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头脑中的火海
作者:红摇      更新:2020-04-10 03:03      字数:3271

入茶楼前,谢涂将带过来的二十个人留在巷外,沿街分散开潜伏。这一队人,可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他们个个身手高强,更重要的是,都有性命攸关的人或物押在他手里。因此每一个都是手比刀黑,嘴比锁严。

蛇拿七寸,一向是谢涂的御人之术。

刺客头目穿了一身毫不起眼的布衣,来到茶楼二楼时,腿肚子在微微发抖,大冷天的,头上都出汗了。一见谢涂,先跪伏在地连连谢罪。

谢涂用合着的折扇托了一下他臂弯:“帮主也莫太自责。”大冬天的,谢涂出门时,手中就习惯执一把折扇。虽然这伙人充其量是个草台班子,根本算不上帮派,谢涂还是称一声“帮主”。

头目惊喜过望:“谢大人不怪罪小人?”

头目称他为“谢大人”,而不是“谢师爷”。

谢涂原不止是个师爷,是有正式官职的。三年前,由宋筑亲自举荐给皇帝,经吏部任命为郡丞。这个官职本应是昭平郡太守的副手。昭平郡的异姓王宋筑就是太守,“昭平王”是世袭封爵,太守才是官职。因而整个昭平郡,宋筑是一把手,郡丞便位列权力之塔的第二位。

虽然只是个四品官,其实极有实权。然而,谢涂封官之后,一副本心不改的忠心之状,仍然以宋筑的下人自居。虽然有官邸和私宅,但郡王府内一直保留着他的屋子,时不时就要来住几天。

也难怪宋筑赏识谢涂,他这个郡丞在郡府衙门中将本职工作做得淋漓尽致,不知为宋筑承担了多少操劳。放衙之后就完全放下身量忙郡王府里的事务,一如他还是郡王的跟班,是郡王府管事打杂的,凡事安排得妥妥贴贴,着实是个以一当十、千手观音般的能人。

郡府放衙之后,谢涂就不准别人在称呼中给他带上官职或“大人”二字,要求人仍称他为“师爷”,尤其是在宋筑面前。此举有不忘本份之意。

或许是因为出身卑微,他在人前也格外谦逊,总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与他相处,会不由自主忘记他在昭平郡一人之下的官职。

可是总有人见过他威严迫人的一面。比如面前这个刺客,就很知分寸,主动称他为“大人”。

谢涂的狐狸眼和气地眯着:“这也不是你们的错。谁能知道他那么命大,堕入冰河也能活着爬上岸去?”

头目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谢师爷说得是。那天夜里,那二人堕河,我们是望见了的。在岸边观望一阵,人没有浮上来的迹像,料定是在冰层下给冲走了,只觉得断然没有生还的可能。是小人大意了。另外……那天情形颇为诡异。这两人突围而出时,就身形飘忽如有神鬼相助,他们落水之后,我隐约看到一个如宽翼巨蝠一般的黑影贴着河面飞掠过去,也不知鬼是妖!总觉得十分不对劲,便带着弟兄们撤走了,当时也不确定事成还是事败,情况太复杂又撤得匆忙,便没来得及给谢师爷发信号,您见谅。”

谢涂眼中暗光微闪。那黑影必是他遇到的那个人了,黑斗篷随风张开,暗夜里看起来可不就如蝙蝠的翅膀似的。

谢涂微微一笑:“无碍,你也不必介怀。”说罢,将一包银子搁到桌上。

头目惊喜过望,又不敢拿:“这……不成不成。事情没办成,谢大人不降罪咱们就千恩万谢了,如何能领酬金?”

谢涂道:“这仅是酬金的一半。你们已将目标迫入河中,事情已做到步数,他们命大,那是该当死期未到。等过了来年正月,我还要请你们再次出手,这些就权当定金吧,帮主拿去与兄弟们置办年货,来年事成之后尾款我们再结。”

头目连连称谢,忙不迭地把银子揽入怀中,激动得脑门上冒了一层汗。

谢涂呵呵一笑:“看你热的。这暖炉的火是不是太旺了?来来来,喝茶。”在头目面前的茶碗里甄上水。

头目正口舌焦燥:“多谢师爷。”端起来一饮而尽,茶水入口芳香馥郁。

谢涂拿折扇在手心轻拍两下,思忖道:“郡王下令严查,风头正紧,你那四个弟兄这几日可不要到处乱走。”

“谢大人放心,他们藏在城外西边野村的一个荒宅里,我好生叮嘱过了,绝不会暴露踪迹。”

“甚好,我就欣赏你做事严密。你也放心,日后就算是有什么闪失,不还有我么,我自能保你们周全。”

头目感恩得无以言表。傍上在昭平郡权势遮天的谢大人,今后少不了活儿接,生意必能兴隆了!

“喝茶。”谢涂亲手给他添茶。头目赶紧双手捧杯,毕恭毕敬接住壶嘴里流出的稳稳的水线。

“这茶口感如何?”

“小人出身低贱,哪会品茶?除了个「香」字,什么也不会说!”头目心情好了,笑语也爽朗起来。

声称为避人耳目,谢涂先一步离开茶楼,出了巷口,对身着便装守在附近的衙役使了个眼色。过了一阵,头目也离开茶楼经过此处。

如影子般守在附近的便装衙役们悄然而动,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头目紧紧抱着怀里的银子一路出了城,在距离弟兄们藏身的野村一里多远的地方,突然被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人给按住了,旋即眼也被蒙上。

谢涂从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经过他面前,冷冷盯了他一眼。

挣扎不已的头目忽然安静了,虽然隔着蒙眼的黑布什么也看不到,他仍然感觉到了什么。直到那人出声说话:“把他嘴塞住了,免得喊叫起来惊动同伙。”

头目大惊,张口欲喊,一声“谢大人”没喊出半个字,已有一团破布狠狠塞进了口里。

“搜身。”谢涂说。

那包银子被搜了出来。

“这应该就是收的行凶酬金了。”谢涂说。

头目只露了下半个脸,却仍能看出他不可思议的表情。

兵刀声动,他能听到是一些全副武装的人在迅速包抄向荒村里弟兄们的藏身处。

头目终于确认了,谢涂是要斩草除根,掩盖自己买凶杀人的行径。他拼命扭动着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若他嘴巴不被堵着,吼出的话必是“便是你谢涂指使我的”。

他说不出句子,只听到对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他原以为接下来会有冰凉的钢刃抹断他的脖子,但是,面上只感受到一缕谢涂的衣角带起的凉风。谢涂说了一声:“把他带上。”已先行走向荒村。

两名衙役反拧着头目的手臂,押着他跟着在队尾走向荒宅。

头目有心想报信提醒弟兄们逃跑,却嚷不出高声。

谢涂发出一声低低的命令:“动手。”头目闻到了火油的气味,很快,听到烈焰燃起的火苗蹿动声,热浪和浓烟滚滚而来,其中夹杂着兄弟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那其中,还有他的堂弟。

有狂乱的脚步声从里面冲出来,随后是刀剑砍入骨肉的声音、身体倒地的声音。

即使蒙着眼,头目也能想像出逃出火海的兄弟被斩杀的惨状。

可是谢涂无情的声音仿佛在描述的场景似乎与现实脱节了:“贼人负隅顽抗,畏罪自焚。火势无法控制,弟兄们注意自身安全,不必为区区死罪小贼赔上性命!”

衙役们齐齐应道:“是!”

头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边传来的声声惨叫如利刀一般一下刺入他耳中,他只觉咽喉涌上血腥,却被布团堵住,血气哽在舌根处。

谢涂你这个歹毒小人,竟如此设计赶尽杀绝,你若留我一口气,我自会揭发你,给弟兄们报仇。头目想。

余火渐渐熄灭,谢涂一行人押着唯一的刺客活口返程。五花大绑的头目仍被堵着口,用根绳子栓在马鞍上,马不疾不徐小跑着,头目被迫跑动起来,一旦跟不上就会摔倒被拖行。蒙眼的布条被蹭掉了,他边跑边朝前边另一匹马上谢涂的背影怒目而视,眼眶似要滴出血来。但是过不了多久,便没有力气再瞪人了,唯有竭尽全力地跑着以免摔倒。

脑海中的惨叫声、炙烤感和烟熏气徘徊不去,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上刑场前一定要揭发谢涂,给弟兄们报仇。

但是,渐渐地,在体力的剧烈消耗中,这个念头越来越模糊。

意识剩下最后一丝清楚的时候,他听到谢涂吩咐手下:“此乃重犯,郡王必会亲自审讯,给我看紧了,不准他与任何人接触,包括我,免得有串供之嫌。”

这丝清楚和一丝困惑也迅速淹没在燃烧在他头脑中的火海里。

刑房里,守卫告诉宋筑,谢师爷带人把人犯送来后,便严加看管,等着郡王亲自来审。

宋筑不由暗自赞赏谢涂做事稳妥。

人犯被绑着手悬吊着,闭着眼一动不动。宋筑令狱卒取出他堵嘴的布。

那团破布取出时,带出一团血污。宋筑日常形象高洁不染,其实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面对此类情形,目中平静无澜,眉心也没有蹙一下。

狱卒又朝人犯劈头泼了一盆冷水,将他从昏沉中激醒以便审讯。

头目睁开眼,双目无神地看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