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先生。”
爱丽丝跟在细高个儿身后,怯生生地说。
但细高个儿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继续闷头往前走着。他细长的身影在冰冷的水泥墙壁上从前向后扫过,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如此循环,静默孤寂。
“先生。”
爱丽丝再一次尝试引起细高个儿的注意。
仍是徒然。
“先生!”
爱丽丝从细高个儿的身旁窜过去,张开手臂拦在他面前。
“先生!我有问题想问您!”
“啧。”
细高个儿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但是说到底,从肉虫的房间出来之后,他并不是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恰恰相反,爱丽丝一路上紧随身后没完没了呼喊自己的那些词句,细高个儿全都停在耳朵里。
已经没有办法继续装作没听见、置之不理了。
于是,细高个儿长叹一口气。
“唉————好吧,你想说什么?”
……
对充满好奇心的爱丽丝而言,想知道的事情,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细高个儿对爱丽丝不理不睬时,她只消不停地叫唤、引起细高个儿的注意便好……但细高个儿先生突然许可她问问题之后,反而变成爱丽丝不知该问什么、说什么、究竟该如何是好了。
“嗯……那个……”
爱丽丝支吾着。
“你是不是……”
细高个儿揣摩着爱丽丝的想法,他可不想被这种事儿耽误在这儿。
“你是不是想问……”细高个儿继续说道,“刚才那人究竟是谁,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对!对!”
爱丽丝应和着。
但她想知道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好吧,我只说一遍。”
“只说一遍呦。”
天狗鼻子应和着。
如果不说话,爱丽丝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说着,细高个儿瞥瞥爱丽丝,她的脸上露出恋人表白后忐忑的等待答复的表情。
相当单纯和可爱。
“刚才那位肉虫子一般的先生,我们管他叫‘烟囱’,是个工头。”
“工头?”
爱丽丝一脸困惑。。
“你该不会不知道什么是‘工头’吧。”
细高个儿惊讶地问。但事实就是,在此之前,爱丽丝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看着爱丽丝的表情,细高个儿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捅了马蜂窝。但事已至此,为了尽快赶路,只能先解决爱丽丝的问题了。
于是,细高个儿解释说:
“刚才我们去过的房间,叫做狂跳之间……它看起来像一间舞厅,但实际上,它是一座工厂。”
“工厂?”
“对,工厂。确切的说,发电厂。”
“发电厂?”
“没错。你知道什么是电吧?”问出这个问题,细高个儿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于是,他不等爱丽丝回答便立刻说道:“你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些疯狂跳舞的人……他们是工厂的工人。他们脚下的地板下面,链接着发电机和蓄电机。不,应该说,他们脚下的地板,就是发电机得一部分,是动力收集装置。工人们跟随音乐的节奏跳舞,在适当的时候踩踏地板,地板便有节奏地下陷,带动发电机发电……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大概懂了。”
爱丽丝说。
“那她们要跳多久?”
“连续跳跃8小时。”
“不中断?”
“不中断。”
“难道他们不会累吗?”
“所以烟囱的存在才有必要……”细高个儿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没等爱丽丝反应过来,细高个儿先生便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爱丽丝赶紧追上。
“您说肉虫……不,烟囱先生的存在很重要?”
“你仔细想一想,”转弯处没有灯,只有细高个儿的声音划破黑暗,“刚才……在房间里……你是不是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
细高个儿先生说的是那个吗?自己莫名其妙对他产生的那些好感?
爱丽丝的脸上泛出红晕。
幸好灯光昏暗,没人看的见。
“是烟雾。”
细高个儿说。
“那烟雾里加入了致幻剂,可以令人毫无理由地愉悦、亢奋,陷入音乐里疯狂的舞动无法自拔……”
怪不得。
“所以您才说,如果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是的。”
灯光越来越暗,但兴许是眼睛习惯了黑暗,细高个儿的身影在爱丽丝的眼中却越发清晰。
“如果不尽快从那屋子出来,咱们就会因为吸入过量烟雾而发疯。”
“可肉虫先生……”
“你想问为什么他没事儿?”
“是的。”
因为肉虫看起来,明明就是一切正常的样子啊。
细高个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重的唉声在走廊中回响,被昏暗的灯光无限放大,最终融入无处不在的影子里紧紧裹住爱丽丝。
又痛又惋惜。
不知什么原因,爱丽丝突然有种张开手臂抱住细高个儿先生的冲动。
请您不要难过,她在心中念到。
但是天狗鼻子还跟在身边,所以害羞的情绪抑制住了内心的冲动——这种冲动……致幻剂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散吗?
“我问你。”
细高个儿说道。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烟雾是从哪儿来的?”
“连到天花板的管子?”
“没错,那致幻剂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也是那管子里……咦?”
“没错,你也注意到了吧。”
是的,但是如果没有细高个儿的提醒的话,爱丽丝是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的。只是看到,不是思考的话,或者思考逻辑有所偏差的话,都注意不到这一点。
“如果致幻剂本身就混合在烟雾里,烟囱又何必要把烟雾吸进自己的身体里再吐出来呢?”
“简直多此一举,不是吗?”
“但事实是,只有在烟囱的身体里溜过一圈儿的烟雾,才带有致幻的作用——简单的说,是烟囱的身体制造了致幻剂。”
所以肉虫才对烟雾没有任何反应吗?就像花朵不会对自己的花粉过敏、毒蛇不会被自己的毒液毒死一样,无论肉虫吸入多少烟雾,都不会变得精神错乱和亢奋。
这种现象似乎叫免疫。
“最开始,烟囱只是个发电工。那时,由于持续跳跃后理所当然的疲劳感,发电工需要经常停下来休息,因此发电的效率很差,根本无法满足日常所需,有时候我们甚至不得不像地底的虫子一样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生活——你能想象这样的生活吗?”
不,完全无法想象。即便爱丽丝打小便常常在军工厂昏暗的管道里爬来爬去,但说到底,与细高个儿相比,爱丽丝终究是朵在阳光下长大的小花儿。
“但后来有一天,不记得因为什么,我们发现了烟囱身体里奇妙的反应,于是,主人便任命他担任发电厂的工头,一面负责清点每日上工的人数,一面用身体里的‘致幻剂’提升工人的发电效率。”
“原来是这样。”
“不止如此。”
“按照主人的命令,为了供电,狂跳之间的工作一刻也不能停。虽然发电工人可以一波接一波地更换,但是工头只有烟囱一个。于是,烟囱不得不像现在这样粘在椅子上,变成一条无法自由行动的肉虫。”
“没想到烟囱先生这么可怜。”
听完细高个儿的说明,爱丽丝竟对肉虫同情起来。
“恐怕他相当痛恨主人吧。”
细高个儿先生垂下头。
“但却无法反抗,于是性格也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变得越来越怪异了。”
“好怪异,好怪异!”
不知为何,爱丽丝从天狗鼻子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丝憎恨。
“好可怜。”
“不。”
细高个儿说道。
“尽管他昔日曾是我的好友,但是,在这世界上,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得有所付出,这是永远正确的道理。而在这堡垒之中,出人头地后更是要小心翼翼,不能犯任何错误,否则就得小心掉脑袋。”
细高个儿举起一只胳膊,用手指捏住一个巴掌大小的记事本晃了晃然后重新揣回口袋。
那里面记录着今天没有上工的人员编号。用细高个儿先生的话说,没有上工的人,就有杀害油脂的时间条件。
“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可怜他。”
怎么可以这样。
既然是朋友的话,难道不应该互相帮助嘛?为什么要变得像敌人一样互相攻击?
爱丽丝对此感到十分困惑。
无论如何,朋友就是朋友。朋友是不可以抛弃,不可以背叛的不是吗?
但是,似乎细高个儿先生也并没有做错。假使凶手真的在笔记本上记录的名单之中的话,那么,肉虫就相当于是杀人凶手的帮凶,他的疏忽让凶手有了可趁之机。而他企图掩饰自己过失的行为——如果刚才细高个儿被他唬住——也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是窝藏了罪犯。在这个假设成立的前提下,细高个儿在拿到名单后将肉虫的行为进行报告,爱丽丝也能够理解。
可惜现在唯一不确定的恰恰就是:那个名单里真的有杀人凶手吗?无论是初来乍到的爱丽丝,还是满怀丧友之痛的细高个儿先生,目前对此应该都无法作出百分百确信的回答。
那么,细高个儿先生真的有必要在得出结论之前便捅出肉虫的疏漏吗?
究竟是什么左右了细高个儿先生的选择呢?
“如果犯人不在名单上呢?”
“那事情就棘手了。”
“唉?”
“但无论如何,这是我目前唯一掌握的线索。接下来,只能一边尝试着缩小嫌疑犯的名单,一边寻找新的线索。”
走廊逐渐变得宽敞起来。
但与之相当的,由于照明灯的数量并没有增加,于是,整个走廊反而变得越发昏暗。
“我们到了。”
细高个儿停住脚步。
“路易斯的地盘。”
借着昏暗的灯光,爱丽丝看到大门旁用油漆涂刷的四个大字:倒悬之间。而那个名字……路易斯……好熟悉,刚刚似乎听细高个儿讲起过……是谁呢?
啊,对了。
就是那把凶器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