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君子如怒,乱庶遄沮
作者:全 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696

一柱香的时候未到,平启、赵悦、蒙猎果然带了十多名大汉来了,赵悦甚是机灵,听说要带生得凶恶的人来,便猜到伍封要大张声势,是以一个个穿着革甲,戴上铜盔,腰挂铜剑,手上还各拿了一支长长的夷矛。这一群人如狼似虎的,颇有些骇人。

尤其是那平启,他身高接近九尺,只比伍封矮半个头,却比伍封粗壮魁梧,满脸是硬得如钢针一般的短须,黑盔黑甲,就像山中跑出来的一头巨熊一般,恶狠狠地声势惊人。

伍封小声对平启道:“平兄想不想看看那欲杀害父兄妹妹的田政出丑呢?”

平启愣了愣,笑道:“这是最好了,哼,这样的人一剑杀了最好。”

伍封对他小声吩咐了一阵,命家将带他到厢房中去了。

伍封又对蒙猎道:“蒙兄带几个人去,到淄水边上将一个叫迟迟的女子带了来,免得去晚了她会走脱。拿到那女子之后,再将长笑坊的老板许衡拿来,最后去将临淄城的几个契约官一起叫了来。”按宅契上的地址告诉蒙猎迟迟所居之处。

蒙猎最善拿人,此事由他办自是无虞,蒙猎带人去后,其余的人便由赵悦引着,站在伍封身后。

过了一顿饭时,楚月儿便带着子剑和恒素匆匆而来,楚月儿向伍封使了个眼色,伍封站起身来,道:“子剑先生、少夫人,惊动了二位的大驾了。”

伍封与楚月儿一起将子剑和恒素引进后室,妙公主和鲍夫人便在堂上等那些医人。

四人进了厢房,伍封请子剑与恒素坐下来,楚月儿坐在了另一边,伍封笑道:“子剑先生,在下有几招功夫想请子剑先生指点。”

子剑吓了一跳,手按剑柄,长身而坐。

伍封随手使了七八招空手搏虎的技击招式,子剑面色惊疑不定。

伍封走回席上坐下来,微笑道:“子剑先生,在下这几招功夫,是否有些眼熟呢?”

子剑奇道:“大将军从何处学来?”

伍封笑道:“这是在下家传的功夫,共分拳、脚、身三路,每一路四十九式。”

子剑当日为王子庆忌的亲随,听庆忌说过这一套空手搏虎的技击功夫,见伍封说得准确无误,大是疑惑,心道:“王子庆忌的空手搏虎怎成了你们鲍家的功夫?”

伍封道:“先生无须疑惑,这路功夫并非鲍家所传,而是在下先舅父的得意功夫,此中详情,日后自会向先生说明。”

子剑心道:“莫非王子庆忌是你舅舅?”点了点头。

伍封道:“在下以前不知先生与先舅父是旧识,是以多有得罪,如今看着舅父之面,将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先生以为如何?”

子剑此刻自然知道伍封是庆忌的外甥了,只是不知道庆忌之妹怎嫁到了鲍家,不过此刻也无暇细问。庆忌在他心中如同天人,正后悔与庆忌之甥结仇,听伍封这么一说,笑道:“如此最好,从此我鲍恒两家再无仇隙了,日后大将军有用得上恒某之处,尽管吩咐便是。”

时人最重信诺,子剑话一说出来,伍封便知与子剑的仇恨得以化解了。

恒素却不知道其中的原由,不过,她本就极反对与伍封结仇,还曾责备过父亲和兄弟,此刻也放下心来,问道:“大将军请我们父女来,是否小善又闯了什么大祸呢?”

伍封叹了口气,道:“我们两家既是世交,在下说话也就不必转弯抹角,做些表面文章了。恒善的事可大可小,但有一件事,务必在相国到来之前先弄清楚。”

子剑和恒素见他神色凝重,心中暗暗吃惊。

伍封道:“右司马从王城回来,一入齐境便被人伏杀,少夫人难道不觉此事有些奇怪么?”

恒素心中一凛。

伍封道:“若说是强人埋伏,右司马与四小姐逃入林中前,辎重尽数扔下了,强人要是为了金帛财物,大可以抢了辎车便走,又何必赶尽杀绝?何况箭头染毒,那可不是一般的强人,而是有意要将右司马置诸死地了。”

恒素点头道:“妾身与夫君、相国也议过此事,知道绝非强人所为,只猜不出夫君与谁人有如此之大的仇口,以致凶手非要杀他不可。”

伍封微笑道:“其实每一件出人意表之事,用一种简单的法子去想,便可知其大概,一般这种猜测十有八九都是准的。那就是说,每件事发生后,谁是最大的得益者,此人的嫌疑便是最大!右司马一死,谁最得益呢?”

恒素与子剑对望了一眼,脸上变色。其实他们与田盘也曾密议,怀疑是田政所为,只是无甚证据而已。

伍封道:“在下不喜作伪,有话便直说了。相国还未立嗣,若要立嗣,右司马与政大夫二者只有其一,此事临淄城中无人不知。按理说,右司马的确实归期,恐怕只有相府中人才知道,若非相府中人,如何能算计好了设伏?何况右司马曾先后派了三人回府求援,这三人理应回相府报讯才是,但相国与少夫人为何却不知道呢?那就是说,这三人实际上已被人制住或者被杀了。这就有些疑问了,三人单身在路上走着,有谁认识他们是右司马的人呢?恐怕只有相府中人吧!”

恒素与子剑一起点头。

子剑道:“既然大将军不当我们父女是外人,恒某也直肠直肚说了,其实恒某早就疑心田政那小子了,与素儿盘儿也曾商议过,虽然都疑心是田政,可惜并无证据。那日在林中伏杀盘儿留下的尸体都是莱夷的夫余族人和东屠族人,也不能证明他们与田政有关,只好暂忍下来。”

恒素叹道:“此事是田氏的家事,说出来有些不大好听,既然大将军并不见外,妾身便直说好了。其实外子和那田政并非一母所生,外子之母虽是正妻,却颇为善妒,相国甚不喜欢,后来外子之母死后,便立了一个小妾为正妻,田政便是这小妾之子了。”

伍封心道:“怪不得那日田恒对公主不善妒甚是赞赏,原来如此。”

恒素道:“按理说,相国要立嗣,自然是身为长子的外子。外人虽然人颇精明,又会用兵,但他太重感情,说话又不会转弯,偶尔还与相国有些争执。田政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却是最会油嘴卖乖,常常将相国哄得十分开心,田府上上下下,除了貂儿和燕儿外,都喜欢他一些,再加上他母亲日日在相国耳边念叨,以致相国暗暗有了立田政为嗣的心思,私底下还曾问过貂儿和燕儿,幸好貂儿和燕儿反对立田政,才拖了下来,至今未决。”

伍封叹道:“怪不得四小姐与右司马一起,他也毫不在意,仍能下得了毒手。”

恒素又道:“如今齐国并无战事,是以外子的本事便不甚突出。最糟糕的是外子出使周室,近一年来不在相国身边,而田政三天两头往府里跑,说尽好话,弄得相国有些乱了方寸。”

伍封道:“家事最是难搞,以相国之精明,有时也免不了有偏心的时候。”

恒素道:“那日有人在临淄城外虚张声势,相国在城头亲守城池。谁知那田政三言两语,相国便将守城兵权交给了他。田政不谙军事,那时逆叔叔与闾邱明又宿醉未醒,大将军和妾身又远在画城,城中真是无人了,若真是有人攻城,岂不糟糕?妾身一闻此讯,便知相国心中已有决定,那是要立田政为嗣了。”

伍封皱眉道:“既然相国有心要立他为嗣了,他还何必大施杀手呢?”

恒素道:“只因貂儿说外子还未回府,便瞒着他立嗣,实在是取乱之道,相国便说等外子回来再立嗣。恰好那时田政之母又一病不起,田政多半是怕其母死后,相国耳边少了个说话之人,便索性下手杀人了。如今只要有确切证据,定可拆穿田政的恶行。”

伍封缓缓道:“你们可知道阚止当日训练的三千死士,后来由任公子和颜不疑引着,先后要埋伏杀害相国和在下?那批死士自阚止事败后,便一直躲在安平!”

子剑与恒素动容道:“什么?”

伍封道:“有一个董门中人那半年中一直与任公子一起藏身安平城中,与田政也认识,此人几乎死在了宋国,是在下将他救了回来,如今已投在下府中为客,是以所知甚详。”

恒素忙道:“这人若能指证田政,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大将军若能在此事上相助外子,妾身与恒氏一族日后便任大将军驱策。”

伍封见她一心为夫,与田盘夫妻情深,颇令他感动。

子剑道:“既然大将军说我两家是世家,日后大将军便当恒某是一家人便是。”

伍封叹道:“本来相府的家事,在下也懒得去理会,但右司马与在下一见如故,昨日到相府探视过四小姐,见她仍然卧床不起,思之恻然。这便罢了,今日田政竟然当众打了在下的两个侄子,霸占鲍氏之宅,是可忍孰不可忍?是以在下今日非将此事搞清楚不可,因为在下不久前才知道与恒家其实是世家,是以一早打算与恒家做朋友,才预先给子剑先生和少夫人打个招呼,免生误会。”

子剑与恒素脸露喜色,心道:“幸好这田政奇蠢无比,竟惹了你这最难惹的人物,否则,你怎会理会相国立谁为嗣,卷入相府的家事?”

伍封道:“在下已经安排妥当,田政过了今日,恐怕再也无法与右司马争竟了。不过,此事因在下的两个侄子而发,恒善不知就里,竟与田政混在一起,还动了手。”

子剑与恒素脸色甚是难看,子剑怒道:“小善太不像话了,与田政搞在一起去,连鲍家的人也敢打?幸好他不知详情,否则,恐怕素儿和盘儿也要被他所累哩!”

伍封道:“恐怕是田政故意与令郎交好,以打探先生与少夫人的虚实吧?”

子剑与恒素心想定是如此,恒素皱眉道:“大将军心中,欲如何处置小善呢?”

伍封笑道:“既然我们是世交,在下这次便会放过他,只要他乖乖地实话实说便了,定会无事。”

子剑与恒素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他一言九鼎,放心告辞走了。

伍封与楚月儿将他们送到门口,再回到大堂上,只见堂上高高矮矮站了二十多个医士,以他们的身份,自是不能设座与公主面前。

妙公主对伍封道:“华神医已先来了,正在里面为二位贤侄瞧病。”向伍封使了个眼色,自是说已吩咐好了。

众人故意都板着脸,弄得气氛甚是紧张。

忽见田恒与田盘不等通报,气急败坏地赶上大堂来。鲍府大派人手将城中医士请到府上,这事早就惊动了临淄城上下,田恒在城中耳目众多,又怎会不知道呢?得知鲍琴与鲍笛竟是田政使人打伤的,更是大惊失色了。如今鲍府请这么多医士,多半鲍琴和鲍笛伤势严重,生死不知,万一有人伤势不治,那就非同小可了。若是鲍息在家中,这人稳健持重,事情还好商量,如今鲍家主事的人是伍封,这人的心智剑术厉害无比,少年气盛,又不怕惹事,后果难以预计。是以二人匆匆忙忙赶到鲍府上来。

还在大堂之外,便见伍封沉着脸迎了出来,进了堂中,一眼便见赵悦带着一群家将顶盔贯甲,手执长兵站成一排,吓了一跳。

他们二人来得匆忙,未带多少人来,如今随他们入府的只有五六个人。若是一旦噩耗传出,伍封贸然发难发难的话,恐怕两人都会命丧鲍府之中了。

田恒与田盘对望了一眼,左手不自主地按在剑柄之上。

二人向妙公主施礼后,伍封请二人坐下来,还未及说话,却见华神医摇着头从后面转了出来。

伍封沉声问道:“华先生,二位贤侄如何?有无大碍?”

田恒与田盘的眼光立时向华神医扫了过去。

华神医接过侍婢送上的淡酒,饮了几口,叹道:“从表面上看,二位少爷似是些皮外伤,无甚大碍。”

田恒父子立刻放下心来。

谁知华神医接着道:“不过,老夫见他们二人眼带青色,隐渗血汗,恐怕还有内伤暂未现于脉象之中,又细细检视,才知二位少爷因伤血逆,上不得越,下不归经,淤血留积于胸膈之间。这种淤血不与好血相合,反与好血不相能,或壅而成热,或变而为痨,或结瘕,或刺痛,日久变证,如不及时医治,恐怕有性命之忧。”

田恒与田盘的一颗心立刻又吊了起来,脸色凝重。

鲍夫人听他说得严重,暗自害怕,问道:“如此可有得医治?”:

华神医摇头晃脑道:“颇有些难以措手。大凡一切不治之症,总由不善去淤之故。淤者,坏血也。凡治血者,必先以去淤为要。血喜温而恶寒,是以难以用药。若用寒药,则冰凝其内,若用热药,则火载血中。”

妙公主大感兴趣,问道:“先生,用温药又如何呢?”

华神医大摇其头,道:“这就是良医与庸医之别了。世间庸医遇此症,多用温药使伤者服用。温药虽载血行,却会蓄滞于中,病从表面看来暂缓,实则气血相脱,血愈行之,气则愈虚,病日愈深,致为窠囊,病不治矣。”

妙公主又问道:“良医则如何呢?”

华神医道:“血之行者,以气为要。若是老夫治之,则暂不用药,先以针通其经,以灸活其络。经络通后才能用药,此时用药又有讲究,效有先后,药必为温性。先用川芎、姜黄、莪术破血行气以化其淤,再用地黄、当归、阿胶以补其血,最后以孩儿参、重楼、黄芪以补其气。最后服三天肉糜以补脏腑。如此一来,几可无虞矣。”

他这么一说,后面站着的那些医士尽皆附和,摇头晃脑地大赞华神医针药之妙,一时间阿词如潮,不一而足。

伍封脸色稍平和下来,点头道:“华神医的确高明,请略用淡酒。非是在下信不过你,只因事关重大,一时情急之下,又请了这许多医士来,也不好赶他们走,便让他们也去看看。华神医可先去准备针灸药方,一阵便可用了。”

华神医得过妙公主的叮嘱,自去准备不提。

这时,晏缺、田政、公子高、闾邱明等人都闻讯赶来,子剑与恒素也揪了恒善再来,招来和叶柔跟在后面,见堂中兵甲屹立,杀气森森,暗暗心惊。

那些医士纷纷进去,又陆续出来,一个个都是一脸严肃之色。他们并未诊出鲍琴和鲍笛有何严重内伤,但华神医是临淄城的第一名医,他断了出来,自己断不出自然是因为医术不及了。他们口上自不会承认医术有欠,纷纷依华神医之前说的话而发表见解。

一人道:“这胸膈之间,甚难措手,若不用小人家传的一字针法,恐怕难生通经之效,小人这便与华神医去商议。”

另一人道:“初病肿痛无形,久则形坚似梗,是初为气结在经,及则血伤入络。如今二位少爷身有青瘀,脸有疙瘩,那是经络均伤了。小人颇赞成华先生之诊断。”

又一人道:“内伤即是蓄血,初受伤时不太有所察觉,过至半日或一二日发者有之,十数日或半月、一月发者也有之。二位少爷昏昏沉沉,恐怕蓄血奇多,以至发作得快。”

还一人道:“这昏昏沉沉是大有讲究的,小人见二位少爷两眼翻白,恐怕蓄血之外,连脑也跌伤了哩!人若伤了脑,轻则痴呆,重则丧命,后果大是堪虞。”

接着一人又道:“依小人之见,二位少爷的蓄血虽在胸膈,却大有下坠之势,若真是下而坠之,必入膏肓之间。一旦病入膏肓,即淤已入骨。腠理之间,汤熨所及,血脉之间,针灸可治,肠胃之间,酒醪堪用。若入了骨,神仙也难救。今日若不为二位少爷医治,休怪小人医者直言,恐怕二位少爷的性命就在这三日之间了。”

这班医士纷纷纭纭,越说越是惊人。他们越到后面越是在想,别人都能断出,为何偏是自己断不出呢?自己想想也害怕,是以将前面人说的话另加自己的见解,再说出来,自然就越说越严重了。

说到后来,仿佛鲍琴与鲍笛此刻便是摔破的瓦盆再拼起来的一样,稍稍手指触及便会散架似的,好像顷刻之间,这两人的命便会不保了。

鲍夫人听他们越说越严重,早以分不出其中真假了,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往鲍琴和鲍笛二人房中奔去。

田氏父子也未有疑惑,这么多医士异口同声,自然无人能想到其中有诈。

众人见伍封越听脸色越沉了下来,最后变得脸色铁青,众人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

伍封怒哼了一声,手按案面,霍地站起身来,众人忽觉一缕强大的气势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便如无数口剑从他身上长了出来,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了长矛大戟,向周围慢慢地刺了开去。只见他浑身上下精力弥漫,如一头饥渴已久的豹子一样,人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

这时楚月儿也站了起来,又一股气势漾开,便如将一颗石子扔入了水中,激起涟漪,虽然柔和,却让人心中发寒。

他们二人在鲁国得到孔子的指点,又练过吐纳术,悟得如何自造气势之妙法,是以气势惊人,让人不自禁地生出惧意来。

那群医士吓得早闭了嘴,大气也不敢出。

恒善虽然预先得了子剑和恒素的吩咐,知道伍封不会对自己下手,也还是吓得一张脸也变白了。

田政坐在父兄身旁,早已是面无人色。他虽指使家人打了鲍琴和鲍笛,但预先也吩咐不要下重手,谁知这二人恁地不经打,竟然伤重至此。偷眼向田恒和田盘瞧去,却见二人正怒瞪着他,忙低下头来。

忽听“喀喀喇喇”几声响,伍封身边的那张木案缓缓裂开,最后变成无数碎片跌落了一地,显是伍封先前按着站起时,手上的神力所至。

此时人人都明白伍封已是怒气勃发,心中生了杀机。

田氏父子更是心下惴惴,不要说伍封,就是楚月儿动起手来,也是非同小可之事。临淄城中谁不知道这丫头最听伍封的话?万一哪天伍封说月亮是方的,恐怕楚月儿也会说月亮不圆了。只要伍封向楚月儿使个眼色,恐怕这丫头的剑便会如箭一般飞将出来。

伍封沉声道:“我鲍家兄弟二人,仅鲍琴和鲍笛二子,虽然他们不成器,终是未犯死罪,政大夫如此毒手相加,是否想让我鲍家绝后呢?”

众人见他说得如此凶狠,人人都吓了一大跳。

晏缺不知内情,见田政不敢说话,怕伍封一怒之下大开杀戒,刺激了田氏,连忙打圆场道:“大将军,如今众医在府,小琴和小笛暂时无事,先勿着急,此事慢慢再说。”

伍封道:“吾兄领兵在外为国效力,二侄竟招人毒手,吾兄不日回来见此情景,在下有何面目去见吾兄?”

田恒道:“小儿无知,竟伤了大将军之侄。大将军尽管放心,如今公主和晏大司寇也在此,当如何处置,便由大司寇所决。本相绝不会偏袒,因私而毁公。”

晏缺点头道:“此事要从长计议,先等鲍琴和鲍笛伤势好转了再说。”

妙公主正色道:“相国和大将军都是国之柱石,此事既然闹得如此之大,自要认真处置。不过,此事是二府后辈弄出来的,相国与大将军作为长辈,既不能因私毁公,偏袒子侄,也不能不问是非曲直,处置过重。”

众人一向当这公主只会胡闹,不料她竟说出这么一番在情在理的话来,登时肃然起敬。

田氏父子见妙公女不因鲍琴与鲍笛是伍封之侄而失了分寸,立时点头,道:“公主言之有理,但听公主吩咐便是。”

田政登时宽下心来,心道:“若论是非,言辞之辩,我又怕谁来?如今宅契在迟迟手上,用的又是迟迟之名,大可以一辩。”

妙公主又道:“不如一起去看看小琴和小笛的伤势,也好确定处置的法度。”她听众医说得严重,不知这二人装出一副什么模样来,极是好奇,早就想去看一看了。

伍封与楚月儿自然也知道她心中所想,其实他二人也大感有趣,想看看鲍琴鲍笛是何要死的模样。

田恒点头道:“此议甚好。”

众人一齐到后院去了,伍封、楚月儿、田恒、田盘、恒素是双方府中之人,妙公主、晏缺、公子高、闾邱明是见证之人,子剑因身份地位超然,自然也跟了去,只留下恒善对着赵悦那一众恶狠狠的家将和一干不知所措的医士,不免心惊肉跳,幸好有招来和叶柔在旁,恒善不至于屎尿迸流。

众人还未进后室,便听鲍夫人正在房中哭着,进房走到二人床边,见二人满脸青瘀,各有肿块。伍封分别揭开二人身上的狐皮大被,便见二人先前由医士诊断时,已解开了衣带,只见他们肥肥的白肉上,赫然有着数片大小不一的青黑瘀痕,这自是他们用青齑在身上擦出来的了。

这两个小子偏又会作伪,脸上不知弄了些什么搞得灰扑扑的,面无人色,两眼翻白,嘴唇似合似闭,鼻息时有时无,完完全全是一副死气活样的神气,十分吓人。

伍封与妙公主、楚月儿强忍住笑,不免有些脸色古怪,好在众人都低头看鲍琴和鲍笛,不知他们心中有鬼。

伍封不敢让他们多看,忙给鲍琴鲍笛盖上狐被,免被人看出了破绽。众人却只道是因天寒,他这二叔怕冻坏了两个侄子。

众人出了房来,一个个脸色凝重。待走回大堂时,田氏一家心神不定,均觉此事大大不妙。

众人坐在堂上面面相觑,也不知应如何开口。

伍封道:“公主,你和月儿留在堂上招呼各位,这些医士也辛苦了,给他们赐坐,送些果品点心来,大家先胡乱用一点,再作商议。”

他从腰间解下了那口“天照”宝剑,众人心中不免一跳,却见他将剑交在赵悦手上。

伍封道:“相国、右司马,这是我们两家后辈闹出的事,我们做长辈的先到厢房略作商议,请随在下来。”

众人这才明白,他解下了佩剑是表示他并无恶意。

田恒与田盘见他解了剑,放心跟他到厢房之中。一进厢房,便见房中早有一条大汉等着,浑身黑色盔甲,如一头黑熊似的,二人吓了一跳,不料伍封预先埋伏了人手在厢房之中,仔细看时,却见这人身上并无兵器,一条大殳和一口佩剑远远地放在屋角。

伍封请田恒与田盘坐下,田恒看了那人一阵,忽地惊道:“你是平启?!”

平启赞道:“相国好记性,小人的确是平启。”

伍封让平启坐在身边,道:“平兄原是董门中人,如今已投身在下的府中为客。”

田恒奇道:“原来平先生并未死于阚止之乱中。”

平启笑道:“这都是拜相国手下那犰委之所赐了,小人受了伤,被侍卫送到城中就医,不在宫中,是以次日能逃过了大乱。”

田恒问道:“平先生怎会投到封府中去呢?”

平启道:“那日在鱼口设伏,小人便在设伏之人中。那日与公子交手几招,公子不忍心杀了小人,小人自是记此恩德。从董门出来后,小人便投身公子府中,以报此不杀之恩。”

田盘讶然道:“我听田力说过,大将军在鱼口林中剑下留情,饶了一人性命,原来就是平先生!”

平启道:“就是小人了。”

田恒沉吟道:“这么说起来,平先生自阚止之乱后,一直留在齐国?”

平启道:“小人跟随着任公子,一直与阚止的三千死士藏在安平城内。”

田恒与田盘大惊失色,骇然道:“你们一直在安平?”

平启点头,将所知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包括如何在安平训练、如何在鱼口设伏、如何在宋卫之境截杀赵鞅父子,连他如何被任公子加害也说了出来,还说了许多田政在安平的起居爱好。

田恒与田盘越听越是心惊,对望了一眼。他们二人智虑过人,平启所说事情的真假当然瞒不过他们,尤其田政这人的生活习性是连伍封也想不出来的,一听便知毫无虚言。

田恒恨恨地道:“这个畜生竟敢与外人一起串通弑害父兄,真是该死!”

田盘皱眉道:“小政怎会这么做呢?他若与任公子串谋,任公子所提出的条件定是惊人了。”

田恒摇头道:“任公子能找一个与公子高样貌相似的人,自也能找人扮成你或者这畜生的模样,到时他说不定将你们二人到杀了,自己以假乱真,先不动声色夺了田家,再设法夺了齐国。这人的诡计好生厉害!”

伍封叹道:“那日在宫中议事,他处处与右司马作对,在下就觉得奇怪了。不论兄弟间有何不和之处,也不能在宫中当着各位大臣表现出来啦!不过,他连父亲也要加害,还有何事做不出来?右司马一入齐境便被人加害,恐怕也与他有关吧。”

田恒长叹道:“定是如此了。”

田盘忽地流泪道:“我们是嫡亲的兄弟姐妹,他怎忍心用毒箭对付我们?燕儿几乎因此丧命,至今还不能下床。他若是怕我继承田家,对付我一人便是了,怎会连燕儿也不放过?”

伍封看得出田盘其实是个颇重感情的人,那日在林中田燕儿血流不止,他就曾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田恒渐渐镇定下来,道:“田政既然与任公子搅在一起,自然与颜不疑也是一伙的了。那日蒙先生到府中察探后,说被杀的那三人被人一剑洞穿,偏又身手较弱,事发那几日田政便在府中。本相当时就有些疑心在他的身上,他从小并不曾习武,不谙剑术,他的佩剑是本相给他的一口‘秋望’铁剑,极为锋利,是以背后杀人,一剑致命。”

伍封想起一事,问道:“蒙兄那日曾按墙上的足印做了一个模子,乌荼当日随在下赶往宋国,不知那模子交给相国没有?”

田恒点头道:“乌荼走时将那块用竹片刻出的模子交给了本相。本相看过那模子之后,更生疑心了,田政在本相眼皮底下长大,他脚的大小本相又怎会不知呢?也是本相心软,不敢追究下去,恐怕真的查出是他,不好自处,便将那模子偷偷烧了。”他此刻直接称田政之名,自是不认这个儿子了。

田盘恍然大悟,拭泪道:“怪不得听府中人说,前些时乌荼不在府时,他房中常有人影出现,后来乌荼死了,别人便说那是闹鬼。”

田恒道:“定是这畜生也知道蒙先生做了足模,见事未败露,以为乌荼走得匆忙,未将足模交给本相,才常到他房中去找。乌荼不在家,其房中常有人影,自然奇怪了,乌荼这一死,别人便联想起来,以为乌荼是撞鬼了。不消说,定是田政找乌荼索要足模不得,才杀了他灭口。”

田盘道:“阚止的三千人前往安平,又移往鱼口,人数也不少了。逆叔叔在城外四处都了哨探,终日在临淄城附近四下巡视,怎会不知呢?”

田恒哼了一声,怒道:“你以为田逆是个好人了?那日送颜不疑出城,是他代向国君告辞,说颜不疑生病,要回国医治,又将马车驶入馆中,将颜不疑直接放上马车,用单盖住,闾邱明连颜不疑之面也未见到哩!出了城,又是田逆要喝酒,从颜不疑车上拿出酒来,结果两人都不醒人事,弄得素儿等了一整日取不到兵符,那兵符还是素儿偷出来了。他们这么做,自是希望本相死在在鱼口罢!本相罢了他的兵权,但对此事隐忍不说,便是怕坏了田家的名声。”

田盘惊道:“原来田逆与田政早就是合谋好的!怪不得阚止三千死士的行踪,连他也查不出来,其实是故意为之。”

田盘问道:“今日之事,大将军想如何处置田政呢?”

伍封道:“在下想过两种方法。若是要杀了田政,只须让平启将全部事情说出来,在下有办法让田政自己供出实情。不过,这么做法,恐怕会对田家的声誉有损。”

田恒忙问道:“大将军还有什么其它的办法?”

伍封知道他顾忌田家的声誉,何况田政再不成器,毕竟是他的儿子,若真要杀了,多半会心痛。便说道:“第二种方法,便是就事论事,从田政打了鲍家子侄为由,依律处置,这样一来,既平复了鲍家之怨气,也让其余的卿大夫不怕日后田家欺侮到头上。如何处置便由相国决定,这样还可以向齐人作出表率,让天下人知道相国和右司马是铁面无私,对子侄并不偏袒。何况,田政虽打伤了人,毕竟说不上是死罪,还可以留田政一命。”

田恒与田盘一起点头,暗暗佩服伍封想得周到。

伍封正色道:“相国,右司马,既然话已说得如此透了,在下还有一言要说。”

田恒与田盘见他神色凝重,不知他要说什么,也正色凝听。

伍封道:“其实齐国如今的形势,国君、相府、晏家、鲍家以及公子高心中都明白得很,只不过不好说出来罢了。国君与晏鲍两家如今联起手来,非要建一支新军,其实并非为了与田家为敌。如今田家有倾国之势,执有全国之军政大权,虽然相国和右司马并没有其它的心思,但我们就象有猛虎在侧一般,心中不免有些惊惧不安。”

田恒与田盘见他说得露骨,脸上颇有些不自然起来。不过,他们心中都明白,若是换一个位置,他们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伍封又道:“或者在下这番言语说得混帐了些,但将话说清楚总比藏在心里好。若是心中互相猜忌,最容易闹出误会来。就想今日田政与在下侄子之事,在下就觉得甚是难办,一个弄不好,便容易弄成田鲍两家公然交兵之势,后果恐怕极为严重。在下请相国与右司马先来商议,便是为此。”

田恒与田盘都不住地点头,知道今日之险。

伍封道:“在下与相国和右司马都是共过患难的人,相国与右司马也应知道在下的为人。在下直肠直肚,诡诡谲谲的事在下是不做的。只要国君和公主、鲍家、晏家和我家里人无伤,在下绝不会与田家作对。若是有人害他们中间任一人,在下就算追到天脚底,也会将仇人一剑格杀了。哼,在下的本事虽然未必很高,但就算屠龙子支离益来,在下打不过他,相信躲还是能躲开的。”

田恒与田盘知道他的剑术计谋,知道此人的厉害,若是真的要杀一个人,恐怕这人就只有准备好棺椁等死了,不禁心中一凛。

田恒沉吟片刻,点头道:“与大将军说话倒是痛快得紧。实不相瞒,若非有大将军周旋与国君、本相、晏家、鲍家之间,恐怕今日之势也并非如此。所谓一山不藏二虎,田家虽然势大,但也太过招人现眼,正如目标越大,越易成为箭靶。我田氏先祖本是陈君之后,到齐国来后苦心经营,才成今日局面。所谓创业难,守业更难,一方面怕它家妒忌,暗中险害,另一方面又怕招了国君之忌,横下毒手。是以这田氏一族之长,甚是难为!本相四十八岁始掌田家,至今也才五年有余,但这五年多来,每日睡觉从未超出两个时辰。本来依本相的谋划,在本相死之前,齐国将只有国君和我田家!”

伍封心中吓了一跳。

田恒道:“若非有大将军出现,恐怕本相早已开始有所动作了。或是天意如此,齐国竟出现了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对我田家上下有几番救命之恩,是以本相迟迟不忍下手。今日大将军将话说明了,本相便冲着大将军的金面,为大将军设誓:本相有生之年,绝不会与国君和大将军为敌,只要鲍家与晏家不害田家,田家也绝不会向鲍晏两家下手,有违此誓,如同此珩。”他从腰间解下了玉珩,“叮”的一声,扳成两段。

他腰间革带上,挂着左右两套杂玉,用丝系着,上面是弧形的玉珩,珩两端各悬一枚半圆形的玉璜,中间缀着玉琚和玉禹,两璜之间还有一枚衡牙。

田恒解下玉珩后,这套杂玉便散落下来,抓着手里,塞进了袖中。他将一截玉珩交给伍封,以作日后见证。

伍封点了点头,接过半截玉珩藏好,自己也解下了玉珩,依前言设誓,也将玉珩折成了两截,将一截交给了田恒。

田恒扭头对田盘道:“盘儿,你也设一个誓吧!”他自知年纪大了,日后他死后,万一子辈不成器,恐怕反会栽到伍封之手,是以让田盘也设誓。

田盘愣了愣,便知父亲心意以决,要立他为嗣了,否则,他既非田氏之长,与伍封设誓有什么用?当下也如田恒之言,同样设誓,解下了玉珩折成两截,也将一截交给了伍封。

三人对望一眼,微微一笑,此时话都说透了,时人又重誓言,既已立誓互不加害,便再无隔阂猜忌,人人心中反而轻松下来。

平启在齐国近年,齐国之势自然清楚得很,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见伍封只不过与二人说些话,便使齐国势力最大的田氏父子甘愿立誓,对伍封的心计言辞和气度威势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田恒站起身来,拍了拍平启得肩头,道:“平先生是忠义之士,便是我们三人今日立誓的见证了。”

时人立誓之时,见证之人若是不多,必定就是德高望重抑或是大有身份之人,若有人违誓,便由见证人追究。

平启初入伍封府中,便见证了三个在齐国能左右形势要人的誓言,立刻觉得任重责贵,表情肃穆地重重点头。

这也是田恒因爱子心切,此刻被伍封先声夺人,以厉害的手段逼着田氏与他立下誓言,无异于被人大军临城,而立城下之盟。

伍封、田恒、田盘、平启四人走回大堂之时,堂上众人立刻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心来。

他们见伍封与田氏父子入内之后,良久未出,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唯恐几人大打出手。他们都是齐国如今能左右形势的重要人物,真的闹得僵了,恐怕整个齐国也会因此而动荡不安。

也有细心的人见他们身上的佩玉都少了一边,自是猜不透因为何故,也没有人敢问。

待平启挂剑执殳走进赵悦一众人中时,晏缺等人才发现伍封他们出来时多了一人,大为惊奇,不知原由。

田政看着平启,忽地脸色大变,手中的铜觯坠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这时,蒙猎从赵悦手上接过了“天照”宝剑,走上前为伍封恭恭敬敬地挂在腰间,向伍封使了个眼色,伍封便知不仅契约官被叫来,那名叫迟迟的女子已被蒙猎拿来了,顺手拍了拍蒙猎的肩头,以示嘉许。

除了妙公主和楚月儿外,其余人都有些摸头不知脑。先前蒙猎顶盔贯甲走进大堂时,众人早就疑惑了,此刻见平启出来,田政连手中的铜觯也握不住了,更是诧异。

伍封命人将鲍夫人请到堂上,坐在妙公主与楚月儿中间,然后又对晏缺悄悄说了几句话。

晏缺神情大定,道:“田政打伤鲍琴鲍笛之事,涉及田鲍两家,虽是普通的打斗,若不查清楚,不免让百姓胡言乱语,反生出事端来。今日既然两家均在,又有诸位贵卿大夫和德高望重的子剑先生在此,本大司寇便只好暂借这鲍府大堂,审结此案。不知各位是否同意?”

田恒道:“正该如此,大夫夫便依律而行便是。”

伍封命人抬了一张大的书案置于堂中,又铺好两层厚筵,再加上厚席,扶晏缺坐在案后。

晏缺道:“此事既然是鲍琴鲍笛被打伤,按我齐律,自然由苦主先说。如今鲍琴鲍笛在床,生死不知,只好请鲍夫人将事情始末先说一遍了。”

鲍夫人便按二子之言,将事情说了一遍。伍封待她说完,将那份竹刻的宅契交给了蒙猎。

晏缺道:“让众位看看上面的签字。”

蒙猎上前接过,先递在众人面前在堂中转了一圈,让众人仔细看清楚“迟迟”二字之后,才交给了晏缺。蒙猎任巡城司马多年,常参与审案,是以暂充了晏缺的官属。

众人见她慈眉善目,风采雍容,连鲍笛在长笑坊看中歌姬的不堪之事,以及他并未伏案歪歪斜斜签字之细节也照说出来,自然没有所言不实之处了。

众人一起向田政看去,眼露鄙夷之色。

田恒和田盘这时才知道事情始末,大为恼怒,心道:“我田家之产,几比国君,这家伙竟然会为了占一点小便宜而打鲍家的人,委实丢脸之极。”

晏缺又问田政道:“田政,此事是否如此呢?”他因是在审案,而田政又是当事人,自然不能称他的官名,只能直呼其名了。

田政强辩道:“事情大致是如此,不过,鲍夫人所述,其中也有不实之处。这当然不是鲍夫人故作伪言,定是鲍琴和鲍笛当着鲍夫人和大将军之面,不敢实言相告。”

他这人的确口才了得,众人一听,也觉甚有道理。若真是鲍琴与鲍笛的不是,在鲍夫人和伍封面前多半会说得不尽不实了。

晏缺点了点头,问道:“不知有何处有不实之辞呢?”

田政道:“其实淄水边上的那座宅子,是在下为迟迟姑娘所买下来的,当时还立有宅契,一式两份。一份由契约官留在府中备察,另一份交给了迟迟姑娘。可惜那日迟迟随在下迁居之时,鲍琴和鲍笛走了上来。也是在下不好,一时忍不住气,与他们大起争执。唉,在下身为临淄的都大夫,竟与他们争风吃醋,确是有些不该。后来还是闾大司空的公子闾申经过,才劝开了鲍琴和鲍笛。等在下与迟迟姑娘到了宅子时,才发现那份宅契丢失了。细想起来,多半是鲍琴和鲍笛与迟迟姑娘拉拉扯扯时遗失了。只不知后来如何会到了鲍琴和鲍笛手中。”

晏缺问道:“你的意思是说,鲍琴和鲍笛手上有一份宅契?如何迟迟手上也会有一份呢?连上契约官备案的一份,岂非有了三份?”

田政道:“的确是有三份。按我齐律,若是宅主遗失了宅契,可在契约官处照备案再出一份,是以次日在下便代迟迟姑娘找契约官重制了一份。拿到新补的契约后,迟迟姑娘才搬进了宅子中,不算违律。”

晏缺点头道:“既然各执一词,便将那名叫迟迟的女子带上来。”

田政脸色略变。

蒙猎走下堂去,将五六个契约官与迟迟带了上来,全部跪在堂中。

众人向那女子看去,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生得貌美如花,风姿绰约,的确是美艳之极,其美色虽然比不上楚月儿和妙公主,但有一种柔弱的楚楚动人之处,让人一看便生爱护之心。

晏缺看了看众人,对迟迟道:“你名叫迟迟?这名字何以如此古怪?”

迟迟道:“小女子正是叫迟迟。只因家母生小女子之时,怀胎十一月才生下来,是以起名叫迟迟。”

堂上众人立觉有趣起来,坐在众人后面的那些医士能与公主和一众贵卿大夫同处一堂,那是天大的荣耀,早已是心花怒放,此刻听迟迟这么说,有人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忙用手掩嘴。

晏缺也微笑起来,道:“你父母倒是有趣之人。迟迟,你手上那份宅契是从何处而来?”

迟迟道:“禀大司寇,在份宅契是政大夫给小女子的。政大夫说小女子无依无靠,寄居于长笑坊中,时间长了免不了会有失身之虞,是以特为小女子买了一处宅子,还将宅契给了小女子,是以搬了去住。”

晏缺奇道:“原来你不是长笑坊中的女子?”

迟迟道:“小女子其实是晋人,父母亡故之后,被人拐卖到鲁国,以歌舞为生。后来被柳下惠大夫买回府中,柳下惠大夫送了小女子一些金帛,命小女子到齐国来投奔封大夫。”

伍封大吃了一惊,道:“什么?”堂上众人也大感奇怪。

妙公主和楚月儿都大感好奇,妙公主问道:“封大夫如今是大将军。柳大夫为何非要你投奔大将军呢?”

迟迟道:“柳大夫是有道理的。有一日叔孙氏到了柳府,柳大夫命小女子为他唱曲,第二天叔孙氏便派人来接我到他府上去,柳大夫便让小女子到齐国来。他还说小女子没有别的本事,但歌喉却是百无一见,正配得上封大……噢,正配得上大将军的萧声,是以非让小女子来找大将军不可。”

晏缺笑道:“你认识大将军么?”

迟迟摇头道:“小女子到齐国后,才知大将军去了宋国,眼下不在齐国。”

晏缺奇道:“大将军的府第临淄城中无人不知,你只须随便找人问一问,便可找到大将军府上去,为何要寄居长笑坊呢?”

迟迟叹了口气,道:“小女子被人拐卖过一次,吃了不少苦头,也不知大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既然他不在府中,小女子这么厚着脸皮找上去,恐怕被人见笑,以为小女子是不知羞耻的女人。在长笑坊去不同,虽然那里皆是些风月声色,小女子却最能一展所长,以歌舞娱人。他人看我或是有些自甘堕落,但对小女子来说,却是靠自身的本事吃饭,不必厚颜混在大将军府上。”

众人对她立刻生了几分敬意。

田政插口道:“大司寇休怪在下多口,迟迟以歌舞娱人,却能自守其贞,长笑坊的老板许衡虽然曾逼过她,却也被她拒绝。因她的歌声的确与众不同,许衡也不敢得罪了她,免得少了不少生意。迟迟连在下和鲍琴鲍笛的面子也不给,也正因如此,反而引我们喜欢,以至于起了争执,闹出事来。”

众人闻言,心想多半是如此了。田政和鲍琴鲍笛又不是没见过女人,以他们的身份,居然会为了迟迟公然争风吃醋,正是因为未曾得手。男人对女人越难得手,自然越是想得手,是以许多失态之事常常由女人引发。堂上大多都是男人,自然深知其中道理。

晏缺点头道:“迟迟,你可将这份宅契带了来?”

迟迟点头道:“今日两位鲍少爷被政大夫打了后,小女子便知此事多半不会罢休,便将这份宅契带在身上。”

晏缺道:“你将宅契拿给本大司寇看看。”

迟迟从大袖中取出了竹契,蒙猎上前接过,又在堂中转了一圈,让人看清“迟迟”那两个字后,再交给晏缺。众人都看出这份宅契与先前伍封所拿出来的宅契有些不同。

晏缺仔细看衲宅契,又对照了伍封给他的那片宅契,点了点头,问迟迟道:“迟迟,你是否认识契约官呢?”

迟迟道:“小女子并不认识,立此契约时小女子也不在,是以今日鲍少爷又拿一份出来时,小女子还大感诧异。政大夫说他们是恶霸强人,假做了一份来骗占宅子。小女觉得甚是奇怪,不知何人竟然连政大夫的宅子也敢骗哩!政大夫说他们是大司马的儿子,是临淄城中的两霸!”

伍封与鲍夫人立时大怒,田政这么做显然是故意败坏鲍家的名声。鲍琴和鲍笛虽然不成器,却也不过是花天酒地,沉湎于声色犬马而已,并非持强凌弱的人,哪里说得上一个“霸”字?

妙公主娇叱道:“胡说!胡说!”将迟迟吓得一哆嗦。

楚月儿忙安慰道:“迟迟姑娘,公主不是说你哩!”

公子高等人不禁莞尔,觉得伍封身边这二女十分趣致,一个娇纵得有趣,一个却温柔得可爱。

晏缺摇头道:“田政这话说得过份些了。你可知道两位鲍少爷是大将军的侄子?”

迟迟愕然摇头。

晏缺问道:“迟迟,这份宅契是田政何时交给你的?”

迟迟道:“好像是三日之前吧,当天小女子就搬进了宅子。”

晏缺又问田政道:“田政,你说早将宅契给了迟迟,后来与鲍琴和鲍笛争执时遗失了。为何与迟迟所述不合呢?”

田政皱眉道:“这个……,在下先前说得快了,或是有误。其实这宅契那时还在我身上,争执时遗失了。”

晏缺哼了一声,又问迟迟道:“迟迟,你既然坚守贞节,为何会由得田政安排,住进宅子呢?”

迟迟道:“政大夫对小女子说,他跟封大……将军是好朋友。若将小女子带进大将军府中,因大将军未回府,而大将军府上的门客家将多是些粗人,说不好会占小女子的便宜,到时候大将军回来,也不好做人,是以先另派住所,等大将军回来再说。”

平启与赵悦等人大是不悦,赵悦重重地“呸”了一声。

迟迟颇有些惊惧,续道:“政大夫还说了,小女子既然是投奔大将军,便是大将军的人,他是大将军的朋友,所谓‘朋友妻,不可……’”,说到这里,脸上绯红。

伍封满脸尴尬之色,妙公主大恼,又叱道:“胡说!”

迟迟这次知道妙公主说的并不是她,又续道:“政大夫说了好一阵,小女子见他说得有理,便答应先住下来,等大将军回城。”

晏缺问道:“迟迟,你可知大将军早就回来了?”

迟迟面露惊奇之色,道:“政大夫说过,大将军一回来就马上带小女子去找他,是以小女子也未曾向人打听,不知道大将军已经回来了。”

晏缺又问:“你与政大夫认识多久了?”

迟迟道:“怕有近两个月了吧!”

伍封心道:“柳大夫命她来找我,这是我们从鲁国回来后的事了。”

公子高忍不住道:“这就是政大夫的不是了。政大夫与迟迟认识才几天,大将军便已经回来了,为何一直不说,要瞒住迟迟呢?”

迟迟愕然,偷偷看了田政一眼。

田政脸上甚是尴尬,一时语塞。

晏缺点了点头,道:“看来此事迟迟一直蒙在鼓里,怪不得她。”让蒙猎带迟迟在一旁坐了下来。

晏缺喝了一声,道:“将那长笑坊的老板许衡带了上来!”

蒙猎将那许衡带上堂跪了下来。那许衡生得肥肥胖胖的,给人一种油乎乎的感觉。

晏缺喝道:“许衡,迟迟在你这长笑坊寄居多久了?”

许衡战战兢兢地道:“回大司寇的话,好象有一个多月吧?”

晏缺又问:“她为何要寄居在长笑坊呢?”

许衡道:“小人听她说过,她是来投奔大将军的。”

晏缺哼了一声,沉声道:“大将军的行踪,临淄城中几乎人人都知道。既然大将军早已回府,你为何不告诉迟迟呢?”

许衡道:“不干小人的事,政大夫吩咐过小人,不许将大将军回来的消息告诉迟迟姑娘。若是走露了风声,便拆了小人这长笑坊。小人只好叮嘱坊中上下人等,不许将消息告诉她。”

田盘大为不悦,瞪了田政一眼。

晏缺又喝道:“将那一干契约官带上来。”

那一班契约官上来之后,晏缺喝道:“迟迟这份宅契,是谁制的?”

契约官中有两人答道:“回大司寇,是小人制的。”

晏缺奇道:“为何有两个人呢?”

其中一人道:“禀大司寇,是小人补制了一仿竹契。”他是个小小的契约官,面对众多贵卿大夫,却不卑不亢,神色自若,与那一班面无人色的契约官大不相同。

晏缺也觉此人与众不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忙答道:“小人名叫吴舟。”

晏缺喝道:“既然原契不是你制的,你如何敢去补制?”

吴舟道:“那日政大夫拿了一份备案来,说原来那份遗失了,命小人补制了一份。他是临淄都大夫,小人是他的属下,不敢不听。”

晏缺对另一人道:“原来那两份是你制的吧?”

那人道:“是小人张平所制。”

晏缺喝道:“宅契究竟是谁的?”

张平偷偷看了田政一眼,道:“是……是政大夫的。”

晏缺哼了一声,道:“那份备案带来了没有?”

吴舟答道:“备案在小人这里,政大夫那日让小人补制后,忘了拿走,被小人带了来。”

田政重重地哼了一声,吴舟却不理他。

伍封见吴舟并不隐瞒,田政是他上司,他却毫不畏惧,是条不畏强权的汉子,对他心生好感。

晏缺道:“将宅契呈上来。”

吴舟从袖中拿出了刻着宅契的竹片,交给蒙猎,蒙猎依规矩拿给堂上人看。

晏缺道:“各位看清楚了,这份备案上的笔迹与先前那两份相比,与哪一份相同。”

田政面如死灰,偷偷向父兄看去,却见田恒和田盘对他毫不理睬。

众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份备案上的“迟迟”二字与伍封先前拿出的那一块笔迹似是相同,与后面迟迟拿出的一块是的字大异。

晏缺问吴舟道:“你补制的宅契上,‘迟迟’两个字是谁写的?”

吴舟道:“禀大司寇,是政大夫亲笔所写。”

晏缺又问张平道:“你说两份原契是政大夫所制,上面签字自然是他的了?”

张平嗫嚅半晌,口中也不知说些什么。

田政道:“大司寇多半是见签字有些不同吧?实不相瞒,在下会写多种字体,是以后补的和原件忘了用同样的字体所写。”

晏缺哼了一声,道:“是么?”

伍封笑道:“大司寇,不如就让田政如原件字体般再写‘迟迟’二字罢。”

晏缺点头道:“也好,拿笔砚来。”

有鲍府家人拿来了笔研和竹简交给蒙猎,蒙猎放在田政面前的案上。

田政沉吟摆晌,在竹简上写了“迟迟”二字。

蒙猎拿着竹简又让大家看了一遍,众人觉得这两个字与先前伍封拿出竹简上的字也略有些像。

竹简到伍封面前时,伍封笑道:“田政,你的记性倒不错哩!居然还写得有一点像,不过,有一件事你却不知道,小笛这人善用左手,用膳写字都是用左手。是以常人写字时,笔划是从左到右,小笛写字时,笔划是从右到左。其中的分别,当然是行家才能看出来。不过,正因为小笛的笔划从右倒左,是以先横后竖相连时,便只得作两笔来写,你用右手,自然是一笔带过。嘿嘿,你仿写得再象,这一点终是露出破绽来。”

蒙猎又将备案的那份与竹简放在一齐,给众人看过,众人便看出其中的分别来。

那张平见事情败露,忙叩头道:“启禀大司寇,那两份原契确是鲍笛少爷的。”

晏缺喝道:“你先前如何要说是田政的呢?”

张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道:“不干小人的事,政大夫早就吩咐,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他的。小人是他的手下……”。

晏缺喝道:“慢慢再同你算帐。恒善!”

恒善虽得过子剑与恒素的吩咐,仍然吓得脸色发青,走到堂中跪下。

晏缺道:“恒善,你与田政在一起,此事究竟是如何呢?”

恒善忙道:“其实小将并未与他常在一起,只是偶尔饮酒说话而已。”

晏缺道:“迟迟之事,你是否知道?”

恒善道:“小人也知道一点,只是不知道迟迟是大将军的人,否则,定会设法将迟迟送到大将军府上。”

晏缺冷笑道:“是么?”

恒善道:“其实大将军以前与小将有些仇隙,小将因行事不慎,犯了军令,曾被大将军责打。本来,人或以为小将会因此而计仇,实则不然。小将常想,若非大将军责打,小将恐怕会闯出大祸来。何况向来无人敢责打小将,大将军却敢打我,小将反而觉得大将军与众不同。”

众人人尽皆愕然,却见子剑和恒素含笑点头。

晏缺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不过了。那你今日为何和出手打人呢?”

恒善满脸惭愧之色,道:“本来,今日田政约了小将到迟迟家去饮酒,快到那宅子时,远远便见有两人在责骂迟迟,迟迟却未敢说话,小将心中,不免有些怜香惜玉的心思。”

堂人众人哄然而笑。

恒善又道:“当时围观者甚众,小将又听旁边的人说这二人想强占他人之宅,欺侮弱小女子。只因两位鲍少爷与迟迟对面站着,小将只看到迟迟,也看不见鲍少爷的脸,是以没能认出来。那时田政刚好也赶了来,上去打了一人一个嘴巴子,那两人想回手打人。小将与田政是亲戚,看在姊姊份上,又真以为这二人不堪,再加小将知道田政文弱,怕他吃亏,便上前帮手,从后面将二人打倒了。那时他们转过脸来,小将才认得是两位鲍少爷,便知闯了祸。当时田政让身边的家人上前打人,还是小将和迟迟姑娘喝止的。”

众人向迟迟看过去,见迟迟点了点头,显然当时实情是如此了。

晏缺道:“怪不得,本大司寇心中早就奇怪,你胆子再大,怎就敢去打鲍家的两位少爷呢?原来是未认出人来。”

恒善道:“小将见闯了祸,便问田政,田政也不说原由。迟迟姑娘却恼了上来,将我们尽数轰出了门。”

晏缺笑道:“迟迟连田政的面子也不给么?”

恒善叹了口气,道:“小将和二位鲍少爷的面子不给,自也不会给田政面子了。那日田政对小人说,迟迟姑娘软硬不吃,甚难措手,就算给她买了个宅子,却连他也难以进门,令他好生烦恼。不过他说,他身上有莱夷夫余族人给他的灵药,可迷人心智,改日寻个机会,放在迟迟的酒中,骗她饮下,便大局已定了。”

众人瞠目道:“什么?”

恒善又道:“田政还说,以迟迟姑娘的性格,若是失身于他,自然会从一而终。等他玩腻了,还可以便宜他身边的那些下人。”

迟迟在一旁“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鲍夫人最是心软,忙走了过去,牵着迟迟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小声安慰。

众人知道鲍夫人见迟迟是伍封的人,不免爱屋及乌,虽则二子是因此女而被田政打了,却毫不责怪,反而怜惜。

妙公主大怒,娇叱道:“田政,你还算个人么?”

田政见事情已是无法挽回,强道:“哼,这女人若非是大将军的人,本大夫怎会想到拿她来出气?”

田恒怒极,猛拍案面,喝道:“这个畜生,给本相滚下来!”

田政吓了一哆嗦,跪在了田恒面前。

田恒问晏缺道:“大司寇,依我齐律,这么强占他人宅第,打人致伤,诱骗弱女,该如何处置呢?”

晏缺道:“理应按十倍之偿归还宅第,重责八十,再施以劓刑。”

田政脸色灰白,其余便罢了,若是处以劓刑,割了鼻后,这一辈子还怎么见人?

伍封见田恒眉头一耸,田盘也露出不忍之色,心知以他们父子、兄弟之情,难以目睹在田政身行此惨刑,便道:“唉,按律是如此,只是天子定下了规矩,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田政好丑也是临淄城的都大夫,劓刑恐怕还不好施于田政身上。”

众人见伍封反为田政求情,尽皆愕然。虽然说刑不上大夫,但列国之中,谁会真的这么做,岂非坏了律法?不过又想,就算伍封不说话,田恒父子怎也下不了这个狠心,自然会设法挽救,也纷纷说话,求情自然是不会,只不过劓刑一施,不免累得田氏一族也面上无光,怕会生乱。

晏缺点头道:“律是如此,但田政毕竟是都大夫,不好与庶人等同,请相国自决。”

田恒道:“既然齐律不好罚他,我田氏家法还在。盘儿,依田氏家法,该当如何处置?”

田盘道:“侵人田宅,二十倍偿之;殴人致伤,视伤之度,棒责三十到二百。触犯田氏家法,不论原由,皆逐出宗族。”

众人见他们田氏家法,竟然还严过齐律,无不心生敬意。

田恒点头道:“盘儿,你是我田氏之嗣,便由你来决断吧!”

众人大是诧异,不知田恒何时立了田盘为嗣,既未宣示出来,多半是先前才有决断,又见伍封脸色自若,显是早知此事,心中无不纳闷,心道:“莫非先前三人入内,议的是田恒立嗣之事?但此乃田氏家事,为何会让大将军参与呢?”

子剑与恒素对望了一眼,向伍封看去,伍封向他们微微一笑,子剑和恒素自然知道这是伍封的功劳了。

田盘叹了口气,对田恒道:“以孩儿之见,不如重责百棍,逐出宗族罢!”

田政叫道:“父亲!兄长!”

田恒却不理他,叹道:“盘儿还是念着手足之情,处罚虽轻了些,便依你的罢!”

田盘将身后那几个家将叫出来,道:“你们去执行家法。”

那几个家将答应,将田政当众揪倒在地,蒙猎早恨田政胡说八道,败坏封府的名声,此刻不知从何处觅了十数根硬木杖来,交给这些家将。

这些家将见田恒与田盘吩咐下来,知道田政在田氏一族中已经彻底完了,如狼似虎地将田政按在地上,扯落田政套在外御寒的丝绔,掀开其裙,露出白腿来,有两人手执大棍,不由分说便打了下去。

只听“噼哩啪啦”脆声不绝,田政自小养尊处优,那吃过这般苦头,自是“哇哇”乱叫,只是那两人落手极快,他叫一声的功夫,以被打了两三棍,片刻间便见皮开肉损,鲜血四溅。

妙公主和楚月儿面露不忍之色,鲍夫人将迟迟搂在怀中,迟迟将头扎在鲍夫人怀中,连耳也掩上了。

只听得田政叫了十数声,声音便弱了,渐渐地无甚声息,田盘眼中淌下泪来。田恒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显是心疼之极。连恒素脸上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伍封见已打得够了,忙走上前,劈手从田府家将手中夺走了大棍,见田政已是出气多入气少,道:“相国,田政身弱,再打下去怕会送了性命。大凡处罚,只不过是为了让人改过自新,若真是打死了,想改过也不得,便饶了他吧?”

鲍夫人不知田政的劣事,心道这处置够重了,也心中不忍,道:“相国,看在妾身薄面上,饶了小政吧?”她算起来是田恒的表弟妇,身份自然不同。

田恒点头道:“便饶了他。自今日开始,田政已非我田氏族人,日后的生死善恶,全看他自己了,一阵本相便会入宫,请国君罢了他的都大夫之职。”

田盘让家将们将田政用马车送到别处,请医士为他治伤。

田政被抬走后,田恒又道:“适才本相已立了盘儿为我田氏之嗣,大将军便是见证,日后田氏族人有对盘儿不敬者,按家法处置。若有他人插手干预,大将军既是见证,盘儿便请大将军相助,相信大将军不会袖手。”

众人这才知道伍封先前将二人请到后面不知说了些什么,以致田恒立了田盘为嗣,还让伍封见证,以防日后生乱时可加以援手。

连晏缺也大为愕然,不知伍封如何会与田氏父子建立了这样的交情。

那一众医士几曾见过这种场面,他们不知内情,倍觉刺激之余,对田氏父子的铁面无私也佩服不已,田氏父子在百姓中的声誉一向颇好,众医士不禁跪下,欢呼“相国英明”等语。

田恒心中虽疼,却也知道这此更在百姓中大增美誉,足以一洗齐简公之死给田氏一族带来的恶名了。

晏缺道:“迟迟不知内情,被田政所骗,而且事中并无错失,是以不加追究,送到大将军府上。大将军,你便带她回府罢。”

迟迟虽听堂上人不断说起这位“大将军”,却不知是谁,偷偷向堂上众人看去。

妙公主笑道:“迟迟,你是否当大将军是个老头儿呢?眼光只往胡须长长的人脸上瞧?”

堂上众人都笑起来。

楚月儿笑吟吟将迟迟拉到伍封身边,道:“大将军,迟迟便交在你手上了,嘻嘻!”

迟迟其实早见伍封如鹤立鸡群般在堂上,只是他年纪极轻,怎也想不到他会是二位鲍少爷之叔。二鲍年纪都过了三十,他们的叔叔自然是近五十岁以上的人才对,怎料到是这雄壮少年?

伍封面色颇有些尴尬,对迟迟笑了笑,让她坐在身后。

伍封顾左右而言他,道:“大司寇,恒善虽然也曾出手打人,但他不知详情,未认出二侄来,还自以为仗义助人,事后也制止田政从人继续下手。是否不加追究,免他仗义之心受挫,日后反而作恶?”

晏缺点头道:“大将军是苦主的长辈,既然为他求情,便不加追究好了。不过,契约官张平伪造宅契,还与包庇田政,在堂上欺瞒众人。如此欺上瞒下,罪过不小,依律当黔面,责打五十,免去契约官之职,便由鲍府家人押给士师官处置。”士师官是大司寇辖下治狱的小官。

鲍府家人将那张平拖了下去,也不理会他如何叫得惊天动地。

晏缺又道:“长笑坊的老板许衡存心欺瞒弱女,险令迟迟遭到田政所害,也是有罪,拖下去责打二十棍。”

打完了许衡后,伍封插口道:“这个契约官吴舟直言相告,不畏强权,大司寇是否应予以嘉奖呢?”

田恒也道:“正是,此人官职虽小,却忠直无私,理应褒奖。”

晏缺也对吴舟大有好感,笑着对他道:“吴舟,你想要本大司寇如何嘉奖你呢?”

吴舟叩头道:“小人职责所在,论不上嘉奖。如果大司寇厚爱定要奖赏的话,便由小人辞去契约官一职好了。”

众人无不奇怪,晏缺欲要赏他,他反而要辞去职司,出人意料。

晏缺好奇道:“你为何要辞出职司呢?”

吴舟道:“不瞒大司寇说,小人其实是莱夷的乐浪族人,自小在族中长大,年前才到临淄。依照齐律,夷人事职,不得超出士师官之级。小人无甚前途,若是大将军愿意收留,小人宁愿在大将军府上做个家将。”

众人愕然,晏缺道:“你不说自己是夷人,岂非无人知道?”

吴舟摇头道:“他人可欺,自己也可欺,但天地不可欺。小人既是夷人,又何必欺瞒人?”

众人立时对他生出敬意来。

伍封笑道:“若是吴先生愿意,便到在下府上作客吧!”

吴舟大喜叩头。

晏缺点头,叹道:“如此人材,竟不能为国君所用,也是可惜。”

田恒道:“日后本相得与国君商议,改了对夷人为官的限制。”

至此全部审定。鲍府设下了酒宴,款待诸人,华神医和那一众医士也有席位。

用过饭后,伍封将众人一一送走,在晏缺耳边小声道:“晚间我送公主入宫,会向国君禀告此事详情,老大夫先回府休息。”

伍封命人给华神医送了一份大大的礼,命人将他送到田政的下处,也替那家伙治一下伤。

吴舟道:“小人先要交割手上职事,怕要有三四天才能到公子府上去。”

伍封道:“你自去忙,忙过后到府上来。”

待众人走后,伍封笑道:“将小琴和小笛这两个家伙叫起来吧,他们躺在床上这么久了,再躺一阵,只怕真会闷出病来哩!”

鲍琴和鲍笛虽然躺在床上,但堂中发生的事情早由家人飞报给他们。知道田政被当众责打,十分高兴,此刻鼻青脸肿地跑了出来。

众人见他们二人的模样,无不捧腹大笑。那平启身高嗓巨,哈哈大笑,声音格外地响亮,引得迟迟向这黑黝黝的大汉看了一眼。

迟迟见鲍琴鲍笛将脸上的灰粉擦落,才知二人其实无甚大碍,大是奇怪,又偷眼向伍封看过去。

鲍夫人也笑道:“这两个小子几乎坏了鲍府是名声,幸好二弟为他们出头,使鲍府不致受辱。田政因此小事而被责打,处罚也算够重了。”

伍封摇头道:“大嫂,若真是追究起来,田政就是杀一万次头也够了哩!”将平启叫过来,道:“公主,大嫂,若非这位平兄,今日之事还真难措手。”

众人见这人十分威武,几乎比得上伍封,妙公主睁大了妙目,好奇道:“平兄打了田恒父子,将他们吓住了么?”

平启笑着摇头,将田政的事略略说了一遍。除了楚月儿听伍封说过外,其余的人都大为吃惊。

迟迟听说田政竟然对父兄妹妹还下毒手,自己竟然对他还深信不疑,思之骇然,一张俏脸也变得雪白。

妙公主嗔道:“田政简直是个畜生,封哥哥为何不杀了他呢?”

伍封叹道:“若能杀时,早就杀了,我是看着田恒和田盘的面上,怕他们伤心,才饶过了他。何况此事说出来,不知牵涉多少人被族诛,公主还记得那日在大街之上,高家和国家被押到城外斩首的人中,还有一两岁的小儿么?”

妙公主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你今日只追究小琴和小笛被打之事。”

伍封笑道:“就是了,单以此事而论,其实这两个小子无甚大碍,对田政也不能怎么责罚。我大张声势,将此事弄得惊天动地,就是要吓一吓田氏父子,然后再与他们慢慢地商议。这就是兵法上所说的虚则实之了。”

众人对他大是佩服。

这时,鲍笛走上前来,对迟迟道:“迟迟姑娘,都是小笛失礼了。若早知道姑娘是二叔的人,小笛就算打死也不敢胡来。”

伍封笑道:“这也怪不得你。二叔知道你和小琴的本事,以迟迟这样的动人美貌,你们二人若看不上眼,这三十多年也算是白过了。”

众人不料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不愕然,随即知道伍封与二侄开玩笑。鲍琴和鲍笛却大有知己之感,觉得这位二叔深知我心。

伍封又道:“再者说了,若非你们找迟迟纠缠不休,也闹不出今日的事来,恐怕迟迟真会上了田政这贼子的当!”

众人都点头称是,迟迟大感彷徨。

伍封对迟迟道:“迟迟心思单纯,怎知道世上有田政这样心思险恶的贼子?就算是田恒和田盘也被他蒙在鼓里哩。”

鲍夫人叹道:“这田政的一张嘴也着实厉害,今日在堂上还能只有一套说辞,若非小笛惯用左手,还真难揭穿他。”

这时鲍琴正缠着平启,摸胳膊捏腿地胡闹,伍封笑喝道:“小琴,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鲍琴道:“小琴看这位平兄威武过人,如今临淄城中除了二叔之外,就数他骇人了,是否革甲之内垫了什么东西呢?”

众人大笑,连迟迟也笑起来。

平启笑道:“也无怪鲍少爷好奇,小人本是胡人,与齐人自是有些不同。”

楚月儿睁着俏目,好奇道:“原来平兄是胡人,月儿倒没怎么看得出来。”

伍封笑道:“人就是人了,并无分别。胡人、夷人、狄人、蛮人等都是与我们天生一样的人,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其实,天下人之中,胡人、夷人和部分蛮人与我们的样貌无甚区别,只不过胡人高大一些罢了。”

妙公主笑道:“我看封哥哥只怕比胡人还要高大一些吧?”

平启点头道:“其实胡人比中原人只是略略高大一些,像小人这样的,在胡人中也算高大了。”

赵悦在一旁问道:“胡人如今分了几族,不知平兄属于那一支呢?”

平启道:“如今胡人分为三族,一族原在燕国之北,后被山戎所迫,移于燕晋相交处的北部,名曰东胡;另一支在晋国北部,名曰林胡;还有一支在林胡之西,名曰楼烦。其中以东胡之势最大,林胡最小,小人属于林胡一族。”

伍封对鲍琴和鲍笛道:“小琴、小笛,二叔有事要请你们做。”

鲍琴和鲍笛兴冲冲走上来,问道:“二叔尽管吩咐。”

伍封见他二人如此听话,心中大悦,道:“二叔近日要去莱夷,平兄、赵兄和蒙兄都要随我去了,我那封府中没有人主持事务。是以想让你们代我照看封府,若换了别人,我有些不放心。”

鲍琴和鲍笛登时高兴起来,一迭声答应。今日伍封处处对他们维护,又为他们大出了恶气,早已对他五体投地、附首贴耳了。

妙公主在旁边嘻嘻笑道:“你们二叔府中美女不少,你们可不许胡来。”

鲍琴和鲍笛满脸委曲,道:“公主,小琴和小笛怎会这么不知分寸,敢动二叔的人呢?”

伍封心道:“这次公主和月儿也要随我去,那四季燕女和剑姬自是要同去的了。”笑道:“息大哥对你们管得严些,除了给你们娶了个正室妻子之外,也还未让你们纳妾。如今你们年纪不小了,还没什么子嗣,二叔府上有几十个卫女,原是卫国的宫女,到了我府上只怕也闷得紧了,你们闲时便找她们去说说话吧!若是有手段,尽管弄几个回来作妾好了,总好过她们做宫女。”

鲍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她见儿子年纪不小,居然都无子嗣,常自发愁,几番劝过鲍息让他们纳妾,鲍息却怕他们沉湎于女色,暂未答应。如今伍封愿意出头,鲍息又向来听伍封之劝,是以大为高兴。

伍封对鲍夫人道:“大嫂,你看这样可好?这总比他们到长笑坊之类的地方胡混要好些吧?息大哥回来,我便同他说去。”

鲍夫人连连点头,笑道:“二弟安排得甚是妥当。”

鲍琴和鲍笛知道郑卫素出美女,二叔府上的卫女来自卫宫,自然都是上上之选,见二叔这么爽快,心花怒放。

伍封又道:“不过,你们千万不能用欺诈手段,须真心对她们才行。若是我查知你们骗了她们,哼,二叔回来便收拾你们两个不成器的家伙!”

鲍琴和鲍笛没口子答道:“是,是,是,不敢,不敢,不敢!”

伍封道:“趁眼下有时间,你们随我到院中来,我教你们一些空手格斗之技,免得下次又让人打了。”鲍琴和鲍笛养尊处优惯了,今日被人如此欺负,反激起了上进来之意,随跟着伍封到院中,学习空手格击本事不提。

晚间,伍封命平启等人先回府去,并将迟迟也带去,安置在后院,自己与楚月儿将妙公主送进了宫,齐平公正与晏缺等着他。

田恒日间果然入宫,向齐平公奏明了田政不法,齐平公便依他所奏,罢免了田政的都大夫一职,心中却大是惊疑。晚间听晏缺说了白天的事,才知详情。高兴之时,不免又有些纳闷。此刻听伍封说完与田恒和田盘三人立誓之事后,与晏缺都放下心来。

齐平公大赞道:“若是他们信守诺言,这几十年中田氏便不会胡来,寡人总算可以放心了。封儿今日立此大功,胜过攻城掠地多矣。”

晏缺也呵呵笑着,道:“单看田氏父子今日当众责打田政,便知他们最重名声了,既然他们立了誓,老夫也可安枕无忧了。”

伍封道:“我见日后事忙,恐怕在莱夷会有好一段日子,是以借今日这个机会,先与田氏父子将事情说得透了,不至于相互猜忌,以免日后因为类似的一点小误会都会酿成为大的冲突。”

晏缺道:“田氏的誓言之中,并未说到公子高。先君是公子高之父,田氏与公子高之间又杀父之仇。公子高之所以投向国君,便是怕田氏对他不利。先君虽然不才,毕竟与公子高无关,公子高虽然未必有对付田氏之心,田氏恐怕总会担心他报父仇吧?”

齐平公也皱眉道:“寡人总不能看着公子高被害,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伍封沉吟道:“不如就用用子剑好了。子剑是公子高的师父,又最护短,何况他和恒素以与我一洗前嫌。公子高既是郎中令,不如就让子剑来做侍卫教傅,一来为国君训练侍卫,二来让他与公子高时时在一起。子剑总不会看着公子高被害吧?”

晏缺大悦,道:“此计甚好,不过子剑老奸巨滑,还是得防一手,让他当侍卫教傅,恐怕在侍卫中势大,最好是让他作国君的剑术老师,以教国君剑术之名,便时时可与公子高亲近了。此职地位崇高,他原是悼公的剑术老师,最合适不过。何况万一有事上来,还可瞒着他,借他的口传些假消息出去。”

伍封见晏缺手段十分老辣,佩服道:“老大夫此议甚是厉害。”

齐平公点头道:“这就好了,寡人有太史朴伴读,文的有了,也该有个武的,才象个样子。”

计议以定,齐平公命人将公子高叫来,告诉了他这些事。

公子高见众人多番为他着想,甚是感动,笑道:“其实田恒与大将军立誓,我怎也算得上国君的人,他也不会动手。如今有了子剑师傅在我身边,大可放心。”

齐平公叹道:“正如田恒所说,若非有封儿在几家之中周旋,恐怕田恒早以对鲍家和晏家下手了。封儿去卖个人情,向子剑去说,荐他进宫。他女儿是田盘的妻子,日后田盘执掌田家,更好处事了。”

晏缺呵呵笑道:“封儿正是我们几家的福星,既然田氏父子立了誓,老夫便可以安心了。我晏氏人丁单薄,到老夫这一代更是不行了,老夫未留下子侄,日后封儿生下了儿子,若能以一人继承我晏家,老夫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伍封点头道:“老大夫尽管放心,封儿若有子嗣后,定会让一人继承晏氏。”他见晏缺年纪高大,身体一向又不大好,心中恻然。

齐平公叹道:“寡人也没有子嗣,日后……”,伍封笑道:“国君无须担心,田二小姐甚贤,定会为国君留下子嗣的。”

晏缺笑道:“封儿见过貂儿?”

伍封笑道:“不仅见过,还很熟哩!二小姐知道国君好喝酒,是以到伍堡向家母精研酒艺。她酿酒之术本就高明,如今更是厉害了。”

齐平公大喜,道:“是么?这么说相府的美酒定是不错了。”

伍封道:“岂止不错,简直是绝妙了。家母如今与二小姐已研酿出一品美酒,名曰‘女儿红’,恐怕算得上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齐平公听见“女儿红”之名,立时好奇,伍封叫那日品酒起名的事说了。

齐平公大笑道:“令堂的主意不错,日后就将美酒埋于妙儿的床下好了。”

伍封与楚月儿回府之后,先看了看迟迟的住室,聊了几句后,见天已晚了,便各自休息。

伍封因无须朝议,是以常常贪睡,次日醒时,已是辰时了。

楚月儿带着四季燕女服侍他盥洗后,用了些早饭,楚月儿道:“眼下平爷他们在练武场练剑,公子要不要去练武场看看呢?”

伍封笑道:“去看看也好。”

到了练武场时,便见平启正在场中练剑,赵悦、蒙猎、鲍宁、鲍兴都坐在旁边看着,迟迟也远远坐在一边,由众剑姬陪着看平启练剑。

本来赵悦有训鸽之责,但因要前往莱夷,是以伍封让他暂不理会,等到了莱夷,再训养鸽子,因而整日仍然与蒙猎训练剑姬。

伍封走到迟迟身旁,笑道:“迟迟,你起得颇早哩!”

楚月儿笑道:“人家名叫迟迟,公子以为她真的会迟么?”

迟迟忙要起身施礼,却被楚月儿拦住,笑道:“无须多礼,在公子府上与它处不同,太多礼了公子反会不高兴。”

楚月儿自拉着迟迟细声聊着,无非是衣饰是否有缺之类的话。

伍封向场中看去,见平启剑法精妙,门户守得极严,心道:“平兄在董门十年,有七年在御派之中。御派以防御为主,是以门户虽严,攻势却略有不足。”又想:“九师父的剑术以攻为主,当属刺派。”

平启练完了剑,赵悦等人大声喝彩,平启的剑术比起赵悦等人来说,自然要高出很多了。

平启走了过来,对伍封道:“公子是大行家,小人这剑法不足能否看得上眼呢?”

伍封点头道:“若以防御而论,此剑法门户之严谨恐怕算得上天下少有了。若说攻势,却稍有些不足。”

平启道:“正是如此。小人在御派七年,专练此剑,后来在刺派之中,也学过主攻的剑法,却总是不得要领。”

伍封道:“平兄直率坦荡,而刺派的剑法多用诡诈,与平兄性子不合,是以练起来不免有些滞手吧?”

平启见他一语中的,佩服道:“是极,怪不得小人在刺派之中,每次练完了剑便觉心中不快,是以总是懒洋洋提不起练剑兴致来。”

伍封心想:“其实他身高力大,练我这路‘刑天剑术’最是合适,但此路剑法太猛,费力奇大,他未习过吐纳术,就算练成,也会因体力难支用不上来。”忽想起朱平漫那一路“开山剑法”来,笑道:“平兄,有一路董门剑法你见过没有?”

他拔出了重剑走入场中,将那一路至刚至强的“开山剑法”试了出来。

众人中许多人未见过他练剑,此刻见他一招一式使得虽慢,却剑势刚猛,力度惊人,大有无坚不摧之势。

平启见他每一招剑法都与董门的路数相似,威力却是奇大,再见却是未曾见过。

伍封使完剑回来,平启道:“这的确是我董门的路数,只是未曾见过,威力惊人。”脸露羡慕之色。

伍封道:“此路剑法的朱平漫使过的,我依其遗意想出来,这‘开山剑法’每一式虽然厉害,却堂堂正正,恐怕较似合平兄练习。”

平启大喜,走入场中,一式一式向伍封学习。这路剑法虽是伍封从朱平漫使过的剑招中推想出来,与原来的路数次序或者有别,但终是用的董门运剑使力之法,是平启一门的剑法,平启学得自是很快,两三遍后,便已经牢记在心。

伍封见他已学会,走了回来,楚月儿佩服道:“公子,这路剑术虽然不及你自创的‘刑天剑法’,威力却是相当惊人。公子的剑术,比与浑良夫比武时又高出了不少哩!”

伍封点头道:“这或是因孔子的指点,才有所新得吧。”

迟迟在一旁问道:“公子,月儿姑娘,迟迟也想学剑,行不行呢?”

伍封好奇道:“迟迟,你怎想到要学剑?”

迟迟向场中黑煞般的平启看了一眼,道:“迟迟看练剑便如唱歌一样,既有低沉婉约,也有高昂雄状,应是极有趣的一件事了。何况公子府上人人都练剑,迟迟若不练一练,怕不能为公子效力哩!”

伍封怔了怔,道:“迟迟将剑术比作唱歌,甚是有趣。”忽想起了一事,沉思起来。

迟迟见他不说话,小心地道:“迟迟是不是说错了话?”

楚月儿摇了摇手,小声道:“公子定是受你的启发,另有所悟。”

这时,平启已将那路“开山剑法”使得甚是熟练,在场中一招一式,将这路剑法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至,令赵悦和蒙猎极为佩服。

平启使得劲发了,忽听“呛”的一声,手中铜剑被他神力展开处,受不住力,震断成两截,剑头倏地往天上飞了上去,众人不禁轻声惊呼。

伍封心中一凛,向天上看去,只见那剑头夭然而动,如一条小蛇在空中游动,过了良久,剑头才跌下地来,撞在场中细石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伍封忽然心有所悟,长笑一声,跃身出去。只见他身形灵动,大袖如鸟翼般在风在振动,他在风中滑出了三丈多远,眼见身形滞缓欲跌,忽地伸手在剑鞘上一拍,身体转了个弯,“天照”剑激出剑鞘,电射而出。

伍封在空中抓住剑柄,身形展开,倏地一剑当空劈下,一口剑劲力迸发处,便如从云中展落的一柄巨斧一般,大有石天照惊之势,就算是天降霹雳,怕也当不上这一剑之威。

众人看他如天神忽降,这一剑如同从云中倏地划出的一道电光,仿佛向每个人当头劈了下来,人人都不禁地缩了缩头,脸露惧色。

剑光急敛之处,伍封已站在练武场上,便如并未动过一般。

众人见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剑,轰然喝了一声大采。

楚月儿奔进场中,笑道:“公子终于领悟到接舆先生的身法了。”

伍封看着手中的剑,叹道:“那日与颜不疑交手之后,才知他的剑法诡异难恻,虽不及‘刑天剑法’的威力,但动起手来,总是无法施展。若不是听了迟迟一言,也想不到将吐纳术用于接舆先生的身法之中,终有所悟。日后以此身法配合‘刑天剑法’,颜不疑就算飞到云中去,也不怕他了。”

楚月儿甚是高兴,知道他新悟身法,还需练熟,便道:“公子想不想月儿陪你再试一试呢?”

这种高来低去、倏忽纵横的剑术,只有楚月儿能陪伍封练习,伍封笑道:“我正想让你陪我来练哩!”

楚月儿点了点头,站出一丈之外,忽地一剑刺出来,剑至途中,已飘身起来,这刺出的一剑便如从下往上撩出的一般。

伍封见她以身法之助,将直力化着横力,运劲之法极是巧妙,赞道:“好剑术!”忽地一剑当头下劈,身形上涨,这一口剑便如从天上劈下来。

两剑相交之时,伍封手上收力,借剑相撞之时,身形又拔高了半丈,双腿后摆,连人带剑倏地向楚月儿射了过去。

楚月儿知道他这一剑力道更是惊人,左袖急挥,平着身子在空中打了个旋,让开的伍封这一剑。

两人落下地来,倏地又窜了上去,只见他二人双剑交织穿插,如两头大鸟在空中往来飞动,身形极为好看,又令人骇然。

众人见二人往来纵横,时高时低,时起时落,一时间不知这二人是人是妖,抑或是神是仙,无不觉得匪夷所思。

伍封与楚月儿练了一阵,均觉大有所获,才收了剑,携手走了回来,却见众人满脸都是惊骇莫名的神气。

伍封笑道:“月儿的剑术长进了许多,就算是朱平漫活了转来,恐怕也敌不过你。”

楚月儿道:“这半年经过几场战阵,多了些经验,何况还得过孔子的指点,总有些心得吧。”

这时平启握着半截断剑上来,奇道:“小人以为这种剑术只有祖师爷支离益的‘屠龙剑术’才使得出来,原来公子和月儿姑娘也会!”

伍封笑道:“好像颜不疑也会‘屠龙剑术’吧。此刻我正想他来,与他试一试剑术。”

平启叹道:“不入董门,不知剑法之妙,不见公子,不知世上更有超过董门的剑法,或者正如任公子所说,公子真是董门的最大克星罢!”

楚月儿好奇道:“任公子真的这么说?”

平启道:“正是,那日任公子说,公子便如祖师爷壮年之时,年纪轻轻,却赶得上祖师爷三十岁时的剑术。”

伍封看着平启手上的半截铜剑,道:“怪不得朱平漫要用重剑,原来使这套‘开山剑法’,剑上劲力连寻常铜剑也受不出。”

平启叹道:“可惜小人的剑遗落了。小人的力气虽比不上公子,也还算大了,以前那口剑虽是寻常铜剑,却是小人特制的,重有三十多斤,用来使这路‘开山剑法’恐怕合适一些。”

伍封忽想起自己以前所用的那口剑来,笑道:“无妨,我还有一口剑,恐怕平兄用起来较为顺手。”命鲍宁将自己以前用过的那口剑拿来。

赵悦和蒙猎走上前来,面露沮丧之色,蒙猎道:“小人们自从随了公子之后,剑法有了些长进,可无论练到哪一步,恐怕都挡不住公子一剑,想想也是泄气。”

平启笑道:“蒙兄不必沮丧,剑法既靠苦练,也与天赋有关。像公子这样的人,天下间恐怕再也没有了,你们尽管放心。”

伍封点头道:“平兄过誉了,不过平兄之言大有道理,剑术一道与人的体质大有关联,譬如我和月儿的剑术,你们便不适于练习;而我教平兄的‘开山剑术’,赵兄和蒙兄又练不得。赵兄和蒙兄的联手合计,用得大多是我教的董门刺派剑术,如果让平兄去练,恐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众人都一起点头,深以为然。

平启叹道:“公子因人而异,授予不同的剑术,正是大宗师的风范。任公子曾说过,天下高手不少,单以剑术而论,真正称得上剑术宗师的便只有祖师爷支离益。祖师爷亲授的人中,每人的剑术都按其天赋而成,朱平漫、任公子、柳下跖、颜不疑、董梧等人剑路有异,造诣各不相同。”

伍封道:“平兄过奖了。今日多得迟迟提醒,我才有所心得。迟迟,我看这路行剑之术,便叫作迟迟剑术可好?”

众人大笑。

迟迟也知道伍封开玩笑,抿嘴笑道:“迟迟不懂剑术,胡说八道,哪里是什么提醒呢?”

伍封叹道:“月儿曾说过,天下万物外表虽各有不同,其实内里道理是一样的。迟迟以歌比剑,正是高明的见解。”

楚月儿微笑道:“迟迟今日立了大功,公子打算如何赏她呢?”

伍封搔头道:“迟迟既然想学剑,便由月儿教她剑术吧。不知这算不算赏赐呢?”

迟迟大喜,连声谢过。

这时,鲍宁拿了剑过来,交给伍封。

伍封将剑拿在手中,道:“此剑是我以前所用的,是先父觅巧匠为我打造的两口之一,有一口稍长却脆些,在救公主时被公孙恽击断了。这一口短而坚硬些,重三十六斤。自从范蠡大夫送了我一口‘映月’铁剑之后,便将它收起不用了。如今便送给平兄,只是不知是否合适。”

平启将剑接过来,拔出鞘后,看了看剑刃,赞道:“好剑!比小人以前的那口剑锋利多了。”又舞动了起下,惊道:“这口剑的重量与小人以前那口差不多,若不细看,小人还以为是自己以前所用的剑哩!”

伍封笑道:“象平兄这样的高手也算是少见的了,若是剑不趁手,难以施展本事。”

平启越看这口剑越是喜欢,道:“多谢公子赐剑!是了,这口剑叫什么名?”

伍封笑道:“名字可就有些怪了。只因铸剑的那人是先父的好友,甚得家母敬重,他名叫豫无鬼,是以这口剑就叫作‘无鬼’。”

迟迟惊道:“豫无鬼?!是否晋人呢?”

伍封奇道:“豫大叔正是晋人,迟迟莫非认识他?”

迟迟叹道:“那正是迟迟的义父,我被拐到鲁国,全是义父将我救出来哩!可惜三年前他已经去世了。”

众人都大感惊奇,不料无巧不巧,给伍封铸剑的人竟是迟迟的义父!

伍封道:“我听家母说,豫大叔最为忠直,一生之中从不说一句假话,除了会铸剑外,也会剑术。”

楚月儿见迟迟眼中泫然,忙向众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会意,赵悦道:“平兄,你剑术高明,这新练的剑术更是攻势凌厉,我和蒙兄得公子的指点,练过一套联手合计的剑术,要不要试一试,看看你的剑术能不能应付我们联手合击?”

平启新得宝剑,正感手痒,忙道:“我正感手痒哩!”

三人跃进场中,比起剑来。

楚月儿道:“迟迟,你不是要学剑么?看看平爷他们试剑,你喜欢哪一种呢?”

迟迟向场在看去,只见三人斗得十分激烈。

伍封看了一阵,赞道:“赵兄和蒙兄的剑术厉害了不少,这套联手合击的剑术已经十分熟练了,以平兄的‘开山剑法’一时也难攻入。”

楚月儿道:“咦,公子,蒙爷适才的攻势也很凌厉哩!”

伍封笑道:“平兄定是见赵蒙二人的剑术路数古怪,此刻使出了他的御剑之术,以防守二人的攻势来探查赵蒙二人的剑术路数。”

楚月儿叹道:“若是平爷再看一阵,再转守为攻,只怕赵爷和蒙爷会落败。”

迟迟看着场中,若有所思,从脸色来看,似已抛开了思念亡父的悲戚之情。

楚月儿看了看迟迟,笑道:“迟迟是否喜欢平爷此刻使出的剑法呢?”

迟迟点了点头。

伍封笑道:“这就好了,日后就让平兄教你剑术吧!”

场中三人斗着剑,忽见平启剑路一变,转守为攻,长剑如风一般向赵蒙二人卷去,所使出的正是无坚不摧的“开山剑法”。

赵悦和蒙猎脸色凝重,居然仍能抵御,一连拆了五十余招后,终是挡不住平启凌厉的攻势,开始慢慢后退,待退到场沿时,双方又已经拆过五十多招了。

平启忽然后退,收剑入鞘,叹道:“赵兄和蒙兄剑术之高,出人意料。若非公子授我这一路‘开山剑法’,恐怕我早就败了。”

赵悦和蒙猎对望一眼,摇头收剑,走了回来。

伍封见他们二人脸上又现沮丧之色,笑道:“赵兄、蒙兄,你们可知平兄的剑术在董门刺客中数一数二呢?你们能与他交手近两百招,剑术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平兄力大过人,用这‘开山剑术’勇猛无比。其实小兴儿一身蛮力比平兄更巨,只是这小子是个浑人,练不成这样的剑术。”

赵悦和蒙猎见伍封这剑术行家这么说,才释然开怀。

众人练了许久的剑,都坐到一旁休息,冬雪走上来道:“公子,婢子们看得手痒,我们去练剑好不好?”

伍封笑道:“我正想看看你们的剑术,快去练来瞧瞧。”

一时间练武场上姹紫嫣红,四季燕女与众剑姬练开了剑,迟迟看得眼红身热,待平启略略休息后,便缠着他学剑去了。

一连数天,伍封都在府中与众人练剑,每日还与楚月儿练一练铜戟和长矛,并未出门。妙公主自然是每日午前都入府来,白天与迟迟一起向平启学御派剑术,晚间才回宫。

这日午饭之后,伍封坐在练武场边,叹道:“不知娘亲在莱夷如何了,渠公还不回来,弄得脱不开身。”

妙公主在一旁道:“为何非要等渠公来呢?”

伍封道:“公主,你忘了我们过一个月便要大婚了么?没有渠公在府中准备,我们若走了开去,到时候婚事怎么办?”

妙公主嘻嘻笑道:“就让外公准备,岂非也好?”

伍封笑道:“那怎么成?老大夫是你外公,非夫家的人,若是由他一手操办,别人还以为公主因嫁不出去,连婚事也要自己办哩!”

楚月儿在一旁格格笑道:“公主若是嫁不出去,恐怕天下间没有人嫁得出去了吧?”

妙公主伸手在楚月儿脸上轻拧了一把,笑道:“就算我嫁不出去,月儿总是嫁得出吧?只要我在外传过消息,说月儿要嫁了,包管临淄城中所有的男人都排在封府门前,如狼似虎哩!”

伍封瞪眼道:“怎么越说越不似样了呢?”

妙公主小声问楚月儿道:“月儿,是否封哥哥每日给了你什么宝贝东西吃?我看你脸上越发地艳丽起来,连我看在眼里也甚是喜欢。”

伍封知道那是楚月儿练习吐纳术之故,笑道:“公主说得不错,我真有宝贝哩!”

妙公主忙问道:“是什么宝贝?”

伍封正色道:“就是你和月儿这两样宝贝了。”

二女格格娇笑,妙公主笑嘻嘻地道:“迟迟算不算一件宝贝呢?”

伍封喝道:“胡说什么?”

妙公主瞥了他一眼,大摇其头道:“迟迟名字叫得不错,恐怕要晚些吧!我看她迟早逃不过你的怪手。”

伍封大皱眉头,哼了一声,道:“你最爱胡说八道了,还是先让你试试我的怪手好了!”伸出大手将她抱到膝上,小声道:“我看迟迟对平兄大有好感,你不可胡说。”

妙公主睁大了眼,好奇道:“真的?”

伍封道:“你与迟迟都跟平兄练剑,为何你总要借故跑开呢?”

妙公主呢声道:“我想跟你说话嘛!”

伍封笑道:“迟迟却留在平兄身边与他说话哩!”

妙公主侧头想了想,道:“你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正说话时,家丁来报:“大司马回来了!”

伍封大喜,忙道:“现在哪里?”

家丁道:“听说大司马将兵车交割给右司马后,此刻已回府去了。”

伍封笑道:“公主、月儿,随我去趟鲍府。”叫上了鲍宁鲍兴,直往鲍息府上去。

伍封也算是鲍府上的人,无须通报,直走入去,快到大堂时,远远便见鲍琴和鲍笛正缠着乃父,眉飞色舞地说着话。

鲍笛见伍封等人进来,跳起身来,三两步迎出了堂,口中叫道:“兄弟,哈哈!”

伍封趋上前握住鲍息的双手,叫道:“息大哥!”又道:“大哥好像又清减了些,途中未有阻滞吧?”

鲍息与妙公主见礼后,与楚月儿打过招呼,与伍封挽着身进了大堂坐定,道:“那桓魋又回宋国当上了司马,卫人才知道中了宋君的苦肉计。好在蒯瞶利用桓魋夺了君位,桓魋还未来得及施展手脚,便被蒯瞶赶走,未受何损失。大哥怕宋军胡来,不敢从假道宋国,只好从中山饶道了来,是以今日才回。”

伍封笑道:“大哥回来便好了,兄弟正自有些担心,如今天已隆冬,大军在外最易生变。”

鲍息道:“适才听小琴和小笛说了你处罚田政一事,此事大振我鲍家声气,兄弟的手段果然厉害。”

伍封从袖中将一截断的玉珩拿出来,道:“大哥,我与田恒、田盘折玉立誓,我们鲍家不招惹他们,他们有生之年对鲍家也不会下手。这半截玉珩便交给大哥,若是两家有什么误会,便将它拿出来,提醒田家。”顿了顿,又道:“如今国君和田恒都已将半截玉珩做成精巧的玉衡,朝议之时都挂在身上,晏老大夫怕公子高被田恒受害,将他那一枚给了公子高。听国君说,如今各家交往坦诚,是我齐国上下从未有过之事。”

鲍息接过玉珩,赞道:“兄弟办事果然与众不同,我便收好这玉珩,朝议之时挂在身上。”又问:“听说国君赐了你莱夷的五百里地,夷人十分难管,兄弟为何不推辞另换呢?”

伍封小声将齐平公所虑说了,道:“这莱夷数百里地方,日后便是国君和我们几家的根本之地,万万换不得。”

鲍息骇然,瞠目道:“国君深谋远虑,利害得很哩!即位之初,便将我们鲍家的二百里之地与公子高的二百里之地换到了琅琊之东、莱夷之南。我和公子高以为国君怕我们的采邑与田氏相接,易生冲突,现在看来,国君其实是早有谋划的。如今我们数家加上国君自领之地,恰好尽数在齐境之东,三面沿海。再过来一些,便是琅琊与安平一线的数百里国君之地,与田氏相隔。”

伍封笑道:“如今我们的封地尽在齐东,万一发生变故,只须谨守西线了,谁要从海上饶道攻入,怕不大容易。”

鲍息点头道:“天下列国,多有水军,但除了楚国和吴国,都不成模样。五年之前,吴王夫差派司马徐承领水军从海上进攻齐国,我们得莱夷的乐浪族人之助,将他们打得大败,听说徐承也不敢回吴,如今在海上为盗,常常滋扰齐地沿海之地。此人精于水战,又有吴国无双之舟,颇为难御。幸好这么一来,吴国的水军也因此不振了。”

伍封道:“兄弟要去莱夷,那伍堡便无暇去管,便送给大哥作别院吧。”

鲍息惊道:“此处令堂费了不少心血,大哥怎好意思要?”

伍封笑道:“这一座宅子又算什么?我们是自己兄弟,大哥何必见外呢?老实说,小弟若在莱夷,家中怕照管不周。万一有事发生了,伍堡虽然不大,却是十分森严之处,大哥足以守御,待小弟带兵来救。”

鲍息点头道:“兄弟想得十分周到。”

这时,鲍琴和鲍笛亲自为伍封三人举案奉酒,笑嘻嘻地极是恭敬。

鲍息心中大慰,赞道:“我出外一年,不料小琴和小笛大有长进。”

伍封见鲍琴和鲍笛向他挤眉弄眼地,惹得妙公主和楚月儿格格娇笑,知道这两个小子的心思,道:“大哥,兄弟即要去莱夷,封府不免空虚,上次与大嫂说过,想让小琴和小笛轮流照看我封府。”

鲍息大喜道:“这就最好了,让他们有些事情可做,总好过终日在外胡混。我本想让他们到邑地去,又怕他们不堪其职,弄出事来,在兄弟府上练一练本事最好,难得兄弟看得起他们,不怕他们闯祸。”

伍封又道:“小琴和小笛年纪也不小了,还无子嗣,恐怕要给他们纳妾了吧?”

鲍息愣了愣,叹道:“这事好生烦恼,难觅好人家。”

妙公主笑道:“息大哥,以鲍家的声誉家势,要给二侄纳妾,只须张嘴一说,恐怕说亲的人便蜂拥而至了吧?”

鲍息笑道:“公主说得是。不过呢,既然是纳妾,若将大户人家的闺女娶来,就算人家愿意,这两个小子不论文武,俱有所缺,我心里有些不安哩!”

妙公主敬佩道:“息大哥果然有先祖鲍叔牙公的风范,妙儿十分佩服。”

伍封笑道:“兄弟府上颇有些女子,是从卫国带回来的宫女。这些女子远离乡井,无倚无靠,大哥若愿意,大可以让小琴和小笛娶几个回来。”

鲍息笑咪咪地道:“这就最好了。先前公主赞我,其实我心里另有番心思。小琴和小笛无甚本事,家里一个妻子也应付不来,若再娶了大家的小姐,这些小姐从小养尊处优,使唤人惯了的,恐怕小琴小笛难做。宫女却不同了,从来服侍人惯了,谦躬可怜,何况从宫女变成鲍家的妾侍,自然是感激备至,肯定会将小琴和小笛服侍得最好,我和你大嫂也就无须操心。”

众人见他处事甚是世故,无不佩服,伍封笑道:“大哥这番爱子之心,想得很是周到。”

鲍琴和鲍笛见父亲答应,咧嘴大乐。

鲍息哼了一声,对二子道:“你们替二叔打理府上,务要认真,别只顾贪玩,坏了二叔和鲍家的名声。否则,我绝放不过你们!”

鲍琴和鲍笛自是连声答应。

鲍息又道:“明日你们便去二叔府上,先熟悉熟悉,不过,你们的妻室也要带了去,免得在家里闷坏了。”

鲍琴和鲍笛立刻大皱眉头,却也答应下来。

鲍息道:“听说渠公正从晋国赶回来,我已派人去告诉他,让他从中山饶过来,别经宋国,免得桓魋难为他,怕还有些天才能回到临淄。”

伍封皱起了眉头。

鲍息笑道:“我刚进宫见了国君,田恒也在,如今交割了兵权,如今兼临淄都大夫一职,打理都城政事。既然我已回来,兄弟便不必等渠公了,与公主和月儿的婚事,我和大嫂替你安排,包管妥妥当当,一个月之后,你回来娶亲就是了。”

伍封大喜,道:“兄弟正担心娘亲一人去莱夷,明日我便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