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五日，十日。宋渊每天都要去工场里转悠，呆在阿德的小石屋里傻傻地等。直到有一天，有个匪匠路过，看到他又蹲在阿德屋里，就说了一声：“傻子，莫等了，阿德回不来了，他死在外头了。”

宋渊的头轰地一声，那一刹似真地成了傻子。

他六神无主地四处乱走，鬼使神差转到了下崖的滑筐附近，一股冲动袭上心头：他要拚死逃下崖去，去找阿德。

魔怔一般朝有山匪守着的滑筐走去时，后领子突然被人薅住，阿姐的叫骂声炸响在耳边：“小兔崽子你再给我到处乱跑，我抽死你！”

拖着他就回了小屋。阿姐力大无穷，宋渊根本无力反抗。

阿姐一把将他丢进小屋，反手关上门，狠狠一掌抽在他背上：“让你乱跑！”

宋渊抬眼看着她，阿姐脸上已不是刚刚暴躁的神态，而是充满后怕的惊怒。她压低声音道：“小兔崽子，你刚刚想干什么？想跑吗？你能活着跑出去吗？”

恨到极处，又打了他一下。

宋渊没躲没闪挨下一巴掌，只睁着眼定定看着她，忽然小声吐出一句：“阿德哥呢？”

他自“疯傻”以来，除了背书，从未说过一句像样的话。哪怕是在可信任的阿姐和阿德面前，他也装得维妙维肖，生怕露出破绽被他人看去，连累了二人。

阿姐无声地叹口气。过了一会，才道：“阿德给崖主办差，不当心被官府抓住，死了。”

宋渊整个人被冰冻住了一般。

他与阿德半兄弟、半师徒的感情，阿姐早已心中有数。她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又说：“同去的兄弟有逃掉的，过后悄悄给他收了尸，送回他老家去了。他老家已没有人，村子也荒了，就把他葬在了他家院子里。他的村子叫望林村，离昭平城不远。傻子啊，如果有一天……如果你能出去，可以去看他。”

宋渊眼中渐渐染上腥红的疯色，起身就想往外走。阿姐急忙按住他，他却挣扎不止，阿姐迫不得已，在他颈后劈了一掌。他眼前一黑，顿时安静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也不闹了。他又去了一趟阿德的小屋，从屋角捡回那枚扳指暗器，悄悄藏了起来。

……

一年后的今日，他带着扳指，依着阿姐的话，来看阿德哥了。

说起来，他在阿德脚前脚后爬了几年，竟是没叫过一声“阿德哥”。

此时，便多叫几声吧。

宋渊席地坐在了坟前，摸出那半壶从门房那里要来的酒，拔开塞子，一缕细细的酒液缓缓祭在木牌前。

“阿德哥，我来看你了。你还不知道我的真名吧？你不肯像别人一样叫我「傻子」，总是哎来哎去的。如今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了，我叫宋渊，你称我阿渊就好。”

“多谢你那几年对我的照应，若不是你护着，我定会多吃许多亏。”

“阿德哥，我已离开八面崖回家了。可是不知为何，家里总感觉比在崖上时还孤寂呢。”

“唯有与一个人在一起时，才会觉得安心些。对了，你传授我的机关术，原是她家的东西呢，能通过我找回来，她也很欢喜……可是，她也离开我了。”

……

与阿德聊着聊着，一颗无着无落的心仿佛找到了可以暂时停靠的地方。谁能想到，偌大的天地之间，让他感觉不那么孤单的，竟是一座荒坟。

他跟阿德聊得出神，却没有发现残墙后有个人影探头探脑，转眼间又消失不见。

他不知在此坐了多久，抬起头来时发现已是日暮时分，再不回程城门就要关了。将空了的酒壶搁在墓前，跟阿德道了别，许诺改天再来看他，这才走出小院，往村外而去。

却没有想到，还没走到村口便听到司风的惊嘶声，他还以为有野兽伤它，赶紧跑过去，迎面却碰上一群衙役，手拿着锁链迎接他。

宋渊被直接拖进了昭平大狱。他打量着这间牢房，尚没有回过神来的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可惜不是不语呆过的那间。

狱卒将他关好就离开了，也没有人过来审他。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抓他。骑着司风走到城门口的时候，一群衙役拦在马前，领头的班头问了一句：“你可是宋渊？”语气极冲。

他点了一下头，班头就喊了一声“拿下”，衙役们一拥而上。

从北城门口到大狱，全程他只问过一句：“为何？”

班头答道：“我等奉命缉拿嫌犯，轮不到问，公堂上再说话吧！”

他便没再废话了。随遇而安地坐在牢中，倒也不急不慌，只是满腹困惑，心道：这事大哥知道么？

宋筑自然是知道的。非但知道，缉拿令还是他这个一郡之主亲自批的。此时，宋筑就坐在大狱隔壁的郡衙暖阁中，一身四品紫袍的谢涂屏声敛气侍立在侧。

宋筑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屋内虽燃着暖炉，空气却如冻结一般。

他知道弟弟刚刚已被投进狱中。今日大年初一，竟然过成这等模样。原打算一抓住宋筑就立刻当堂对质的，他却暴怒得心肺炸裂，一时间不想面对宋渊。

今天早晨还跟他一起迎接来拜年的宾客，见他疲惫，便让他离开了。过了一阵，宋筑差人去看看他情况如何，有没有生病，却听说赵庭意正火急火燎地到处找宋渊。这一下惊动了全府上下，查了一阵，从马夫和偏门门房那里得知，公子一早就骑着马出去了，门房还说公子临走跟他要了半壶酒去，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宋筑正要派人去寻，谢涂却突然进府求见。宋筑担心着宋渊，想说有事回头再说。

却听谢涂问：“郡王可是在找公子？”

宋筑眼中一亮：“你知道阿渊去哪了？”

谢涂欲言又止，神色十分古怪。宋筑心中一动，摒退众人，对谢涂道：“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谢涂这才吞吞吐吐开口：“春节期间，为保障郡王府的安全，我特意在府外的路上加派了衙役巡逻。今日早晨，一个班头望见公子独自出府，放心不下，又不敢阻拦。便带了几个手下远远跟随护送。”

听到这里，宋筑知道阿渊至少是安全的，原该放心。可是看谢涂话里有话的脸色，一颗心狐疑地提得更高了。

谢涂脸色古怪，终于说了出来：“公子一个人去祭奠一座墓了。”

“什么人的墓？”

“是去年从官库盗取猛火药一案中死的一个盗匪，名字叫做赵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