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他没有资格
作者:红摇      更新:2020-04-10 03:04      字数:2431

墨不语仿佛又回到冬狩时坠入冰河的时候,透骨的冰冷,无可突破的冰面。

砰,砰……冰层上方重重的击打,隔着水听起来闷闷的响。

冰面突然被击碎,力道大得惊人的手掐上她的手臂……

那一瞬间半昏迷的她仿佛看到了黑乎乎的人影的面容。

那是师兄的脸。

墨不语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客栈的,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安置在床上,身上还裹了一条被子。

转头朝桌边一团灯光望去,宋渊正坐在灯下修复那把六合伞。精钢的伞骨都扭曲了,崖主的手劲大得可怕。

听到她拥着被子坐起来的悉簌声,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手中的活计上,没有抬头,只说:“你再睡一会罢,天亮还早。护卫们把追兵引开了,不会有事。”

她却问道:“是崖主在冰河中救了我们吗?”

宋渊干活的动作不停,答道:“六合伞的伞尖刺到他右臂时,发出铁器相撞的声音。后来他又徒手把伞骨捏得变形,力道之大超过人力量的极限。这说明,他的右臂上可能戴了助力的铁制机关器。

我记起救我们的人以手击冰面的声音不似肉身,力道也大得惊人,因此疑心那个人就是他。我也并非全然确定,那句话是试探他的,他既然没否认,便笃定是了。”

墨不语静静听着,没有吭声。

她回想着落入冰河时,在半昏迷中看到的师兄的面容。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师兄明明跟师父一起遇难了啊,还是她亲自收的尸呢……哦,只收回一条师兄的右臂。

右臂。免不了联想到崖主的钢铁一般的右臂。会不会……有没有一点点可能——师兄断了一臂,成功逃生,用机关器的技艺给自己做了一条铁臂呢……

她又用力摇了摇头。如果是师兄,他为何不与自己相认,为何变成山匪头目,为何用那种阴毒的手段对待宋渊?

不会是他,不会的。她反复告诉自己。同时也压着心中战栗,紧紧闭着嘴巴,害怕自己忍不住对宋渊说出心中猜疑。事情弄清楚之前多说无益。又或者,她还没有做好面对这种可能的准备。

毕竟冰河落水时天色黑暗,她又不清醒,不可能看清对方的脸的。最大的可能是梦中幻象。

她胡思乱想着,忽听宋渊道:“崖主救了你,他囚禁我五年的帐可勾销,我不记恨他了。”

她猛地抬起头来:“恩是恩,仇是仇,这如何能勾销?”

他动作一滞,把伞慢慢收起来,低着头道:“伞修好了。你歇着吧。”说着站起身来。

她一愣:“你去哪?我们就订了一间客房呀。”

他却径直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她大吃一惊:“喂,这是三层楼……”

却见他袖口飞出一道银丝,“笃”地挂住了屋檐的什么地方,随着一句淡淡的“无碍”,整个人轻飘飘地飞出窗去,还贴心地替她带上了窗户。

她跑过去推开窗,探出头向上望去,从她的角度看不到他,低声唤道:“宋渊……”

上方传来轻轻的回答:“我在这里坐坐,你关上窗,不要着凉了。”

她张了张口,终于没再说什么,却留着窗没有关,默默坐回床上去,下巴搁在膝盖上,呆呆望着窗外一袭星子。

这一程夜潜卫国公府,成功拿回了真兵书,却意外得到太多讯息。安燕舒的那番话又响起在耳边:

“若不是老郡王临终前多疑,担心自己过世后宋筑镇不住父亲,为替儿子清除障碍,有意趁机剥夺父亲的兵权,区区小人污蔑,哪能听进他耳中去?哪就至于将父亲下狱?若不是宋筑授意手下杀害阿胜,父亲哪能激愤至此?又加上试图营救他的挚友公输门主遭遇伏击惨死,父亲如何不悲愤交加……”

师父和师兄的死,与宋家的关联就这样摆在了明面上。

其实这份关联,墨不语早就隐约猜到一些。

当年她还小,许多事师父和师兄不太跟她说,她只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窥到一点边角。锁云门技惊天下,有为国为民之心,却是江湖人的直爽性子,不想卷入政事纠葛,婉拒了老郡王的示好,始终不肯归于老郡王的麾下,只作为私交为郡内名将安老将军所用,造就了一支守有奇阵、攻有机关的名震天下的奇兵。

老门主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欣赏安老将军的人品气度,在他看来,直接辅佐将军卫国平匪,那也是报效国家、佑泽百姓的一种方式,简洁又爽利,何必入仕搞那些勾心斗角。

却不料风头过盛,如此会给他人带来“难以掌控”的不爽利感。

后来相继出事,先是安老将军遭人诬陷入狱,再是师父师兄半路遇害,然后锁云门惨遭悍匪突袭。安老将军狱中自尽的消息,墨不语是在逃亡路上听说的,那时已自顾不暇,连替师父前去吊唁也做不到。

后来她慢慢想通了,安老将军之所以入狱,也是因为独拥锁云门这把“利器”,招小人忌恨,也被老郡王忌惮,当有人以一封假造的叛国通敌的书信栽赃时,当时身患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的老郡王,为防儿子世袭上任后安老将军拥兵自重,未经查实就先将其投入狱中,削掉兵权,紧接着就将其麾下那支可怕的军队打散。

不论老郡王有没有打算赶尽杀绝,事实却是,事态一发不可收,这关头上安燕胜“惊马”溺亡,老将军悲愤自尽。之后过了没几天,皇上的免罪诏书姗姗来迟,疑似被人有意耽搁。再之后,查实书信为假,安老将军是清白的。可是一切都晚了。

然而对老郡王来说,或者一切都刚刚好。

师父和师兄是在营救安老将军的路上遭遇盗匪埋伏——这件事,一直只存在于墨不语的猜想中,今日在安燕舒的一番话,证实师爷师兄的死、乃至锁云门的灭门之祸,至少是与宋家有间接关联的。

对于这个真相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赫然面对时,还是有些难以承受。

那么,对宋渊而言,猝然听闻此事,心中已无异于山之崩塌。他独坐在屋顶上,身心如枯木一般,仿佛随时要随夜风朽为碎末。

不语失去至亲之人,竟与他宋家有关吗?

在此之前他总恨她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总觉得人不过一条薄命,心不过一捧热血,两个人在一起与他人何干,为何要管那么多?

此时才发现可怕的鸿沟裂在他们中间,他原没有资格要求她走过来。

他有何颜面缠着她,粘着她,要她陪着他?他们宋家人的身上,已经溅上她亲人的鲜血呢。

这是一份无法偿还的血债啊……

他无地自容地不敢看她一眼,不敢出现在她面前污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