤。

“哎呀,哎呀,打喷嚏了吗?”

天狗鼻子慢悠悠地转过身。

原来是面具。

爱丽丝看着转过身的天狗鼻子的真面目,突然不知道应该安心还是失望。对方脸上罩着的红色面具反射着泛青的荧光,与爱丽丝记忆中天狗面具的样子别无两样,除了几处出现漆片剥落的迹象以外,可以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甚至由于漆片的剥落,面前的面具竟无法避免地展现出颇为狼狈的样貌,原本的威武之气荡然无存。

那高高扬起的粗黑眉毛真是可怜。

一样可怜的,还有“天狗鼻子”的穿着。他身上的兜帽斗篷打满补丁,从上到下沾着各种油污泥渍。显然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没能及时清洗,不,看样子更像是从来没有清洗过才对。但无论如何,那种尺寸的斗篷罩在天狗鼻子的五短身材上就像个笑话一般:静止时,斗篷的前襟在地上恐怕能堆叠到十公分之高,显得十分累赘;一旦走起路来则向身体两侧拖曳开去,慢慢在身后的地上拖行到一米之远。按照这样的尺寸来估算,这斗篷起码有两米之长。

爱丽丝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偷穿母亲长裙,摇摇晃晃踩着高跟鞋艰难前行的样子。

“啊,不好意思,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的。”

爱丽丝如此回答。

“没有那个必要。”

细高个儿慢悠悠地向爱丽丝转过身来。他低着头,拧熄手中的油灯。

“嗳?”

爱丽丝一时搞不懂他的意思。没有必要?是说自己没有道歉的必要吗?

“我是说,他只是重复我的碎碎念罢了,你不必专门回答。”

细高个儿抬起头。

“这家伙叫……恩,随便你叫他什么都好,是个不小心被声虫附体的可怜鬼——你知道什么是声虫吗?”

在邮递员大叔的故事里,似乎并没有提起过那种东西。于是,爱丽丝果断地摇了摇头。

“说起声虫,可不是像臭虫或者苍蝇那样的普通虫子。准确地说,它根本就不是虫子,而是一种妖怪。它们专门乘人不注意时钻进人的身体里作怪。进入人体之后,它会先用一百天的时间霸占宿主的声带,夺取宿主‘语言’的能力。在这一百天之内,如果能够及时斩断宿主的舌头的话,就可以顺利的将这妖怪赶出宿主的身体;但是如果没能这样做,那么一百天后,声虫就会立刻侵入宿主的脑子,吞噬宿主的‘智力’。嗯,简单的说,就是被声虫附体的人,会逐渐变成只会重复别人说过的话,完全无法独立思考的行尸走肉。”

细高个儿拍拍天狗鼻子的头。

“在此之后,除了将宿主杀死以外,再无任何将声虫赶出宿主身体的方法。”

“而且,由于担心杀死宿主后逃脱的声虫会挑选自己作为下一个宿主,所以也根本没有人愿意冒险帮他解脱。”

真够恶心的。

但是,这都不如细高个儿的样貌带给爱丽丝的震撼多。

刚刚细高个儿说着关于应声虫的事情的时候,爱丽丝竟然目一直不转睛的盯着这张怪脸。

真是想想都令人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毛发——头发、眉毛、胡须甚至看起来连汗毛都统统没有的脸。整张脸肤色惨白,布满下垂的肉皮褶皱,但并不是衰老的那种褶皱,而是像吹鼓到极限失去弹性之后又撒了气的皮球所呈现出来的毫无生机的褶皱。

让人联想到无毛猫的皮肤。

不快的观感。

而这令人不快的圆脸上,突兀地长着两只黑溜溜,圆鼓鼓,几乎没有任何眼白的金鱼眼。看着那两只眼睛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爱丽丝隐约觉得那里面似乎滚动着泪水。

除此之外,细高个儿的装束和天狗鼻子一模一样,也穿着长长的兜帽斗篷。但是显然更整洁,并且丝毫没有拖拽的现象。

在那斗篷之下,是个什么样的身躯呢?

爱丽丝突然感到无比好奇。

“不过,这或许是件好事。”

细高个儿嘴边的皮褶跟着一扇一扇地抖动。

“甚至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想,上帝对他真是慈悲。”

“是呀,是呀,真是慈悲呀!”

天狗鼻子随口附和着。现在听来,果然带着一副完全不明其中深意,只知简单重复他人句尾词组的语气。

是慈悲吗?

爱丽丝完全无法理解。

变成没有任何意识的行尸走肉,对一个原本好端端的人而言,怎么会是慈悲呢?

“那个,小姑娘。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来搭把手吧。帮我一起把他抬到那边的传送台上去。”

细高个儿将熄灭的油灯放在一旁的红色铁皮消防柜上,抓住天狗鼻子背上的巨大背包说道。那背包的重量看起来十分符合他小丘一般的体积。

“原本应该来此接应我们的同伴似乎开了小差,这个东西单靠我一个人又搞不定,只能麻烦小姑娘你了……啊,请你放心,他只是被声虫付了体而已,不会咬人的。”

细高个儿再一次拍拍天狗鼻子的脑袋,仿佛那是他的宠物一般。

“是啊!是啊!不会咬人啊!”

于是爱丽丝走上前去。

帮忙的话,可以算是报答这两人的留宿之恩吧。

咦?

爱丽丝用双手托起背包底部时,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这背包的质感好熟悉。

那是一种单凭眼睛决然分辨不出来的质感。就像是军用的帆布包在油污中摔打多年后所展现出来的独特质感一般,油乎乎又硬梆梆。

就像是军工厂里随意堆叠的油帆布一样。

但似乎又不完全是同一种布料。

“啊,麻烦您再加把劲儿。”

细高个儿憋着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上面的话。他惨白的面部由于用力泛起了潮红,那下面浅藏的毛细血管看起来就像马上要爆掉一般。

爱丽丝可不想看着那张丑脸在自己的眼前爆裂开来。

血会溅到自己的。

于是爱丽丝也憋足一口气,用力抬起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