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有所思
作者:薄荷青柠      更新:2020-05-09 22:54      字数:3929

明月上空,温一壶浊酒,独饮?

非也,分明两个玉盏。

清风一过,梧桐树上便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你来了。”封莨攸抬头,笑的腼腆。

“在等我?”

封莨攸笑着看向槐然:“嗯,这次,该不是梦了吧!”

槐然轻轻挑眉:“那一次,也不是梦啊!只是你以为是梦罢了!”

“若不是梦,你又怎会夜夜出现在我梦里。”封莨攸不信。

“日有所思,方夜有所梦!”槐然轻笑,抬手撩一束青丝放在手心把玩,“我这样美,你得梦里没有我,才更奇怪些吧!”

封莨攸面颊一红:“你对自己的容貌倒是自信的很。”

“我是妖,若是连皮相都诱惑不了凡人,那我这妖精岂不是白做了?”槐然嗅了嗅飘在风里的酒香,笑道,“这般香甜的酒,可是加了桂花蜜。”

“刚做的桂花蜜,香甜里带了些桂花的青涩味道。”封莨攸看着槐然面上的笑意,轻举手中玉盏,“要不要尝一尝。”

槐然轻轻一跃,红纱飘扬,素手轻抚,玉盏便在她指尖,她喝酒豪迈,做不来那小口浅饮的样子,头一仰,一杯温凉的酒就进了肚子:“这酒,香是香,却不敌我的槐花酒。”

“槐花酒?”封莨攸顿了顿,“可是用槐花酿造的酒。”

“是,也不是。”槐然在莨攸的对面坐下,拿起酒壶斟满玉盏,“槐花酒的槐花不是一般的槐花,槐花酒的酒也不是一般的酒。”

“如何个不一般?”

槐然笑,轻轻晃荡着玉盏:“槐花酒的槐花,是血槐花,这方圆几万里,除却我,怕是没有人能拿的出一朵血槐花。”

“那酒,又有何不同?”封莨攸看着槐然,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百花妖精的眼泪。妖精甚少流泪,凡间更有一滴妖泪可续凡人十年寿命的传言,你说,可是不同。”槐然饮尽杯中酒,“尚且记得第一次酿酒,我抱着一盆洋葱,追着山里的丫头满世界的跑。”

封莨攸笑,半晌才说道:“今日,谢谢你。”

“嗯?谢我什么?”身形一闪,血红的眸子便出现在封莨莜眼前。

封莨攸下意识的后退,却差些从石凳上跌落下去,倒是槐然伸出手拉了他一把,只这一下,又让他臊的满脸通红:“白日里,差些做了错事。既是花会,如何会由男子举办,自然是玉家的女眷借着玉家公子名头办的,我自幼便少有出门,这些应约母亲多半都为我驳了去,所以少轩要带我去花会之时,我也不曾多想……”

槐然敛着眸子,一杯一杯的喝着酒,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卷翘的眼睫画出美好的阴影:“我听闻玉府的三小姐,貌可倾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不心动?”

封莨攸顿了顿,却是轻笑起来,面上的红晕也消散了些,“那与我何干?”

“再有八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槐然抬眼,面上却带着几分伤感,“莨攸,你快要及冠了,男子先成家方可立业,你该定亲了。”

“定亲?尚早。虽说婚姻大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都不是迂腐之人,即是我的婚姻,自是以我的意愿为先。”封莨攸轻轻放下玉盏,扣在石桌上一声脆响,“你,为何这般伤感?”

“封大人倒是开明。”槐然抬眼,目光便那样直直的盯着封莨攸,许久,才别开眼,在风中化开一声轻叹:“你问我为何感伤,莨攸,你可曾看过心爱之人身着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迎娶美丽新嫁娘的模样?”

莨攸不应,只眉眼间带了些不解。

“我却是忘了,这一世,你情窦未开,何来心爱之人?”槐然自嘲一声,“我曾看过,那个,我深爱的人,一身大红喜服,他从不穿红,那一日,他却穿了最正的红色衣衫,一头乌发梳得一丝不苟,骑着骏马,在洋洋洒洒的礼乐中迎接他的新娘子,那份喜悦,全全展现在面上,我从未看过他,那般模样。”

封莨攸看着槐然,眸子微闪:“槐然。”

“嗯?”槐然看向他,血红的瞳仁在月光下水光闪闪。

“那个他,那个你深爱的他,是谁?”

槐然深深的看了一眼封莨攸,执起酒壶为他添酒:“很多人,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家庭,不同的面貌,不同的习惯,不同的,名字。”

“你爱的,是这个血泪的主人,对吗?”封莨攸抬手轻轻抚着眼角的血色泪痣,“你第一次出现在我梦里,你便说过,这泪痣是你的一滴血泪,你曾说,这么多世,总有要偿还的一世,你,等过我很多世吗?”

槐然浅笑,一双如星辰般闪耀的眸子微微眯着:“不多,不过七世。”

封莨攸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你能和我说说,他们都是如何的吗?”

“你要知道他们做什么?”槐然脚尖一点,站起身,红色的裙摆画出美妙的弧度。

“我想知道,我的前世,我的曾经是如何的。”

槐然抬头抬头看着挂满红绸的梧桐树:“前世,你生活的地方距离这里有近千里,他曾惧我是妖,心心念念想要我死,最后,在我心口捅下一刀……”

“怎么会!”

“怎么不会?”槐然轻笑一声,转过身面向封莨攸,抬手撩开衣襟,露出胸口那道淡粉色的刀疤,“我是妖,修行了许久的妖精,算起来,也是个小小的妖王。凡间里头能伤我,并且留下疤痕的,不过是画过符咒的玄剑。”

封莨攸下意识的别过头,眸子却又不受控制的去看那道伤疤。

“五个道士,分别斩断我的四肢经络,如果最后一下刺入我的额心,我便烟消云散。莨攸,你可知道,我们妖,是没有转世,没有来生的,死了便是死了。”槐然整理好衣襟,面容不改,“可我却是活的许久了,并不惧生死,那一瞬,我曾想过,既然他要我死,那我死便是了。”

“你说什么胡话!”封莨攸的声音不自主的提高。

槐然看着封莨攸,他的瞳仁里分明有着些许着急,不由轻笑起来:“你可还记着,白日里那个穿青色衣衫的女子?”

封莨攸盯着槐然,端着酒杯的手不自主的捏紧。

“最后一刻,就是她,在那柄剑刺破我元婴前,徒手抓住了那柄剑,保住了我的元婴,但是,我还是昏睡了整整三十九年,等我再一次醒过来,他,已经元寿将近。”槐然敛下眸子,“但是到底,我还是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那样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如此,你,你为什么还要再等他一世?”封莨攸的指尖轻轻摩擦这玉盏,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

槐然轻轻一跃,坐上石桌,一双秀足轻轻晃荡着:“许多人问过我,凡人,妖精,道士,阴官,许多人。我也曾冥想过,为什么,我会一世又一世的去寻他,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劫难。”槐然嗤笑一声,似乎是在嘲讽那个曾经爱过她,却伤了她的人,“我总天真的相信,那个曾经爱过我的人,会回来啊!我都已经是个活了好几千年的老妖怪了,却还像个未出阁的女子一般,天真如斯。”

“槐然,母亲说,等待是世间最苦的,没有希望的等待,更是如此,你,便不曾想过放弃?”封莨攸睫羽轻颤,却不曾抬眼去看她。

“想过。”槐然为自己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可槐花酒还不曾用完,如何放的了。”

“槐然……”

槐然晃晃酒壶:“空了,再倒些。”

莨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回屋又取了一壶酒水,等他出来,便瞧见槐然站在梧桐树下,一瞬不瞬的看着那棵系满红绸的梧桐树。

莨攸刚放下酒,就听到槐然说:“你可看过红绸上的心愿?”

“不曾。”莨攸摇头,“旁人的心愿,我作甚么去窥探。”

“最上头的那棵红绸,是我系的。”槐然回眸,那一瞬美得动人心魄。

莨攸一愣,喉结滚动:“你系的?”

“嗯。”槐然点头,唇角微扬,露出洁白的贝齿,“那是你出生那日,我系在上头的。我有些不认路,怕届时寻不到你,就系了红绸。”

“妖怪,也会不认路?”莨攸倒有些诧异,笑着坐下斟酒,还端了一盆莲蓉酥,“我以为,妖怪,是万能的。”

“万能?”槐然捻一块莲蓉酥,坐下,“连神仙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更别说,我一个妖怪了。”

莨攸为槐然斟满酒:“能有什么事,连神仙都无能为力?”

这回的酒,多加了蜜,甜的很:“生老病死。天道循环的事,谁都没办法越了过去。”

莨攸敛下眼,许久才开口:“你方才说,人有生死轮回,妖,只有一生,死了便是死了。可我一直以为,妖,总能长长久久的活着。”

“这浮生之下的世界,哪有什么能长长久久的活着的。”槐然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妖,千年一劫,几十道的天雷加身,这世上,多少妖精死在了天雷之下,魂飞魄散。更有许多的妖精,躲过了天雷,却躲不过道人的屠杀。即便是仙神,也总有大战,劫难。”

“你方才说,有许多妖精被道人屠杀,这是……”

“人,有好有坏,妖精也是。有些妖精天资差强人意,为了渡过雷劫,会昧着良心吸取凡人精气。可一个凡人,能有多少精气了?更别说,吸取凡人精气,便再无法吸取灵气修行,得不偿失。”槐然嗤笑一声,颇有几分不屑,“成型的妖精都有妖元,一颗妖元,对于修行的妖精或者凡人而言,少则百年修为,多则,数千年的修为。”

莨攸沉默下来,默默饮酒。

槐然支着一条腿,风起,长发飞扬。莨攸偶然抬头,瞧见槐然的发尾微微泛红,围绕着几朵发着荧光的红色槐花。

莨攸似是着了魔,站起身,走到槐然身边,从怀里取出珠花,别在槐然用红纱绑着的小小发髻上:“这珠花,还是你戴着,最美。”

槐然一愣,抬头,正对上莨攸的眼睛。

莨攸分明觉得眼角的朱砂痣刺痛的很,有些恍惚:“你的眼睛……”

“怎么?”

“美得让人铭刻于心。”莨攸退开,许久,才憋出一句话。

槐然一震,心猛然一痛,犹如刀绞。

犹记得那日,他躺在槐然怀里,鲜血溅了槐然一身,溅了他一身,逐渐冰冷的手轻抚槐然的眼角:“你的眼睛,这样美,美得让人铭刻于心。我想,我便是忘了所有,我也不会忘记,这么美的眼睛。”

心口的伤口瞬间皲裂,槐然猛的起身:“夜色不早了,明日你还要去书院上学,便不扰你了,改日,我带着槐花酒来,让你尝尝!”

铃铛叮铃。

再抬眼,方才还在眼前的女子已然消失不见,唯有玉盏上所留下的温度,能证实她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