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宋渊该带着《项王七略》进宫了。他在屋顶坐了一夜未眠，天快亮时怀着百般忐忑心情，蜘蛛似地滑到窗口，却发现屋中已空无一人。
他呆呆站在屋子里，觉得心脏也空了。
她走了——他想。
是啊，那不堪的过往血淋淋地揭开，她如何还能与他在一起呢？
他失魂落魄地沿着客栈的楼梯走下去，忽听一声清清脆脆的话音传来：“动作快点，赶紧吃点东西，看迟到了。”
他愣住，呆呆看向一楼大堂里一张桌子前坐着的少女。
墨不语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愣着干什么？快坐下，饭都要凉了。”
他做梦一样来到桌前：“你……你没走？”
她莫名其妙似地看他一眼：“我往哪走？快吃快吃。”
他不敢多说，生怕说错一个字就会把她气跑似的，慌慌张张端起粥碗就灌了一口，烫得眼圈都红了。
用过早饭，一早进城来的赵庭意恰恰赶着马车来到客栈前。昨夜暗卫就送了消息给他，一切安排得按部就班，无缝衔接。
墨不语陪宋渊上了马车，暗卫或远或近地跟着，一路把他送到宫门前，所幸卫国公府再没出妖蛾子，途中波澜无惊。一路上她也不吭声，只把手肘支在车窗上，眼睛忙不过来似的看着京城的繁华。他的目光落在她的乌发上，什么也不敢说。
直到抵达宫门，她才回过头来，笑眯眯朝他摆了摆手：“快去吧。”
他分明看到她嘴角的微笑是强牵出来的。心中顿时冰凉。他张了张口，想要问她是不是只是护送兵书至此，是不是这就要走了。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问她，有什么资格求她留下呢？
怔怔看了她半晌，仿佛要将她刻入眼中似的，这才转身慢慢朝着宫门走去。
宋渊在宫门边等待通传，过了好一阵，有内侍出来，引着他走入深深宫门。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墨不语长长叹一口气。何止宋渊紧张，她也一直绷着。太多复杂汹涌的情绪郁积，她需要一点时间缓冲。
圣殿上，早朝的朝臣官员们还没有退朝。宋渊捧上火机关盒，当着圣上的面，一番复杂的手法操作之后将它开启，取出早已装在里面的真正的《项王七略》奉上。
内侍接过捧给皇上，皇上简单阅览一遍，龙颜大悦，夸了他一顿，顺便又褒奖了宋筑一番，说他镇守荒蛮边郡，劳苦功高，又赏了许多金银布帛。
宋渊叩谢了皇恩，却听站在最前边的一个大臣开了口，苍老声音带着笑意，嗓音十分熟悉：“这几年昭平郡匪祸不断，昭平郡王的确辛苦，幸好郡王的胞弟从匪窝脱身，听说顺便学了一身机关绝技，以后也能帮衬着郡王镇守昭平，实乃社稷之幸啊。”
宋渊昨天晚上在此人书房外窃听了半夜，自然认出是毕国公。转头看去，只见毕国公脸上带笑，目光阴毒，也在看向这边。
毕国公这话说得不阴不阳，纵是从未踏足官场的宋渊也听出来了，既是在讽刺宋筑镇匪不力，继任五年未能彻底消除匪祸；又是在嘲讽宋渊被山匪掳去多年，身上沾了匪气。
宋渊不会打官腔说虚话，平平地问了一句：“听说国公爷府上昨夜失窃了重要物件，不知丢的是什么东西？”
毕国公暗吃一惊，料不到这乳臭未干，据说还是半个傻子的小子敢在朝堂之上敢直接跟他这样的大人物对话，还是如此狂言……
失窃了什么重要物件，他小子不知道么？此物他不是刚刚亲手献给皇上了吗？
毕国公气得发抖的手指向宋渊的鼻子，一句“你小子就是贼你还有脸说”差点脱口而出，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变成一句生硬的反问：“与你何干？”
皇上来了兴趣，捋着胡须打量着他们二人：“你们……认识？”
毕国公心中一凛，矢口否认：“臣不曾见过他！”
却听宋渊不疾不徐道：“秉皇上，仅一墙之隔，错肩之缘。”
毕国公一滞，心似塞住了嗓子眼，颇是懊悔逞一时口舌之快。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是宋渊这浑小子指认他掉包兵书，虽无凭据，也会招得皇上对他心生嫌隙！还有，他家中那个被他小子闯了个通透的密室，可见不得光啊！
却听宋渊语气谦恭地接着道：“国公爷是大人物，自是记不住微臣。”他之前被皇上封了个“云麾将军”，因此以臣子自称。
皇上微笑着点了点头，关切地问毕国公：“毕爱卿，你府中昨晚进贼了吗？丢了什么东西？可曾报官？”
毕国公忙答道：“是曾有贼人潜入，没丢什么，因此也没报官。京兆府事务繁忙，老臣与家人说，自家的一点小事，没什么损失，便不去添麻烦了。”
“毕爱卿，不是这个道理。贼人敢闯你堂堂国公府，可见何其胆大妄为。在你家他没得手，必会去骚扰其他百姓，岂能放任不管？今日便让京兆尹派人去你府上堪查一下。”
毕国公赶忙谢恩：“还是皇上心怀百姓，老臣惭愧！”
脊背上，官袍内，冷汗默默顺背而下。
堪查？抓贼？皇上是想借机翻一下他的国公府吧！昭平宋家真是他的前世仇人，凡事只要粘上一点，就没好事！
毕国公恨得险些暗暗咬碎牙齿。
宋渊跟着散早朝的官员们一起退出朝堂。
走在前面的毕国公放慢脚步，等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宋渊走过来，让他这个长在荒蛮之地的野小子见识一下朝中重臣的威严，必得好好羞辱他一番，出出朝堂上吃的哑巴、受的窝囊气。
眼睛的余光瞥到宋渊走近，毕国公挺直腰杆，傲慢地扬起下巴，松驰的眼皮下是不屑的眼神，转身冒出寒森森的一声：“宋渊……”
如一阵风从鼻尖前掠过，掀得他胡须飞起。宋渊看都没看他一眼，大概也没听到这声招呼，脚步如飞地从他面前小跑过去了。
毕国公呆立当地，气得胡须都颤抖了。区区小儿如此目中无人，真是奇耻大辱！
宋渊可没心思跟这老头儿聊不怀好意的天儿，他只想着赶快出宫去。
一路跑出宫门，看到还停在原处的马车。
赵庭意看到他，从驾位上一跃而下上前迎他：“公子，面圣还顺利吗？”
宋渊没有回答，完全无视了他，直直走过他身边来到马车前，在那静静垂着的窗帘前站住。
赵庭意跟过来道：“公子，墨姑娘不在里边。”
他就知道，她会趁他进宫时悄然离开，免去尴尬的道别。她不会再陪着他了……整个人仿佛向深渊里沉沉坠了下去，京城的繁华喧嚣都远远离去了。
“你回来啦？”
一声清清脆脆的问话响起，一时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慢慢转过头来，看到熟悉的身影最在面前，手里满满抱着一堆东西。
墨不语脸上洇着一层薄薄红晕，笑得弯弯的眼如含着星子一般：“京城里好吃的可真多！你看我买了什么！这是糖果子，酱驴肉，油撒子……”
他定定看着她，突然倾身向前，紧紧抱住了她。她清晰地听到怀中油炸撒子被挤碎的声音，惨叫一声：“当心当心，轻点轻点！”
他可管不了那么多，只紧紧抱着她，如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还以为她一走了之，从此不论能否相见，都要形同陌路了呢……
为防毕国公伺机报复，他们当天便踏上了归程。马车行得很急，却不妨碍车厢里墨不语仔细整理零食，拣起半根被压碎的撒子填进自己嘴巴，又拿了半根朝旁边的人嘴边一递：“来，自己弄碎的自己负责。”
宋渊自上车后就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似的。冷不防食物送到嘴边，下意识地咬住，却忘记咀嚼。
她看他一眼，笑道：“你丢魂了么？”顺手拍了拍他的脸。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艰难地说了出宫后的第一句话：“不语，你……你不恨我吗？”
他总算鼓起勇气面对这个问题了。
她笑容微敛，却没有消失，只添了一分慨叹，认认真真道：“我恨你做什么？从决定为郡王效力那天，我就已经把过往放下了，何况与旧事毫无关系的你。”
他愣住：“你……你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