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去找一个人
作者:红摇      更新:2020-04-10 03:04      字数:2409

初一早晨,来郡王府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宋渊原是陪着宋筑一起接待访客的,却有些恹恹地打不起精神。宋渊便低声问他是不是昨夜守岁的缘故没休息好,他顺着话答应了。宋筑担心他伤势刚愈再累病了,便打发他先回去歇息。

宋渊回了自己的东院,把始终跟着他的赵庭意打发去休息。在屋子里呆了一会,又推门出来了。他漫无目的地在郡王府里走走停停,一付魂游天外的样子。

他昨夜是没休息好,实际上,又有哪一夜能休息好呢?回忆着前一次睡得最踏实的觉,还是在大牢里时,依在墨不语身边那短暂的小睡。大牢虽阴冷,墨不语所在之处,仿佛永远蕴着一团暖。

自那之后,如签了死契一般的梦魇夜夜光临,虽然白判先生给的丸药起了些作用,夜游的症状被压制住了,但更仿佛将他与恶魇的兽关在了同一只笼子里,逃无可逃。他如今已磨炼出经验,堕入梦魇时通常有一部分思维能保持一分清醒,知道一切都是做梦,是假的,提醒自己不要害怕。

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尽管知道是假的,但在梦魇中能感觉到无比真实的痛苦,不知如何虚构出的异兽的尖角穿透胸膛,肋骨断裂,心脏剖开,每一分痛苦都切肤彻骨,让他无法将这一分清醒保持多久,灵魂嘶叫挣扎如鬼魅,与幻象中的怪物扭缠撕咬着,血肉混合,分不清哪是它,哪是他,谁是兽,谁是人。

多少次从梦魇中醒来时,他都觉得自己已没有人形,而是摊在床上的一堆碎骨肉,要捡拾一下,把自己重新拼起来,才勉强拼回一个人形,穿好衣服,束好头发,塑造出顺从又懂事的郡王府的宋渊公子,人模人样地走出门去。

日子久了,便有些坚持不住,比如今日随大哥接待宾客,人一多就闹得他头疼,吃力拼合的身心仿佛要当场散掉一般。

幸好大哥见他不适,允他退下。一个人呆着时,总归是好些。

可是,很快孤单感就袭来,刻骨铭心的孤单。明明亲大哥就在不远处,他又偏偏不愿靠近,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

实在不愿回那冷清的东院,可他又能去哪里?

前方忽然传来阵阵马嘶。宋渊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到了马圈,几匹马儿正在马场遛弯,他一看便认出其中熟悉的两匹。一匹黑眼圈的白马,一匹个子小一点的白眼圈的黑马。仿佛一个是另一个反色的翻版。

他脱口叫出声来:“司风,小司雷……”

司风听到主人呼唤,立刻朝木栏的方向跑来。小司雷亦步亦趋地跟上,看样子两匹马儿已很有交情。

他伸手摸了摸马儿们的额头,又去查看它们的屁股——上次驾销车冲出良川坝时,他可把它们抽得不轻。见两个马臀上伤痕犹在,痂还没有完全褪去,宋渊心中一阵愧疚,低声道:“对不起……”他尤其愧对小司雷,若让不语知道了,她该心疼了吧,不知会不会埋怨他下手太重。

摸了一阵马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将司风牵了出来,“司风,我们出去走走。”

马夫赶忙跑过来问是否要备马车,他拒绝了。总觉得呆在车厢中太憋闷了,骑马说不定心中能畅快些。他一个人牵着马从偏门出去,大年初一,原是走门串户的日子,公子出去溜达一圈原无可厚非,门房也不以为意,只殷勤地开门相送。临走前,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门房,看到门房腰上用绳子系了一只带塞子的瓷酒壶,开口道:“这壶酒可否给我?”

门房想不到公子竟会跟他一个下人要酒,怔了一下,赶忙道:“这里面是小的喝剩的半壶,公子若是要酒,我这就去酒窖给您另抱一坛。”

宋渊却已伸出了手:“无碍,他不会嫌弃。就把这个给我吧,回头我补你一坛好酒。”

“他”又是谁?门房听不明白,只好把酒壶解下来递上。

宋渊揣起酒壶,骑上马背沿街而行,也感叹自己又添毛病了,不愿被囚禁在狭窄空间里,过于空旷的地方却让孤寂感越发深骨髓。他真是越来越矫情了。正是这种无所适从让他想寻觅些什么,找不到墨不语,便去想去一个地方,寻另一个人——

他不熟悉路,跟路人打听了一番,这才催着马从昭平城北门而出。出了城便是郊野,又行了一个时辰的功夫,终于找到一座荒村。在村头看到一块歪歪的窄碑,上面刻着的“望林村”三个字已被风霜侵蚀得笔画不全。村子里房倒屋榻,没有半缕炊烟,不闻鸡犬之声,分明已久无人居住。

宋渊下马,把司风栓在石碑上,自己步行走进荒村里,将破落的小院一个个找了过去。却没有留意到石碑畔的司风低嘶一声,蹄子不安地踏了踏。因为在宋渊进去之后,有可疑的人影从来路上闪现,鬼鬼祟祟的样子让它有些紧张。

宋渊浑然不觉,径自走到村子深处,视线越过一家农户塌出一道豁口的院墙,脚步一顿。这院子中央,有一个鼓起的土堆,前边竖了个木牌,竟是个坟包。

虽然墙的豁口抬腿就可以迈进去,宋渊还是绕到门口,推开半朽的柴门走进去。坟前的木牌上刻的几个拙劣的字依稀可辩:张阿德之墓……“墓”字还写错了。

宋渊站在坟前,良久轻轻吐出一句:“阿德哥……”

这里埋着的,是八面崖的匪匠阿德,就是那个不动声色地传授他机关术的阿德。

一年前,阿德接到崖主的命令,要离崖办什么差。临行的前一晚,他一边捣鼓着机关器,一边似是自言自语说:“崖主要做一批机关器,崖上材料不够用啦,明个我得去搞一点。得有个几天回不来喽。”

蜷在小石屋角落里似在打盹的宋渊忽然微微动了动,翻了个身。

阿德嘴角弯起一点笑。自从发现宋渊不是真的疯傻,他就常用这种自言自语的方式与他交流,宋渊只需做出一点点动作回应,他便知道宋渊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我要出门几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小心保护自己,不要让别人欺负了。

宋渊手中忽然被阿德悄悄塞进一物。

他低眼看去,是个铜扳指,他知道这其实是个可发射银针的暗器,一种最基础的机关武器。阿德不知是什么时候偷偷留了一个,如果被发现,是要受重罚的。

只听阿德用极低的声音说:“若我回不来,你藏着这个,紧要关头时用。”

宋渊猛地抬手,把扳指狠狠丢到屋角。他用行动表明:我不要它保护我,我要你保护我,你必须回来。

阿德叹口气,再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阿德便下崖了。

这一去再不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