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既敬既戒,惠此南国
作者:全 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4306

那人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矮小瘦弱,穿着一身仆佣的衣服。

楚月儿大是奇怪,仔细瞧去,惊道:“原来是小阳。”

那人叹道:“小夫人,眼下我叫作圉公阳……”

楚月儿道:“夫君,当日族中送了姊姊给钟大夫,姊姊将我带到钟大夫府上,钟大夫派了几个人来服侍我们。这小阳便是其一,当年在宫中最会养马。”

叶柔道:“月儿,那位钟大夫可是钟建?”

楚月儿点了点头,道:“钟大夫是师父接舆先生最佩服的楚人,当年接舆先生曾在钟府住了两年,收了我为徒。”

伍封道:“接舆先生是世外高人,连他也佩服的人,这钟建想来十分了不起了。”

叶柔道:“钟建是有名的鲁直好人,当年吴军攻入郢都,楚昭王仓惶之下,连夫人也未带,只带走了其幼妹季公主一人,可见楚昭王对其妹的钟爱。那时下大夫钟建便随着保护。楚昭王途中遇盗,众官伤亡甚多,季公主被钟建背负逃走,此后逃乱之际,楚昭王便命钟建每日背着其妹,保护得甚是周全。后来楚昭王复国,欲为季公主觅一良婿,季公主说她逃难之时,钟建时时背负她,要嫁便嫁给钟建。钟建生得奇丑无比,季公主却是少见的美女,嫁出之后,夫妇甚是相得,是以季公主甚得楚人敬爱。”

圉公阳道:“柔夫人说得不错,先王薨后,新王继位,从宫中挑了二十名少年的寺人宫女赐给钟大夫和季公主,小人便是其中之一,被钟大夫派去侍候小夫人姐妹。后来府中闲话甚多,钟大夫怕季公主不悦,恰好齐国田恒出使楚国,看上了小夫人的姊姊,钟大夫便将小夫人姊妹送给了田恒。”

伍封心道:“原来你也是宫中寺人。”

楚月儿问道:“小阳,你又怎会在这里?”

圉公阳叹道:“钟大夫为人亲厚,自从小夫人姐妹去了齐国,仍待小人们甚好。上年叶公到了钟大夫府上,见小人的马养得甚好,又看中了小刀的庖艺,便将我们都要了来。叶公待小人甚薄,不过对小刀十分器重,小人有小刀照应,还算过得去。但今年小刀逃走之后,叶公便迁怒于小人,多番责打。”

楚月儿叹了口气,道:“小阳和小刀原本是郢都惯偷,擅于偷窃,往往与他擦身而过之时,袖中金物被偷了也不能知道,后来获罪入宫,小时候他们二人常带我四处去玩。既然小刀被重用,为何要逃呢?”

圉公阳道:“小刀有一次酒醉,说起了入屋偷窃之事,被叶公听见,便将他调为亲随。小刀曾说,叶公忠于楚室,常常疑心各县公之中有人谋反,每每使他到各大夫府中偷取书简,以监视各人。有一日,叶公竟命他到钟大夫府上偷窃,小刀因钟大夫是故主,待我们甚厚,不忍为之,当晚便逃了。幸好小刀一直未说出小人也能偷窃之事,否则叶公定会逼小人为盗。”

伍封道:“小阳,你今晚既然来了,明日便随我们一起走吧,免得再受叶公的鸟气。”

圉公阳道:“多谢公子!小夫人是小人的故主人,今日见小夫人有难,便以牵马为名,悄悄混了来。此刻沈府内外有甲士三千人,院之四周挖了深坑,堆满干柴膏脂,叶公想放一把火,将公子一行人烧死,然后借口失火以推卸其罪。小人听说,叶公前日便探定了公子的行程,已将府中财帛移动了别府,并作好放火的准备。先前柔夫人到后院见过叶公的夫人子侄之后,刚刚走开,叶公便将妻妾子侄暗中移到别府之中,使柔夫人不会生疑。”

妙公主惊道:“这人想加害我们,竟然连整个叶公府也不要了。”

叶柔垂泪道:“柔儿一向视之如父,想不到他竟然连柔儿也要烧死。”

圉公阳道:“叶公也不忍心,吴句卑劝他,说叶府失火,烧死的却只有公子一行人,而柔夫人不死,必定惹人生疑,是以柔夫人身在其中最好。不仅如此,叶公还特地留了七八十人在府中,准备将他们一起烧死。当时小人正牵马运物,在旁边听得清楚。”

楚月儿叹道:“小阳,你这么混入来,岂不是赶来送死?”

圉公阳道:“主人有难,小人怎能见死不报?小人今日就算烧死了也是应该,若要小人眼巴巴看着小夫人被难,必会一辈子耿耿于怀,寝食难安。”

伍封叹道:“月儿,想不到你还有小阳这义仆哩!”

叶柔哭道:“想不到这一次与叶公见面,竟会是如此结局,若非柔儿之故,夫君也不会从叶城入楚了。”

伍封道:“柔儿,这件事怎能怪你?只怪我太过高估了叶公,以为他是个光明磊落之士,谁知他竟会如此!不过,幸亏小阳来报讯,否则我们就算能防得了人,也防不了火,如今正是冬天,风高物燥,失火是常有之事。叶公一心为了楚国,怕是入了魔了。”

妙公主道:“夫君,干脆我们此时便杀出去。”

春雨道:“我们姐妹四人在前开道,他们未必能够防备,到时候就算拼了一死,也要让公子和三位夫人冲出去。”

夏阳、秋风和冬雪一起点头,道:“春雨姊姊说得极是。”

鲍兴看了小红一眼,道:“这种事情自是由我们来做,小红,我们便带着这二十个兄弟姐妹开道挡箭罢。”

小红道:“小兴儿言之有理,这一次我便听你的。”

伍封吃了一惊,道:“此刻若杀出叶公府,不仅会被他们乱箭射杀,还会迫他们提早放火。除非是我死了,否则我怎也不能让你们有何伤损。何况叶公如果只想放火,便不会对付小鹿儿他们,若知事情败露,恐怕会派大军进攻,区区三百人只怕一阵间便全军覆没了。”

这时叶柔正值伤心之时,心神颇乱,也想不出什么计谋来。

楚月儿却不大在意,一来是她天生无畏,二来是素来信服伍封,她与伍封当次共历患难,知道夫君智计百出,便道:“夫君,你说怎么办好?”

伍封沉吟片刻,问圉公阳道:“小阳,此刻府中还有何人?”

圉公阳道:“众人都已撤走了,不过叶公向来行事谨慎,事必亲躬。战则在前,退则在后,此时多半在府中督察,他若退出府外,便是放火之时了。”

伍封点头道:“这就有办法了。月儿,你随我去,我们一起将叶公请了来,有他和我们在一起,谁也不敢放火。”

圉公阳皱眉道:“叶公剑术高明,恐怕难以请来。”

楚月儿笑道:“小阳放心,夫君若要请一个人来,这人就算身手再高,只怕也要乖乖地跟来。”

叶柔道:“我对府中颇熟,陪你们一起去。”

伍封摇头道:“柔儿不要去了,就算叶公有害你之心,毕竟是你长辈,你若对他用强,不合于礼。不过,如果有人来请你,你便借故推脱,千万不要出去。其实叶公根本不用赔上一座叶公府,只要他将你扣住为质,我便只能乖乖地听他话,哪里用得上这么大费手脚?”

妙公主笑道:“天下间哪有你这么见了美女便不要命的人?叶公自是不知道你的脾气了。”

圉公阳道:“接舆先生曾教过小人和小刀一些本事,便由小人带公子和小夫人去找叶公罢。”

楚月儿奇道:“原来师父也教过你们本事。”

圉公阳道:“也没认真教过,只是略加指点罢了,不过小人和小刀这些年不住地练习,倒也十分熟练。”

三人出了院子,叶公怕他们生疑,院外并没有什么人把守,只是围在府外,是以一路倒是十分顺遂,无人阻拦。

伍封见圉公阳身手敏捷,弯身扭腰极为灵动,步轻脚快,的确是与楚月儿一路的身法。最奇怪的是他背后革带上插着一支尺半长的铲状青铜器,看起来象晋国的钱币空首布,只是大了许多,铲口锋利,铜柄头上甚尖,不知是件什么东西。

三人一路慢慢走着,见整着叶公府十分安静,这是他们知道了府中大多空了,否则必会当叶公家规甚严,入夜之后便无人敢随意行走。偶尔有人匆匆走过,见了圉公阳,也不在意其身后的男女。

途中有几处地方有人守备,想来这些人便是叶公欲一把火烧死的自己人,可叹这些人还忠心耿耿地守候,不知一阵间大火四起,他们也要陪伍封等人一起葬身火海。

有圉公阳相陪,这些人倒未曾在意,被伍封轻轻松松走到了旁边,拳脚起处,将他们打晕在地。他的空手搏虎妙绝天下,这些人哪里挡得了他,连一声惊呼也来不及发出来。

到了前院时,便听叶公吩咐道:“快退出了府,老夫亲身点火。伍封若入了吴国,早晚必成楚国的大患。只是累得柔儿陪他送死,老夫心中不忍。”

又听吴句卑的声音道:“当年让伍子胥逃到了吴国,给吴国带来了天大的祸患。这伍封的本事不在其父之下,若效力于吴国,楚国君臣势难安然朝食。”

他们二人说得甚轻,但伍封与楚月儿耳力极强,却听得清清楚楚。

伍封三人小心从树后看去,只见叶公与十余人执着火把站在院中,那十众人静静地向府门外退了出去。

伍封看了看周围的情形,向楚月儿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府门后的照壁,意思是这些人手上有火把,怕乱中放火,只有等他们退出去后,由楚月儿转到照壁附近,免被他们溜出了府。又拍了拍圉公阳的肩头,让他在此静候。

楚月儿蹑步向照壁方向缓缓摸了过去,她的身法轻盈如猫,再加上此时已入黑,叶公等人手中的火把光不及远,也未能察觉。

伍封见余人退了出去,院中只剩下叶公和吴句卑二人,本想等吴句卑也退出府后动手,谁知这人毫无离开的迹相,伍封暗暗叹气,轻轻拔出了“天照”重剑。

此时正是月黑风高,叶公和吴句卑各执着剑,左手的火把光焰跳动,映得他二人的脸色时明时暗。

伍封知道事不宜迟,闪身出来,笑道:“叶公当真好兴致,黑灯瞎火地还与府中人玩着捉迷藏。”

叶公与吴句卑见他突然出现,齐齐吃了一惊。

伍封话音甫落,身形闪动,忽地如大鸟般凌空向叶公扑了过来,手中的重剑倏地向叶公劈下,便听“嗡”地一声,音若隐雷。本来他离叶公三丈多远,这一跃而起,连人带剑立时从空中平平移了过来。

叶公大骇,他身手敏捷,猝不及防之下,仍能扬剑上格,双剑相交,只听“当”的一声,火光迸现,叶公踉跄退开了三步。

吴句卑久经沙场,经验极富,手中长剑立时向伍封刺了上去。

不料伍封借双剑相撞之力,向吴句卑平平移了过去,让开了来剑,一剑向吴句卑刺下。

吴句卑大惊失色,想不到眼前这人竟能如鸟雀般在空中飞行,急闪身后退,倏地缩开了数步,使得力发,背上重重撞在了照壁之上。惊魂未定,忽地一口长剑抵在嗓间,便听楚月儿叱道:“弃剑!”

吴句卑这人甚是勇悍,居然不顾嗓间有一口“映月”宝剑指着,大喝一声,铜剑向楚月儿劈去。

楚月儿叹了口气,一拳击在吴句卑脸上。如今她的吐纳术渐渐有成,手上力气比秋风还要大,又学过伍封的空手搏虎,吴句卑怎当得她一拳,立时昏绝,铜剑坠地。

府外甲士听见里面的打斗之声,有十余人抢身进来,还未看清里面的情形,楚月儿如风般闪过,长剑连刺,这些人手腕中剑,长剑坠了一地,吓得逃出门外。

这时伍封与叶公已交手了三十余招。

叶公是楚国的第一剑大夫,家传剑法相当高明,不过也敌不过伍封的神剑,只是伍封碍着叶柔的面子,又不愿伤了他多生事端,未下杀手,否则十余招内必能将叶公劈于剑下。

叶公是剑中好手,自然看得出伍封是有意相让,他竟然不顾自身安危,全力抢攻,宁愿自己一死也要将伍封格杀。

伍封见这人简直有些冥顽不灵,叹了口气,一剑向叶公刺去,叶公剑尖轻颤,倏地向伍封握剑的手腕上刺来。不料伍封并不在意,只听“叮”的一声,叶公这一剑刺在伍封腕上,却被金缕护甲所阻,叶公见伍封居然不畏刀剑,正惊骇间,伍封的重剑忽地拍在叶公的头上。

他怕伤了叶公,只已剑身平拍,又只用了一成气力,叶公脑中“嗡”地一声,立时大见昏沉,他大喝一声道:“要死便死在一起!”左手扬起,将手中的火把向堂前扔去,火把坠地,立时点着了地上所埋的膏脂枯枝,火头渐渐燃起,叶公哈哈大笑。

忽见黑暗处闪出一条人影,和身扑在火上,在火上滚动,片刻间将火头压灭,只是身上沾满了膏脂,着起火来,火光下认得他是圉公阳。

楚月儿忙上前去,从旁边树上斩下一条树枝,助他将身上的火扑灭,幸好如今是冬天,圉公阳身上衣服甚多,只是脸上和身上被火烧伤,身上倒无甚大碍。

叶公喝道:“圉公阳,你……”,身子晃了晃,晕倒在地。

伍封将剑插入鞘中,一手一个将叶公和吴句卑提起,走到府门口,对守在府外的那些叶府甲士笑道:“在下夜间无聊,将叶公和吴先生请去夜谈。眼下风高物燥,你们各拿在火把,可要小心火烛才好。万一叶公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可就大大麻烦了。”

圉公阳在一旁道:“依照楚律,以下弑上者当烹,灭其家。”

那些甲士见主人被擒,正彷徨不定,被圉公阳出言一吓,无不心惊。

伍封大笑,带着楚月儿与圉公阳回到自己所居的院中,众人见他手到擒来,果然将叶公和吴句卑捉到,脸显喜色。

这时,圉公阳脸上手上已起了数十公大泡,伍封先命懂医的寺人为圉公阳上药,又让鲍兴拿了几条大牛皮绳来,将叶公和吴句卑手足牢牢捆住,置于床上。

伍封见叶柔眼中泪光眩然,歉然道:“柔儿,非是我有意要对叶公不敬,只是这人身手十分高明,若不捆住,怕他突然发难,反而伤了你们。”

叶柔拭泪道:“柔儿并不是怪公子,只是想不到叶公竟会如此。”

伍封道:“我看叶公也并非只是为了私仇,他以为我一入吴境,便会如先父般成为楚国的大患,是以为国事计要先除我这后患。”

叶柔叹道:“当年巫臣离楚,楚人夷灭其家,逼得巫臣教吴人车战,从此令楚人疲于奔命;后来楚国又逼走了公子父亲,十九年后连楚王也被吴军迫得逃亡。这正是前车之鉴,叶公定是怕旧事重演。”她伸手拉开了大被,将二人盖中被中,免他们受凉。

妙公主道:“那是不同的,巫臣和夫君的父亲与楚国有仇,自然会借吴人之手来报仇。夫君与楚国并无仇隙,怎会对付楚国?”

伍封叹道:“我虽与楚国无楚,但吴国和楚国有灭国之仇,叶公怎也要担心的了。其实我哪敢对付楚国?不要说祖上是楚人,就算不是,我若对付楚人,月儿是楚庄王之后,想来会大大生气。天下间我谁都敢得罪,唯有公主、月儿和柔儿是不敢得罪的。”

楚月儿嫣然笑道:“其实天下人都是周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在月儿眼中,只有好人和坏人。”

伍封苦笑道:“好人和坏人哪能分得那么清楚?譬如这叶公,一生中对楚国忠心耿耿,事事为国,那是大大的好人了,但他为了楚国要要卑鄙手段加害我们,对我们来说,他又是大大的坏人了。”

妙公主喟然叹道:“这就是最为烦恼的事了。夫君在齐人眼中,那是大大的好人,可在叶公眼中,又是大大的坏人,如何是好?”

伍封笑道:“这也不必烦恼,便如公主一样,在我眼中那是‘内人’,在别人眼中却是外人,怎能混淆?万事只要能无愧于天地良心,又怕什么?”

妙公主笑道:“说得也是。听说柔姊姊的父亲公冶先生当年曾含冤入狱,后来夫子说‘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仍将女儿嫁给了他,否则夫君怎会有柔姊姊这个未来‘内人’?”

夏阳在一旁听着,忍俊不禁,格格娇笑,惹得众女都笑起来。

这时鲍兴已为圉公阳敷好了药,正小声与他说话,连小红也未理睬,小红大为生气,想上前将鲍兴揪走,又怕伍封等人见了好笑,正彷徨着,忽然秋风问道:“小红,眼下女儿营中剑姬大多有孕,为何你还无甚状况?”

小红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正寻思这小兴儿是否有甚毛病。”

鲍兴大感委屈,忙不迭道:“我怎会有毛病?是否你……”,小红圆睁俏眼,叱道:“我什么?”

鲍兴忙摇头道:“你没有什么,小红怎会有什么呢?我这个,什么也应是没什么的,只是搞不懂既然没有什么,为什么偏又没什么状况。”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无不好笑。

伍封失声笑道:“这都是怪我了,只因我整日在外面跑,弄得小兴儿无甚时间陪小红,下次给你们一两个月时间,让你们一心一意,专生儿子。”

众人都失笑,小红脸色微红,鲍兴却摇头道:“别人为公子御车小人是不放心的,不管怎样,生儿子的事大可以晚些,小人怎也要为公子驾车的。”

叶柔忽地有了主意,道:“我看这样好了,那铜车甚大,用两人驾车正好。自小宁儿调任镇莱关守将后,便只有小兴儿一人,不如让小红穿着革甲,扮作小卒,与小兴儿一起驾车,常人多半会赞她俊俏,不过也不会想到她是女子。”

鲍兴乐呵呵道:“这就最好了,自小宁儿走后,小红常常吵着要学御车,眼下御艺大进,正好用上,我看她多半是舍不得我这老公,早有这心思。”

伍封笑道:“柔儿此议甚好,小兴儿便去为小红找套精致的革甲穿上,看看是甚样子,顺便将小阳扶到侧房休息,派人侍候。”

鲍兴一手牵着小红,另一手扶着圉公阳,乐癫癫出门。

众人闹了一阵,都有些倦意上来,叶柔定要留在房中照顾叶公,伍封叫了几个人来陪着,自己与众女各去休息。

叶公和吴句卑在他们手上,自然是一夜平安,次日一早,叶公府派了人来侍候,送上酒饭,实则看看叶公的安危,见叶公无恙,都放了心。

叶公其实昨日被鲍兴捆时就醒来,但羞于见他们,一直装着昏沉,实则连伍封等人昨夜的说话也听入了耳中,知道他们对自己并无加害之意,才装作苏醒,那吴句卑也早就醒来。

伍封歉然道:“叶公,晚辈昨晚得罪了。”为二人解开了牛皮绳,叶公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既然叶公在自己手上,便不怕叶公府上有人会下毒。众人匆匆用过早饭,伍封对叶公道:“昨夜的事权当未曾发生过,今日晚辈要走了,不过还要劳烦叶公相送出城,那位圉公阳是在下爱妾的旧仆,只好厚颜将他带走。”

叶公默然点头,与众人上了马车。

小红果然穿了一身革甲,头戴在铜盔,显得十分俊俏。鲍兴也穿着铜甲,两人坐在前面御车。伍封见二人一个黝黑粗鲁,一个白净秀气,一个相貌丑陋,一个却美丽动人,相映成趣,暗暗好笑。

马车一直出了南门,小鹿和招来早在门外等着,他们自得了飞鸽传书,便移营南门之外,只知道城中有变,足足担心了一夜,见众人无恙出城,这才放心。

叶公昨日明明见小鹿等人在北门外扎营,不料一大早竟然会在南门守着,南门外还有其扎营的痕迹,颇有些不解,不知他们从何而来的消息,竟会暗夜移营。他心道:“伍封用兵十分高明,大有鬼神莫测之处,可惜昨晚未能成功,久必为祸。”与吴句卑对视了一眼,摇头苦笑。

伍封与叶公和吴句卑分手告别,一众沿大道南行,叶柔不住回头张望,见叶公和吴句卑仍呆立在城门之下。

一路上小鹿为圉公阳治伤,他从公输问处学来的医术果然高明,三日后圉公阳的烧伤便渐渐见好。途中并无平启的消息,七八日后,众人到了楚国白城附近。

伍封沿路打听,见路上途人纷纷四走,均说新郢有变,细问又不知其详。

伍封见楚国正值内乱,不敢轻易入白城,先扎营于路旁,派鲍兴到白城打探消息,晚间鲍兴回来,道:“白公胜十日前带了壮士数千人已去了新郢,此刻不在城中。”

伍封皱眉道:“莫非楚国内乱与他有关?白公胜称先父为叔,由先父一手养大,他回楚国时,我已有十岁。他与我有兄弟之谊,若有凶险,便得想办法救他。”

叶柔道:“白公胜虽然要救,但我们若因此卷入楚国的内乱,后果便严重了。”

伍封道:“明日我们赶往新郢,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鲍兴道:“平兄早就来了楚国,如今也未与我们联系,不知他究竟如何了。”

伍封叹道:“平兄为人耿直,最怕他受小人暗算,那市南宜僚是个卑鄙无耻之徒,平兄须要小心才好。”

楚月儿道:“平爷的剑术虽高,但胜不过市南宜僚,若是单身一人找上门去,那便凶险了。”

叶柔道:“月儿倒无须担心,平爷的董门御派剑法甚是精熟,凭此剑法,逃命是足够了。”

妙公主叹道:“那日市南宜僚行刺,被娘一拳便打倒,法师上前一剑斩下,这人居然用左臂来格挡,虽断了一臂,却留了条性命。这番狠劲倒是可怕得紧。”

次日众人动身沿着大道赶往新郢,在离新郢三十余里处,忽见一车迎面匆匆而来,伍封见车行虽速,便道:“这车上的人多半有急事,我们不妨让出道来。”

忽听楚月儿道:“夫君,车上之人是钟大夫。”

伍封命鲍兴将铜车迎了上去,余车停在道旁,两车相近,伍封挥臂招呼:“钟大夫,钟大夫!”

对面车上只有两人,除了御者外,另一人身材颇高,但左肩高右肩低,粗眉细眼,方鼻大口,形容甚是丑陋,年纪五十多岁。

那人停下车来,见铜车驶近,车上一人宽衣大袖,黄金高冠,一看便非楚人,忽见楚月儿从车上站起身来,愣了愣,呵呵笑道:“原来是月儿,可长高了不少,这位必定是齐国大将军、上大夫伍封了!”

楚月儿笑嘻嘻道:“钟大夫原来还记得月儿。”

伍封待车停下,跳下车来,道:“钟大夫,在下正是伍封。”

楚月儿与妙公主、叶柔都下了车,一起向钟建施礼。

钟建忙跳下车,一一回礼,又向妙公主施了大礼,道:“平启先生说大将军不日要来楚国,不想在路上遇到。”

伍封又惊又喜,道:“钟大夫见过平兄?”

钟建道:“那日在大殿之上,平兄与市南宜僚等人交手,受了些伤,眼下正于在下府中疗伤。”

他见伍封大显焦急,叹道:“平先生的伤无甚大碍,只是失血多了些。本来在下应带大将军到府上去,只是鄙国大王有难,在下要到叶城向叶公搬兵来援。”

伍封惊道:“贵国大王怎会有难?”

钟建叹道:“大王被白公胜抓住,现困在高府,派市南宜僚等人看守,以此胁众,久必有失。大王三岁即位,今虽已十年,但毕竟只十三四岁,怎受得了惊吓?如今可是凶险之极了。”

伍封心中一动,道:“在下与市南宜僚有仇,此番饶道楚国,正是想杀了他报仇,钟大夫若信得过在下,不如由在下去将贵国大王救出了,也顺手杀了市南宜僚。”

钟建看了伍封半晌,沉吟道:“在下听说大将军与白公胜有兄弟之谊,颇有疑心,怕大将军有意助白公胜为恶。”

伍封见他直言不讳,便问道:“白公胜是否也住在高府看守大王?”

钟建道:“他带兵守在太庙,不在高府。”

伍封摇头道:“这就好办了。不瞒钟大夫说,白公胜如果有难,在下必会去救,但怎也不会助他为恶。市南宜僚害了在下爱妾,这个仇在下怎也要报的。报仇之余,又能救到贵国大王,正是一举两得。”

楚月儿道:“钟大夫,夫君真是来找市南宜僚报仇哩!”

钟建点头道:“大将军在列国悬赏千金,要追杀市南宜僚,此事在下早就已经知道了。平先生向在下说过许多大将军的事迹,他为人忠直,在下也信得过他。在下因与大将军初次相见,涉及鄙国大事,是以出言相试,大将军切勿见怪。”

伍封点头道:“怪不得在下一入楚国之境,便时时听到钟大夫的美名,果然是至诚之人,心中有疑能直言相告,天下间有谁会如此?钟大夫不如与在下同去新郢,先救了贵国大王再说。否则,就算叶公来了也不免投鼠忌器,无法平乱。”

钟建道:“大将军说得不错,此刻正是如此。”当下吩咐了那御者,命他自己驰车到叶公处搬兵,妙公主与叶柔知道他们有事要谈,下了铜车,另换马车,楚月儿将钟建搀上铜车,大队开往新郢。

一路上,钟建说起新郢大变的经过。

原来,白公胜自回楚国以后,便一直想着父亲太子建死于郑人之手,想要攻郑报仇。

当日他与伍子胥从郑国逃出后,被楚兵追杀,行到鄂渚之时,被大江所隔,只好藏身芦中,幸好有位渔人冒死将他们渡过了江,当时伍子胥称渔人为“渔丈人”,而渔丈人称伍子胥为“芦中人”。

十九年后,吴军攻入郢都,伍子胥为了给太子建报仇,又因囊瓦在郑,便率大军攻郑。郑国上下惊慌一片,郑定公杀了囊瓦,献尸于伍子胥,伍子胥仍不退军,定要灭了郑国为太子建报仇。郑定公只好在国内张出榜文,道:“有能退吴军者,寡人愿与分国而治。”

其时渔丈人早已死了,其子因逃避战乱正在郑国,见了榜文,便求见郑定公,说他能退吴军。郑定公问道:“你退吴军,要用多少兵车士卒?”

渔丈人之子道:“臣不用一寸之兵,一斗之粮,只要与臣一桡,行歌道中,吴兵必退。”

郑定公虽然不信,但病急了乱投医,只好答应。渔丈人之子缒城而下,在吴军营前击桡作歌:“芦中人,芦中人!腰间宝剑七星文,不记渡江时,麦饭鲍鱼羹?”

伍子胥闻歌,将渔丈人之子请入营,才知其父已死。渔丈人之子道:“小人现是郑人,只望将军能赦郑国。”

伍子胥点头道:“我有今日,全在渔丈人所赐。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既然你有所请,在下终己一生,不再有攻郑之念。”

伍子胥当日便撤军走了,郑定公大喜,封渔丈人之子为大夫,授以百里采邑,国人遂称之为“渔大夫”,其采邑为“丈人村”。

白公胜父事于伍子胥,虽有攻郑报仇之念,但前者伍子胥已赦郑国,故隐忍不言。伍子胥死后,白公胜便向令尹子西道:“如今可以攻郑为家父先太子报仇了。”

子西以楚昭王刚死,新王方立之故推辞,道:“时机不当,你先等等吧。”

白公胜筑城练兵之时,卫国三大剑手的石乞、孟厌因浑良夫被杀,从卫国前来投奔,白公胜大喜,以为心腹,然后向子西请命,愿意带家中甲士为前锋攻郑。

子西答应,还未及发兵,晋国的赵鞅领兵攻郑,郑国向楚国求援,子西带兵助郑,晋兵才退,子西与郑国结盟而回。

白公胜闻讯大怒,道:“子西答应我伐郑报仇,谁知言犹在耳,竟发兵救郑,欺我甚矣!若要伐郑,必须杀了子西,否则他必然推阻。”

前月市南宜僚逃到了楚国,伍封在列国中以千金悬赏,平启又蹑迹而追杀,如今他得罪了董门,无处容身,便改名换姓,投到了白公胜府上。白公胜想杀子西,正是用人之际,便收留了他。

市南宜僚颇知兵法,献计道:“白公在白城,子西在新郢,要杀子西而无后患,便得新立楚王,借拥立之德以保全自身。否则,杀了国之令尹,楚王必怒,到时候何处容身?更不要说伐郑了。”

白公胜道:“这是我近日所想之事,要行此事,必须带大军入郢。从白城到新郢甚远,兵车一出,事情必定败露,不知当如何行之?”

市南宜僚道:“白城近江淮吴地,楚吴有世仇,白公不如自称吴人犯境,被你击退,白公先向楚王上书,说要献俘于朝,以张国威。新王年方十余岁,朝事尽在子西之手。子西这人生性爽直,不识计谋,必定会高高兴兴答应。”

白公胜道:“先生之意,是否以精兵数千扮作吴卒,车载兵甲充为掳获,借献俘之名入新郢?”

市南宜僚点头道:“正是如此,到时候在殿堂之前,小人和石乞、孟厌随白公上殿,先杀了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再扣住楚王。殿下士卒奋勇,驱散侍卫。白公有楚王以为质,又有大军在城,或废或杀,生死大权尽在白公之手了。”

白公依计而行,果然如宜僚所料,十日前在殿堂之上,果然杀了子西和子期,胁持了楚王。此后才告知白公胜,自己便是伍封悬赏千金要捉拿的市南宜僚,他新立大功,白公胜也不好处置他。

说到这里,钟建叹道:“那日在下也在大殿之上。在下虽有些蛮力,却不识剑术,被人以长戈击倒。那位平启先生甚是了得,早投入白公胜府上,当了一名小卒,当时也混在白公胜的士卒之中。他趁乱要杀市南宜僚,市南宜僚有石乞和孟厌帮手,平启反被市南宜僚刺伤,不过他也杀了孟厌,乱中救大王不得,只将在下背负着逃走,出外便昏绝,反是在下将他背入了府中。他在白公胜家中呆了不少时间,所知甚详,适才在下所说,全是平启先生打探到的。”

伍封叹道:“平兄果然厉害,居然能混入白公胜的府上。”

楚月儿道:“幸好市南宜僚、石乞、孟厌不识得平爷,否则必会为其所害。”

钟建续道:“其后,市南宜僚欲杀楚王,白公胜心中不忍,将楚王困于高府,并将高府中人尽数驱走,命市南宜僚守住为质。他自己与石乞带着数千精兵扎于太庙,欲择先王之子另立新王。本来事情甚急,幸好大夫管修家有藏兵,起家众往太庙攻之,双方在新郢交战三日,管修全军尽墨,兵败被杀。左司马申鸣甚勇,白公胜擒了其父申包胥为质,但申鸣带家勇相攻,亲自击鼓,其父申包胥遂被白公胜所杀。不过申鸣却从白公胜手上夺回了王宫,坚守不出,这么一来,白公胜的废立之时便耽搁了下来。”

当年吴国用伍子胥之谋入楚,申包胥往秦国求救,在秦宫痛哭七日七夜,终使秦国发兵救楚,想不到竟会死在白公胜手上。伍封感叹之余,皱眉道:“白公胜这么搞法,不要说伐郑,只怕连自身也难保了。”

钟建叹道:“其实白公胜只是想伐郑报仇,孝心可嘉,令尹子西既然答应了他,便该守约伐郑。若不愿意伐郑,早就该设法阻止,就不会酿成今日之祸了。是以白公胜罪孳滔天,但子西多多少少也有些责任。”

众人说着话,已到了新郢城附近的一片林前,钟建指着那片林子,道:“转过了这片林子,三里外便是新郢。”

伍封问道:“白公胜可有派人守城?”

钟建点头道:“城门有人守着,不过在下还算有些身份,是以连白公胜也不敢得罪,可以入城。否则平先生在府上多日,他们怎会放过?”

伍封心思急转,命大队停了下来。

钟建问道:“大将军何以停下?”

伍封道:“钟大夫一车来去,就算市南宜僚见到,也不会有何疑处。我们三百多人虽然抵不上白公胜的大军,但战乱之时,也算得上小小的一支人马。在下与白公胜有些旧谊,他得知在下来了,定会着意结纳。”

钟建奇道:“这样岂非是最好?大将军正好从中取事,索性将白公胜一举擒下,解我楚国之危。”

伍封摇头道:“如今楚王尚在市南宜僚手中,我若进城,市南宜僚必定知道。他与我有不共戴天的大仇,多番败于在下手上,知在下进城,定会气急败坏,胁楚王以逃。这人心狠手毒,擅于用计,恐怕连白公胜也制他不住。”

钟建脸色凝重,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平先生说当今天下,唯大将军是董门克星。市南宜僚一目一臂,均因大将军而损,他最怕的便是大将军了。若知道大将军已入城,后果堪虞。”

伍封命大队扎于林中,众人入了林,伍封道:“入黑之时,在下带数人随钟大夫入城,然后夜袭高府,将楚王先救出来。”

钟建狐疑道:“大将军休怪在下生疑,大将军的令尊视楚为仇,我们楚国之事,大将军根本不必在意,又何必非要无端端干冒奇险,入府救我们大王?”

伍封苦笑道:“楚国之事与在下的确无甚干系,但白公胜由先父养大,在下以兄事之,幼时白公胜常常抱在下到处游玩,感情颇为深厚。如今他犯上作乱,并无胜算,在下想卖个人情给贵国大王,借他金口,饶了白公胜一命,由在下将他送回齐国去。”

钟建叹道:“大将军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为了朋友之义、兄弟之情,竟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在下十分佩服。”

大营扎好之后,伍封将圉公阳叫来,与钟建相见。

钟建奇道:“小阳怎会与大将军在一起?”

众人将叶公那日欲火烧叶公府之事说过之后,钟建骇然道:“这叶公忠心为国固然可嘉,但只怕有些入魔了。其实以大将军的为人,怎会无端端害我们楚国?楚国是月儿的父母之邦,怎会由得大将军这么做?”

伍封苦笑道:“这一次在下与叶公闹得颇不愉快,日后还请钟大夫居中调停,好丑他也是柔儿的长辈,在下不愿意与叶公交恶,以免柔儿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钟建与他们一路同行许久,自然知道伍封与叶柔的关系,不住地点头,看着圉公阳道:“想不到小阳与小刀一样,都是少见的义仆,当真难得。”

圉公阳忙道:“请问大夫,未知小刀现在何处?”

钟建道:“小刀从叶公府上逃了出来,不知从何处学了数月,庖艺大进,眼下有一身绝妙的治味本事,改名作庖丁刀。他得知月儿已嫁大将军,远在齐国的主城,便投身在下府中为庖人,说是存足路资,日后好到齐国侍奉月儿。在下嘉其忠心,留在府上,正想让他随平先生一起回齐国去侍奉故主。”

伍封大奇,看了看圉公阳,又看了看楚月儿,道:“月儿年纪最小,在钟大夫府上之时只是个小女孩儿,为何会让小阳和小刀如此怀念?”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这个月儿也不知道,须得问小阳。”

圉公阳搔头道:“小人也不甚清楚是何缘故,只觉小夫人可爱,便有亲近之念,一心要服侍呵护。接舆先生曾说,小夫人天性纯净,怕她被人所欺,因此传了小人和小刀一些奇妙身法,又传了我们二人不同的兵器招式,说日后小夫人有难,我们或可帮手。”

妙公主好奇道:“接舆先生传了你们什么兵器招式?”

圉公阳将背后革带上插着的那一支铲状的青铜器拔出来,道:“这支铜布便是小人的兵器。”

叶柔愕然道:“怎么看起来象个铲子?我还以为是喂马铲草之用哩。”

圉公阳道:“柔夫人说得不错,平时小人便用它铲草,不过遇到凶险,便是一件古怪的兵器。”

妙公主道:“小刀的兵器又是什么玩意儿?”

圉公阳道:“小刀用的一支柄青铜钺,也有尺半长,不过甚薄,轻快如风,平时可用来切肉削木,战时便是件兵器。”

伍封道:“我只道接舆先生剑术高明,不料还会这种古怪的兵器招式,当真意想不到。”

圉公阳道:“接舆先生本也不会,但他知道我们二人有些不入流的手段,又常常看我们劳作,便特意想出了这两套招式出来,各不相同,每套只有十八招。”

叶柔笑道:“你们有些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圉公阳道:“小人和小刀原是惯偷,小人会掘墙打洞,小刀会窜墙越脊,自小一起行窃。一般是小人在外守望,小刀入室取物,百发百中。平生只有一次失手,被擒后处以宫刑,才入宫为寺人。小人在宫中学会了养马御车,小刀学会了庖艺木工,因而痛改前非,不再为盗。接舆先生所授兵器与此有关,小人的铜布可以掘墙凿石,小刀的铜钺可以批闩撬门。”

妙公主笑道:“接舆先生疼爱月儿这徒弟,爱屋及乌,连你们也能学了他的独门本事。”

钟建叹道:“月儿是庄王之后,本就是楚王一族,算起来是楚王的同辈,她四岁入府,在府上时最得内人季公主疼爱。在下虽有子嗣,却无女儿,我们夫妇视之为女,派人小心侍候。那时接舆先生也在府上为客,一眼便看中了月儿,收她为徒。本来接舆先生只想在府中住上半月便走,谁知为了月儿,竟能一留两年,可见月儿的魅力惊人。”

伍封笑道:“既是如此,钟大夫为何会将她送给田恒呢?”

钟建摇头道:“在下怎舍得送她出去,只是不得以而为之。在下生来奇丑,幸好季公主不嫌弃,甘愿以金枝玉叶之身下嫁,在下因而立誓,终身不纳妾媵,以报答季公主的情意。月儿初来府中时才四岁岁,后来年纪渐长,只十岁时,已经十分美貌动人。实不相瞒,在下每每看到月儿便有些心动,心想长此以往,月儿再长得几岁,恐怕终有一天会闯出祸来,有负于季公主。后来田恒到了府上,看上了月儿的姊姊楚姬。在下知道田恒不好女色,看上的人自会善加对待,才忍心将她们姐妹送给了田恒,委实心痛。不过田恒答应在下,待月儿结发加笄,定会为月儿择一良婿。后来季公主不见月儿,细问其故后,将在下大加责骂,说在下将王室之后送人,对不起楚王,三月未许在下进入其房中。”

楚月儿睁大了俏眼,惊道:“原来是这缘故!姊姊总是思之不解,不知道钟大夫怎能忍心将我们远送到齐国。”

伍封笑道:“在下当真是好运气,若非钟大夫一时忍心,在下怎能娶到月儿?钟大夫当真是走宝了。”

钟建叹道:“谁说不是呢?”

妙公主哂笑道:“这真是天降馒头狗造化,便宜了夫君哩!”

伍封瞪眼道:“公主又胡说了,怎能说我是狗呢?何况月儿也不像馒头。”

妙公主嘻嘻笑道:“是妙儿说错了,夫君和月儿莫怪。”

此时亲兵营中的庖人将酒肴送了上来,众人说着旧事,便觉与钟建亲厚了许多。

伍封甚喜钟建直言无讳、不加掩饰的个性,叹道:“在下从叶公府上出来,只道这一趟楚国之行是来得错了,不过见了钟大夫,才知不枉此行。”

入夜之时,伍封道:“今晚去高府将楚王救出来,人不能太多,月儿、小鹿儿、小兴儿陪我随钟大夫入城,余人静候林中,听公主和柔儿的调遣。”

圉公阳道:“小人初随大将军,也想立些功劳。”

伍封心思一动,道:“你擅长掘墙打洞,今番便可以用上了。只是不知你们善能偷物,能否偷出大活人来?”

圉公阳笑道:“只要这人不大叫躲闪,便无妨碍。不过小人对高府不大熟悉,先要探听大王被藏在何处,才好下手。这种察听探物的本事,天下间有谁比得上小刀呢?若有小刀同去,应该容易得多。”

钟建道:“这事易办,高府在城南,在下的府第在城北,入城后先到在下府上,将小刀叫上便是。”

伍封与楚月儿、小鹿、钟建上了铜车,鲍兴和圉公阳坐在御者之位,直奔向新郢城,不一时到了北门。

守城士卒今日见过钟建一车出城,此时回来仍是一车,也忘了车上原有几人,未觉异处,只觉此车与它车不同,多看了几眼,开了城门放他们入城。

钟建之府甚大,众人先入钟府,在大堂坐下,鲍兴和圉公阳分别站在伍封和楚月儿背后。

钟建命家人将季公主请出来,一阵间便听环佩轻响,一个美貌妇人从内出来,众人都站起身来。

众人礼毕,钟建道:“公主,月儿来了。”

季公主一眼看见楚月儿,又惊又喜,道:“月儿回来了,这真是意想不到。”

钟建又道:“这是月儿的夫君,齐国上大夫、大将军伍封。”

季公主仔细打量了伍封半晌,点头道:“妾身久闻大将军威名,有平启先生这样的家臣,便可想见大将军的确不凡。”

伍封寒喧了几句,道:“在下想失陪一阵,先去看看平兄,公主勿怪。”

季公主见他一入府便要看视家臣,眼露嘉许,道:“平启先生是妾身夫君的救命恩人,便由妾身带大将军去吧。”

钟建小声道:“公主,大将军愿意相助,今晚要到高府救大王出来,须用得上庖丁刀,我去找了他来。”

季公主愕然,看了看伍封,点头道:“眼下新郢大乱,非大将军援手不可,夜长梦多,章儿被扣时间长了,必有凶险。”她所说的“章儿”,便是指现今的楚王。楚王名章,是楚昭王之子、她的亲侄,故而这么称呼。

钟建恐怕事情泄露,亲自去找庖人刀,季公主便带着众人去见平启。

到了客房之中,远远便闻到一缕药香,众人进了房去,见平启正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正想着心事。

伍封趋步上前,道:“平兄!”

平启一见伍封,大喜道:“公子总算来了,这次市南宜僚当真是大难临头。”

伍封见他脸色微白,却精神爽利,细问了平启的伤势,道:“平兄先休养身体,今晚我先将楚王救出来,再找市南宜僚算帐。”

季公主道:“平先生本来伤势颇重,流血又多,幸好他身体壮健,将养数日便大有起色了。”

伍封叮嘱平启了几句,众人又回到大堂上,季公主命家人奉上淡酒,以壮行色。伍封道:“在下先父曾鞭公主先父之尸,只道公主会记此仇,虽入贵府,心中却颇有些忐忑不安。”

季公主叹道:“父王却杀了大将军的祖伯,其祸是父王先启。古者,怨不及嗣。当年父王听费无极之谗,杀了令尹斗成然。王兄继立,用斗成然之子斗辛、斗怀、斗巢三人为臣。吴军破郢,王兄带百官而逃,行至郧邑。斗怀夜间怀刃欲弑王兄以报父仇,被斗辛斗巢逐走。后来复国,王兄仍然加斗怀之爵。妾身曾问过王兄,王兄说斗怀欲为父报仇,也算孝子,能为孝子,为忠臣也不难。王兄逃亡遇盗,蓝大夫以舟载妻子而逃,斗辛呼叫,他竟说‘亡国之君,吾何载焉?’,径自逃走,王兄后来仍使他复为大夫。吴国夫概为破楚先锋,恶之大矣,逃到楚国,先兄也封之堂溪。”

伍封喟然道:“贵国先王度量宽洪,不计旧恶,当真少见。”

季公主道:“结仇易而解仇难,妾身与大将军素未谋面,前人之仇与我们何干?当年帝尧使鲧治水,以其无功而逐杀,复用其子禹治水,禹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并未见他以帝尧为杀父仇人。妾身不敢自比先贤,但先王兄能释怀用仇,妾身如何不能学之?”

众人见季公主见识与众不同,无不叹服。

这时,钟建带了一人过来,这人生得比圉公阳还要矮小瘦弱,模样甚丑,背上革带上插着一柄大大的薄铜钺。

钟建道:“大将军,这便是庖丁刀。”

庖丁刀先众人施礼后,喜道:“小人时时想到齐国,不料小夫人能来新郢,当真是天大喜事。”

伍封笑道:“小刀,今日便要看看你和小阳的本事。”

庖丁刀心痒痒地道:“公子放心好了,小人与小阳入室取物,见者必中,今日改作偷一个大活人出来,正是趣事。”

伍封见天外黑沉沉地,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当下带着楚月儿、小鹿、鲍兴、圉公阳、庖丁刀驾着铜车,由庖丁刀指着路,到了高府后墙三十余步处的巷间,见墙内隐隐有火光透出。

庖丁刀道:“小人先去探探。”

楚月儿道:“小刀,你可要小心。”

庖丁刀点了点头,道:“就算是藏金小人也能觅到,何况是人?”潜身到了才墙之下,蹬上墙面,几步窜上了高墙,四周看了看,没身不见。

伍封见他如同狸猫一般,身轻灵动,暗暗赞叹。这种本事以楚月儿最是了得,这个庖丁刀虽然不及他二人,但他未练过吐纳术仍能如此轻捷,除了接舆的独特身法外,与其天赋也大有关系。

众人等了好一会,便见庖丁刀从墙后闪了出来,趋到车旁,道:“墙后便是花园,大王被囚在花园之旁的小屋中,有八人看守,屋内二人,屋外六人。”

楚月儿放心道:“只有八个人。”她与伍封惯于战阵,千军万马也不怕,何况只有八人,自是容易打发。

伍封点头道:“楚王身体尊贵,他只十三四岁,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若带他窜上跳下,必会受惊。小阳,你在后墙上掘一个三尺大小的洞,小鹿儿和小兴儿守护,三人候在洞外,免被人发觉。我和月儿由小刀引着,却杀了守卫,将楚王救出来。”

众人依计行事,伍封、楚月儿和庖丁刀三人在墙下,庖丁刀不知他二人的本事,正要问话,便见二人脚尖在墙上跨了一步,如履平地般立在墙上。

庖丁刀见他们二人一步便上了墙,比自己要明多了,当下叹服不已,也窜了上去。又从墙后一颗树上轻轻滑下,伍封与楚月儿飘身跃了下去。

庖丁刀引着二人小心从园中假山中蹑步穿行,到了那一间有火把的屋子附近,果然见门外有六个人守护。

伍封见门紧闭着,缓缓过去,三人拔出了兵器。

那六个小卒浑然不觉,不知大祸将临,正在说话,伍封与楚月儿忽地冲了过去,手起剑落,快如疾风,这种小卒怎是他二人的对手,猝不及防之下,尽数被斩倒,惊呼声只到嗓间便随血而出,只发出了几声闷哼来。他们二人惯于偷袭,配合又极为默契,电光石火之间便各斩了三人。

等庖丁刀挥动铜钺上前时,却无从着手,惊骇地看着伍封二人,想不出世上竟有这般快捷的杀人手法。

房内的人听见外面嘈杂之声,叱道:“又喝醉了打架?”

“呀”的一声,门被打开,那人还未看清楚外面的情形,伍封的重剑已从他的嗓间割过,另一手将他托住,免他跌倒。

房中另一人见他呆立门口,奇道:“干甚么?”走了过来,庖丁刀早看得手痒,倏地从这人肩上窜了上前,铜钺“喀嚓”一声,将那人劈倒。

伍封这才松开了手,将尸体放倒下来。

三人抢进内室,见里面有个十三四岁的男童缩在床上,正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惊得脸色苍白。

伍封三人知道这男孩便是楚惠王,一齐施礼,楚月儿柔声道:“大王,臣等是季公主派来救你的。”

楚惠王见楚月儿容貌极美,颜色温和,立时惧意大减,道:“姊姊是季姑姑府上的人?寡人常到姑姑府上,为何从未见过?”

伍封道:“大王,此事慢慢再谈,臣等先保护大王离开,躲到钟大夫府上。否则,一阵间市南宜僚过来,便麻烦得多了。”

楚惠王皱眉道:“寡人怎知道你们是否有诈?”

伍封暗吃一惊,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行事谨慎,楚月儿道:“臣等已杀了守卫,怎会有诈呢?大王谨慎得很哩。”

伍封笑道:“大王眼下落在歹人手中,臣等如是歹人一伙,另有图谋,只须直接向大王施行便是,何必杀了自己人来行欺骗之举?”

楚王惠想想也有道理,起身道:“寡人就信你们一次。”其实他比楚月儿才小了一两岁,身得颇为高大,站起来与楚月儿差不多高下。

楚月儿带着楚惠王往外走去,庖丁刀在前,伍封在后,四人才出了房门,便听廊上有人声传来,离此才二十余步。

只听一人道:“白公对这小子还有些兄弟之情,不愿意自立为楚王。如果我们瞒着他杀了楚王,白公也只好自己当王了。”听这声音,正是市南宜僚。

伍封听见市南宜僚的声音,热血上涌,立时便想冲出去,亲手将市南宜僚杀了,但转念一想,眼下楚惠王在旁,市南宜僚剑术了得,若动起手来,一时间杀不了他,恐怕会连累楚惠王,何况敌众我寡,万一泄露了行藏,被市南宜僚带军攻入钟府,更加麻烦。

又听一人道:“先生说得是,白公若为楚王,我们便能得富贵。不过白公怕先生伤了大王,一日之内派三使问候,只好悄悄杀了,然后说暴病身亡。”

楚月儿听语声渐近,急忙伸出小手,牵住楚惠王,闪身入了花园,四人飞快穿过假山,直到墙边。

只见墙上果然已掘出了一个三尺大洞,圉公阳正爬在地上,从洞外向里面看。伍封和楚月儿暗赞这圉公阳果然了得,这一阵间功夫,果然飞快在墙上挖了许大的洞。

这时,便听后面人声四起,道:“大王跑了!”“快追,快追!”

忽听市南宜僚的声音道:“连杀八人而无声息传出,大王怎有这样的本事?必有外人接应!”过了片刻又道:“其血尚热,他们必在近处,快搜了出来。”

庖丁刀道:“大王,快钻了出去!”

楚惠王不悦道:“寡人堂堂一国之君,怎能钻狗洞逃生?”

楚月儿笑嘻嘻道:“大王,这个不是狗洞,是臣等特地为大王修的龙门,只是时间仓猝,不甚好看。”

也不知何故,楚惠王偏听楚月儿的说话,点头道:“原来如此,寡人便钻出去。”等他钻过了墙洞,站起身来,却见伍封和楚月儿已从墙头轻轻跃下,惊道:“原来你们会飞的?是否见寡人为宵小所欺,天降仙人来搭救?”

这时庖丁刀也倏地从洞中窜了出来,伍封哪有时间说话解释,道:“大王快走。”

楚惠王点头,向楚月儿伸出手来,楚月儿愣了愣,微微一笑,伸手牵住他,带他到了巷中铜车之旁,扶他上车。

伍封道:“小鹿儿,你带着小兴儿、小刀和小阳先护送大王到钟大夫府上去,我和月儿阻挡他们一阵,免被他们知道大王到了钟府。”

楚惠王扭头道:“你们要小心。”

鲍兴和圉公阳御着车,小鹿和庖丁刀一左一右守在楚惠王两侧,将铜车直驰了出去,夜间道上无人,马蹄声传出甚远,十分清脆。

这时,市南宜僚等人已发现了墙上的洞,纷纷钻了出来,正要循马蹄声追下去,忽见一男一女仗剑站在道中,阻住了去路。

伍封喝道:“市南宜僚,给我滚出来受死!”声若巨雷,在夜空中荡荡开去,众人都吃了一惊。

市南宜僚在人群听出是伍封的声音,脸色大变,想不到伍封竟追到了数千里外来杀他。

伍封大步上前,道:“在下只杀宜僚,余者退开,否则非怪在下剑下无情!”与楚月儿直向人群直撞了过去,长剑如飞,当者无不披靡。

自从迟迟去世后,伍封和楚月儿这口气已憋了很久,今日仇人在眼前,正是分外眼红,手下便也格外狠辣一些。他们二人过处,两侧的人或伤或死,纷纷倒下。

众人见他们恶狠狠的甚是厉害,无人能挡,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四下逃散。市南宜僚正想着是否也逃,但他又自重身份,一时间犹豫未决,被伍封和楚月儿一前一后挡住。

地上扔满了火把,大多半熄,正烧得膏脂“吱吱”作响,火光闪烁之下,市南宜僚脸色狰狞,缓缓道:“既然如此,今日便作个了断吧!”这多月来他四下逃逸,如同惊弓之鸟,甚是烦恼,只盼今日之后,万事了结,也算是个解脱。

市南宜僚惧意一去,剑上杀气便沁了出来。

伍封大喝一声,仗剑向他劈下,两人交起手来。

这番交手与伍封平日的其余剑击不同,不再相较剑技的高下,只是一心要将市南宜僚格杀于剑下。市南宜僚知道今日败即是死,是以斗志昂然,一套断水剑法使得格外出神入化。

楚月儿在一旁看着,见伍封全力抢攻之下,市南宜僚四下游走不定,二十余招后,市南宜僚渐渐不敌。

这时伍封心中充满了杀机,忽地双手握剑,使出了双手剑术,市南宜僚只剩下一臂,挡了两剑,便知自己再练剑十年,也无法与伍封的剑术相抗,今日唯死而已,心惊胆寒之下,见伍封第三剑劈下,势若奔雷,退避不及,咬牙挥剑格挡,便听“当”的一声,手中长剑断成两教,重剑墨光急泻而下,下意识地偏过了头,只听“喀嚓”一声,“天照”重剑从右肩劈下,深入七寸,几乎连半爿身子也被劈落下来。市南宜僚剧痛之下,长声惨叫。

伍封长喝一声:“今日便为迟迟报仇!”重剑横扫,从市南宜僚脖子上掠过,将他的首级斩了下来。他飞起一脚,将宜僚的身躯踢得飞起,撞向高府的后墙,再起一脚,将那柄断剑踢起,如电般闪过,将宜僚的身躯钉在了墙上。

伍封从地上一具尸体身上扯下一件衣服,将市南宜僚的首级裹好,提在手中,道:“月儿,我们走吧!”

两人沿大道奔了一阵,怕有人跟随,又在闾里巷间转了几个大圈。天下闾里都是一样,入夜便锁门不许人外出,由闾长住在矮墙门后的房中掌钥。如今新郢正值多事之时,士大夫无人敢夜出,是以一路之上并未遇到人。

转了几个圈后,二人才到了城北钟府,敲户入府。

钟府上下正如临大敌,兵甲尽出,五六十个家将穿甲执戈守在门后。堂上众人虽然坐着,却十分拘束,眼睛都盯着在堂中来回焦急踱步的年幼楚惠王身上。

伍封与楚月儿上了大堂,众人都吁了一口长气。

楚惠王跨上前来,双手扶起伍封,紧紧抓着他的双手,大喜道:“大将军,你果然无恙回来。那市南宜僚厉害得紧,那日寡人亲眼见他以一当十,杀了数十个宫中侍卫和司马子期,正担心你们会招他的毒手哩!”

伍封见他满头满脸的汗,说话发乎真心,道:“外臣本当保护大王前来,但为了私仇,留下去杀那市南宜僚,未能一直保护,颇有些惭愧。”

楚惠王笑道:“寡人早就听说齐国大将军昭告天下,有杀市南宜僚者酬以千金,时时便想,这大将军是个什么人呢?今日一见,果然英雄不凡。”

钟建问道:“大将军可曾得手,报了爱妾迟迟之仇?”

伍封点头道:“迟迟在天有灵,终让我亲手斩了市南宜僚的头下来,便在这里。”将血衣裹着的首级掷下。

鲍兴问道:“公子,这市南宜僚的首级是否要带回齐国,在迟迟夫人墓前致祭?”

伍封摇了摇头,道:“本该如此,不过迟迟比不得公主和月儿胆大,她生来娇弱,这颗首级甚是骇人,拿到迟迟墓前去,怕惊吓了她。”

众人听他此言说得甚痴,对视了一眼,楚惠王叹道:“既然如此,待破了白公胜之后,便将这颗首级挂上新郢城头示众。”

一个家人上来,将那颗首级拿走。

季公主笑道:“眼下大将军和月儿已经回来,大王可以放心洗浴了吧?”

楚惠王点了点头,道:“寡人便去,一阵寡人要与各位饮酒。”由几个侍婢引着,入了后堂。

季公主道:“你们今日立了大功,大将军和月儿还杀了市南宜僚,足以化解楚国和伍氏一族的恩怨了。”

钟建叹道:“大王一入府门,便说要招月儿进宫,日后立为王后哩!”

伍封和楚月儿都吃了一惊。

季公主笑道:“大王不知道月儿是大将军的爱妾,只道是妾身的亲随,也不知道月儿是他的同族姐妹,才会这么说。妾身向他说明后,大王早已打消此念,大将军请勿见怪。”

伍封道:“贵国大王年纪虽幼,却仁厚宽和,行事谨慎,日后必是明君,这真是楚人之福了。”

季公主道:“先兄在位时,常常以吴军破郢、君臣流亡的事告诫他,他虽然年幼,却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他自幼丧母,对妾身十分依恋,见月儿温柔可爱,不免心动,这只是少年人的性情而已,又或是天性的血脉相连之故。”

伍封笑道:“大王比在下要好得多了,那日在下在齐国第一次见到月儿时,一时间魂飞天外,十分失态哩!”

楚月儿格格笑道:“夫君过谦了。”

季公主笑道:“妾身与月儿久未见面,颇为挂念,正有些话要说。”起身带着楚月儿入内去了。

钟建对圉公阳和庖丁刀大加赞赏,道:“你们在我府中许久,我却不知道你们的本事,失察得紧。想不到你们二人今日能为楚国立此大功。”

二人谦逊道:“小人们是刑余之人,得附公子和小夫人骥尾,算不上功劳。”

钟建皱眉道:“今日之事,必已传到白公胜耳中,说不定他会派人大加搜索,在下府中无甚兵甲,如何是好?”

伍封道:“白公胜不欲自立,怕市南宜僚伤了大王,一日之内派三使而问,如今大王走了,他未必有意加害。不过,只须过了今晚,明日在下的三百多从人入城,这些人是在下所练的精兵,守在府上,或能保护大王周全。”

钟建叹道:“就怕白公胜明日紧闭各门,大将军的人马不能入内。”

伍封笑道:“无妨,白公胜与在下兄弟情深,知道在下不会害他,在下的人马对他只是有益无害,必定会放入城来。待府中事定,在下便去见他,劝他罢兵。”

他又去看望平启,告诉他已杀了市南宜僚,平启大喜。

伍封见平启虽然得偿心思,仍有些抑郁寡欢,知道他对迟迟用情甚深,仍难排遣愁怀,拍了拍其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二人对坐良久,待伍封回到大堂时,楚惠王、季公主与楚月儿都坐在堂上,家人将四壁火把点得通明,奉上美酒佳肴,列鼎于食案之前。

楚惠王穿一身黑衣,头戴冕冠,玉琉颤动,他年纪虽小,却显得大有威严。他见众人站在一旁,笑道:“今日并非寡人赐宴,而是为了裹腹,各位请坐。小正、小兴、小刀、小阳也坐下来,一同用饭。不瞒各位说,寡人被囚高府,食蜜也不觉其甘,这些日子委实未曾饱过,今日非要踞案大嚼不可。”

他命身旁的侍婢为他解下了冕冠,以示今日不讲君臣之礼。

伍封见他年纪虽幼,却是极有手段,暗暗佩服。

众人饮酒之时,楚惠王忽道:“大将军之父视楚如仇,借吴人之力,闹了个惊天动地,大将军今日却干冒奇险,将寡人从歹人手中救出来,这中间的恩怨便有些难说了。”

伍封微惊道:“先父破郢都、鞭王尸,的确是有得罪楚国之处。”

楚惠王叹道:“先王曾教寡人,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大凡有臣子不忠,做君王的当要先思是否自己有失礼于臣下处。伍氏一家之变,始肇祸者是先祖父平王,所谓有因必有其果,单怪诸伍子胥也是不妥。”

季公主忙道:“大王,此乃旧事,又何必再提?”

楚惠王道:“前人各有所误,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的确无须放在心上。大将军今日施惠与寡人,寡人想大加褒奖,又恐怕群臣有异议,是以烦恼。”

伍封忙道:“外臣千里寻仇,救大王也只是顺手之举,哪里说得上施惠?”

楚惠王笑道:“不过寡人也有办法,月儿是庄王之后,本就是王族,先前姑姑已与寡人数过其辈份,月儿虽比寡人只大了几月,却当真是寡人的同族姊姊哩!寡人便封月儿为楚国的月公主,大将军从此后便是寡人的姊夫了。”

伍封心道:“这样一来,我们伍家与楚王的仇怨算是一笔勾销,正是美事。”当下与楚月儿出来跪谢。

楚王奇道:“月儿出来谢恩便罢了,为何大将军也要谢恩?”

伍封笑道:“大王若赐它职,外臣不好厚颜受之,不过这‘姊夫’一职,外臣却是极之乐意的,是以非要谢恩不可。”

楚惠王大笑,认真地道:“既然寡人与大将军已是一家人,姊夫和姊姊是否会常来楚国看望寡人呢?”

伍封叹道:“这就有些说不准了,不过外臣祖上是楚人,若是有暇,多半会来故国一游。大王,外臣有一事相求,望大王能够恩准。”

楚惠王问道:“姊夫是否要寡人放过白公胜呢?”

众人见他一猜即中,暗暗佩服楚惠王的聪颖。

伍封点头道:“白公胜犯上作乱,自是不能放过,不过念在他是先太子之后,与大王同出一脉,若能饶过他的性命,也显得大王重情之意和宽洪之道。”

楚惠王叹了口气,道:“若是他人相求,寡人必定不会答应,姊夫这么说也有些道理。寡人被囚高府,白公胜怕市南宜僚伤了寡人,一日派三使相询,也算顾到了兄弟之情。只是他杀了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寡人若饶了白公胜一命,怎对得住子西和子期?”

钟建道:“大王,听说子西之子宁政事通达,行事谨慎,子期之子宽勇力过人,熟悉兵法,都是少见的人材。大王若能以让他们代以父职,他们也不会生出怨意了。”

楚惠王点了点头,道:“此事寡人另有所想,到时候再说。众臣多半还有异议,不过寡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便饶了白公胜一人,将他逐出楚国算了。”

季公主沉吟道:“妾身倒有个主意,大王既赦了白公胜死罪,但此事也不必宣扬开去,正如不能公然褒奖大将军一样。不如就让大将军设法将白公胜带走算了,到时候军中传言白公胜自尽,大王不加深究,那是最好不过。”

楚惠王笑道:“姑姑之计甚妙,寡人就让臣下‘骗’一次好了。嗯,寡人答应了姊夫所请,姊夫也得答应寡人一事才行。”

伍封恭恭敬敬道:“大王尽管吩咐。”

楚惠王道:“寡人先前听说叶公欲加害姊夫,这人虽然有些食古不化,却忠心为国,还望姊夫日后不要与他为难。”

伍封点头道:“叶公虽想加害外臣,不过外臣并不在意。只要他不兴恶念,外臣绝不会与他为敌,大王尽管放心。”

楚惠王又道:“自从被白公胜所掳,寡人深为之耻。姊夫武技超群,天下无双,能否授寡人以绝技,以防歹人?”

伍封笑道:“此事好办,未知大王爱用何兵?”

楚惠王道:“寡人喜用剑,曾随先王习过剑术。”

伍封点头道:“外臣的剑术以力御使,以求猛恶,非大力者不能使。月儿的剑术不次于外臣,其剑术凌厉飘忽,大王使用当较为合适。”

楚惠王笑道:“既然如此,从明日始寡人便从姊姊习剑。”

众人饮宴甚欢,直到天快亮时,才散了席,各自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钟建便派人出城,将妙公主等人接进了城中,城上守兵见数百人入城,报知白公胜,白公胜果然放了他们入城。

妙公主等人入了钟府,先拜见了楚惠王,然后由伍封安置各人在钟府上下守卫。伍封与楚月儿穿上衣甲,由鲍兴和小红驾着铜车,径往太庙见白公胜。

车至太庙之外,只见太庙附近营寨四立,士卒戒备森严,当下有甲士将铜车团团围住,大声喝问。

伍封道:“烦各位通报白公,就说故人伍封来访。”

有士卒飞报营内,便见一车从太庙能直驰出来,车上那人浑身盔甲,三十多岁,生得甚是清秀,远远便道:“兄弟远来不易!”这人便是白公胜。

伍封笑道:“胜大哥,我们已有七八年未见了哩!”与楚月儿下了车。

白公胜跳下马车,趋上前握着伍封的双手,大力摇动,笑道:“兄弟在齐国大展神威,为伍叔叔脸上增色,大哥听在耳中,时时欢喜。”与楚月儿见礼之后,引着他们入了太庙。

一将迎了上来施礼,道:“小人石乞见过大将军。”

伍封见这石乞十分粗壮,拱手道:“石先生名震卫国,在下久仰了。”

石乞苦笑道:“我们卫国三大剑手,排在第一的浑良夫连大将军两招也不能接,在下于大将军眼在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分下坐定,鲍兴与小红站在伍封和楚月儿身后,按剑而立。

白公胜叹道:“昨日大王被人救走,市南宜僚为人所杀,大哥正思忖新郢城中哪来这样的高手?今日兄弟的人马入城,大哥便知这必定是兄弟所为。”

石乞道:“大将军悬赏天下,以千金之酬要斩杀市南宜僚,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白公收留此人,也是一时无人之故,并非存心与大将军过不去。”

伍封笑道:“大哥的脾气在下怎会不知道?市南宜僚虽是个卑鄙小人,但他的剑术兵法都是出类拔萃的,大哥只是爱惜他的才智罢。”

白公胜问道:“未知大王眼下在何处?”

伍封道:“兄弟将他藏了起来,待事情一了便送他入宫。”

白公胜不悦道:“大哥本无弑王之意,兄弟何必瞒我?我们虽无血缘,却如同亲兄弟一般,兄弟与大王既非君臣,又无亲谊,将他藏起来又是何必?”

伍封道:“兄弟救大王,其实是为了救大哥。何况兄弟是贵国大王的姊夫,怎好眼巴巴看着小舅子有难?得罪了大哥,大哥请勿见怪。”

白公胜奇道:“兄弟怎成了大王的姊夫?”

伍封指着楚月儿道:“大哥,你这弟妹是大王的族中姊姊,已被册为月公主。说起来与大哥也是同族姐妹,与大哥有血缘之亲。”

白公胜与石乞忙出案向楚月儿施礼,道:“臣等不知道月公主身份,多有失礼,请公主恕罪。”

楚月儿眼下虽是公主,但在她心中仍如以往一般,也不当回事,笑嘻嘻地道:“胜大哥、石先生请起,月儿怎当得两位大礼?”

伍封向白公胜使了个眼色,白公胜会意,将侍从尽数驱了出去,只留下石乞。

伍封问道:“眼下之势,大哥进不能得楚人拥戴,退不能再据守白城,未知有何打算?”

白公胜叹了口气,道:“本来大哥另有良策。上策是迫大王以我为令尹,以石乞为司马,有大王之命,楚人必安。但大王不愿意答应,正自僵持。兄弟又将大王救走了,大哥若举兵攻打钟府,一是伤了兄弟和气,二是乱军之中又大王有所损伤,是以此策已难施。”

伍封惊道:“原来大哥已知道大王入了钟府!”

白公胜点头道:“新郢城中群臣,只有钟建和管修二人最为忠义。管修已死,钟建却无所事事,大哥本就疑心,今日兄弟的人马一入钟府,大哥便知大王在钟府之中。只是大哥对钟大夫和季公主向来敬重,不忍加害,因而犹豫不决。”

伍封叹道:“这种事情怎能犹豫?大哥仍如以前般有些婆婆妈妈。”

白公胜道:“兄弟说得是。大哥还有中策,便是杀了大王,另立新君,借新君之力执掌兵权,以安楚人之心。如不杀大王,无人敢登楚王之位。大哥一直不忍加害大王,是以此策又难施。”

伍封摇了摇头,道:“就算另立新君,但楚国地大,县公甚众,如果他们不服,发兵平乱,后果难料。”

白公胜道:“这正是大哥最难措手之处了。眼下唯有据守新郢,与各县公不服者决一死战,胜败难知。不过楚国各地县公之中,无人能与大哥相抗,唯有叶公一人可惧,叶公父子忠与王室,甚得民心,若是悉起叶众而来,大哥只能力摒了,胜算不到二成,此乃下策。”

伍封忙道:“这下策是必败之局,兄弟一路过来,见民心散乱,无人依附大哥,叶公德高望重,若是振臂一呼,恐怕新郢内外均会执兵相迎,大哥这数千人马只怕也四散逃走了。”

白公胜苦笑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哥也是无可奈何。”

正说话时,士卒飞报而来,道:“启禀白公,叶公已悉起叶众,星夜而来,眼下已离新郢不过四十里了。”

伍封暗暗吃惊,道:“叶公来得倒快。”

白公胜脸色大变,心中凛然,问道:“叶公有多少人马?”

那士卒道:“叶公出叶城时仅带了三千人,但一离叶境,便有国人跟随,他们见叶公未曾着甲,都道:‘叶公何不着甲?国人望叶公之来,如赤子之望父母,万一盗贼之矢伤害了叶公,国人还能指望何人?’叶公于是贯甲而来,此刻国人执兵相从者恐怕已有万人。”

白公胜挥手让他再探,仍是犹豫不决。

伍封道:“大哥,眼下民心背离,已是必败之局,大哥何不罢兵收戈,以免秧及国人?”

石乞在旁叹道:“白公若罢兵而逃,更往何处?只怕逃不出楚境便会被叶公追到杀害,叶公行事向来要斩草除跟,绝不会明知是后患也纵放。”

伍封道:“兄弟已向楚王为大哥求情,楚王念及旧情,答应放过大哥,到时候军中便说大哥已经自尽,大哥一人潜伏在兄弟的人手之中,随兄弟饶道吴国,再回齐国去,娘亲见到大哥,必定十分欢喜。”

白公胜感动道:“兄弟设想周到,只是大哥的家眷尽在白城,大哥自己闯的祸,若是自己逃走,贻害族人,怎忍为之?”

伍封道:“实不相瞒,兄弟早知大哥必败,今日一早人马入城之时,兄弟已派了手下一个叫招来的兄弟带了五十人前往白城,让他们将大哥的家眷移往齐国。叶公此刻一心要来新郢平乱,自然不敢分兵往白城,等他定了新郢,再派人收大哥家眷时,招兄已护着大哥家眷到了齐境了。”

白公胜皱眉道:“大哥的家眷并不认识兄弟的手下,怎会随那位招兄离城而逃?”

伍封笑道:“兄弟自有办法,还望大哥手写一书,兄弟传到招兄手上,到时候大嫂自然会相信。”

小红拿了一小片黄帛上来,摊开在白公胜案上,又备好笔墨,递给了白公胜。

白公胜愕然不解,当下在帛上写了一行字:“新郢事败,举家速随来人而逃。”道:“家人认识我的笔迹,见书必逃。”

小红接过黄帛,交给鲍兴。鲍兴从袖中取出了小鸽笼,将黄帛塞入鸽腿的铜管,将信鸽放了,那只信鸽振翅飞走。

伍封见白公胜和石乞愕然不解,解释道:“这是兄弟训养的信鸽,可千里传书,将帛函送至招兄手中。”

白公胜叹道:“兄弟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竟能不用士卒,以鸽传信。”

这时,又一士卒入跑来报,道:“白公,叶公的人马已至城外,他并未着盔甲,车上建有叶公大旆,从者已过两万人。”

石乞奇道:“为何他又脱了衣甲?”

士卒道:“叶公本来着甲,但在城外时,国人迎上道:‘叶公何必穿甲?国人望叶公之来,如凶年之望谷米,谁不会为叶公效力平乱呢?穿上衣甲,反看不清叶公之面,使人怀疑?’叶公衣甲一脱,守城的士卒便开了城门,眼下直奔太庙而来。”

伍封道:“事急了,大哥与石先生快更衣随我走。”

石乞摇头道:“白公随大将军去吧,小人还要在军中散布消息。叶公为人多疑,若不见白公之尸,必疑有诈,反会连累大将军和月公主。”

白公胜惊道:“石先生若落到叶公之手,必招所害。”

石乞叹道:“人臣事主以忠,小人从卫国逃来,白公视小人如兄弟,委之腹心,今日正是小人尽忠之时。”

白公胜涕泪道:“石先生果然是忠义之士。”

伍封道:“叶公兵到,石先生设法逃走,到时候来找在下便是。”

鲍兴拿出早已备好的衣服给白公胜换上,当下匆匆忙忙,众人出了太庙,见里面乱成一团,士卒四下惊走,也无人顾得上伍封一行人了。

伍封等人上了铜车,让白公胜伏身车内,径往东门而去,此时城门大开,城外不少人执着兵器内拥而入,欲助叶公平乱以立功;城内的人各负着包袱,人马车乘从城外奔逃,那是怕城中交兵,被人误伤,城门处乱成一团。

忽然一车从旁驶了出来,车上之人正是小鹿。

伍封道:“大哥,叶公多半会生疑,到时候定会设法搜查兄弟的随行人马,你先随小鹿儿出城,乘舟江上等着兄弟,一并往吴国去。小鹿儿刀法高明,可护得你周全。”

白公胜见他安排得十分周密,拭泪道:“兄弟,大哥便先走了。叶公为人诡诈,千万小心。”上了小鹿的马车,混在人群之中,出了东门。

伍封命铜车饶到南门,再缓缓向钟府驶去。

这时,大道上兵车疾驰,车上士卒大喝:“叶公大军入城,白公已死,新郢乱平,诸民各安室中,无须逃离!”他们在大道上来回奔驰,不住的吆喝,城中渐渐平定。

铜车离钟府还有百余步时,便见一队兵车迎面而来,为首车上的人白须如雪,正是叶公沈诸梁。

伍封将铜车停到路边,拱手道:“叶公可好?”

叶公举了举手,兵车停了下来,车上士卒张弓搭箭,指着伍封。叶公笑道:“大将军,新郢城中十分混乱,为何会驱车四下走动?”车到近前,叶公低头向铜车内瞧去,只见楚月儿笑嘻嘻坐在车内,舆内除了伍封和楚月儿之外,再无他人,又看了看驾车的鲍兴和小红,点了点头。

伍封笑道:“在下正因城中大乱,恐怕有歹人乘乱胡为,故而在钟府四周察探。”

叶公问道:“大王是否在钟府?”

伍封道:“正暂歇钟府。”

叶公忙与伍封一道进了钟府,拜见楚惠王。

楚王上前将二人搀了起来,叹道:“子西无能,以致白公胜为乱,幸好叶公忠心为国,举兵勤王,终于能诛贼平叛。”

叶公道:“叛贼为乱,微臣食大王之禄,理应效犬马之劳。钟大夫所派的使者说大王被困高府,何以安然出来?”

楚惠王笑道:“这就是姊夫的功劳了,若非姊夫夜袭高府,将寡人救了出来,又杀了市南宜僚,恐怕群贼会挟寡人而逃。”

伍封道:“外臣只是顺手为之,怎及得上叶公的功劳?”

叶公愕然,不知伍封怎又成了楚惠王的姊夫,寻思:“莫非大王为感救命之恩,以公主嫁之?”

数日之后,楚惠王升殿于王宫之中,百官皆至,一一向楚惠王叩拜毕后,分立两旁。

伍封是他国客人,站在叶公之旁,楚惠王吩咐铺了三席,特赐伍封、叶公和钟建坐在殿下,恩礼极隆。

楚惠王叹道:“白公胜为王室之后,居然起兵叛乱,实乃楚国之耻,幸好有诸位尽忠报国,终至乱平,可惜子西、子期、管修丧身于乱中。咦,左司马申鸣怎么未见?这人击鼓奋勇,夺回王宫,功劳不小,理应重赏。”

这时,一个寺人上来,向楚惠王禀告:“大王,左司马在府中自刎而死。”众人大吃一惊,楚惠王站起来,道:“这……这是为什么?”

寺人道:“左司马在壁上写了两句,说是‘食禄避难非忠臣,定国杀父非孝子’。”

众人心下明白,申鸣虽然夺回王宫,却坚守不出,自认不忠;虽然他勤王奋军,但其父申包胥也因此被杀,又自认不孝。万一楚惠王再有赏赐,不免有惭愧之意。

楚惠王长叹一声,道:“左司马高义,寡人正拟重用,可惜,可惜。”

此时众臣纷纷出言,大骂白公胜叛逆作乱,弑杀大臣,委实罪恶滔天云云。

伍封心中暗笑,心道:“你们此时说得好听,当日为何除了钟大夫、管修和叶公敢与抗手,你们却缩身家中,闭门不出呢?”

叶公道:“白公胜犯上作乱,罪不可恕,可惜他畏罪自杀,眼下连尸首也未能寻到,不能示之于众。”

钟建奇道:“叶公早已生擒了白公胜的心腹家臣石乞,难道他也不知道白公胜葬尸之所?”

叶公叹道:“白公胜自尽之时,这人便守候在旁,老夫入城之时,听说他以轻车载尸出营,飞驰城外山中,老夫追至山中时,这人束手就擒,但白公之尸却始终不肯吐露半个字。”

伍封心道:“石乞果然对大哥忠心耿耿。”

叶公又道:“老夫一怒之下,命人取鼎镬,扬火沸汤置于其面前,威胁他说,再不说出埋尸之所,老夫便烹杀了他。不料此人自解其衣,跳入镬中,临死还笑着说:‘我石乞怎是出卖死人之骨而求自免之辈?’白公胜的尸首所在终是未能找到。”

楚惠王面带不忍之色,叹道:“这石乞虽然所从不正,也算是条好汉。”

叶公叹道:“老夫又星夜派人到白城取白公胜的妻小,不料他们竟在数日之前便携家中金帛而逃,入了陈国之境后,不知所终。”

伍封、楚惠王、钟建心中当然知道其中缘故,表面上却未露出来。

楚惠王道:“白公胜毕竟是寡人一脉,其家眷逃了便罢,也不必追杀。”

立时有臣子叹道:“大王不忍追杀叛臣家小,这番仁厚圣德,天下罕有,只怕比得上周公和召公了!”

又有人道:“周公和召公怎能与大王相比?臣以为大王之仁慈祥和,恐怕尧舜二帝也比不上。”

另一人道:“此言甚是,唐尧派鲧治水而无功,怎及得上大王用人之明?舜出身低微,也非是天生圣德。”

一时间,群臣纷纷出言附合,谀词如潮。

叶公皱起眉头,轻嗽一声,众臣立刻住口不见。叶公道:“微臣只怕白公胜假托自尽,实则潜逃,是以派了人手在城内城外搜寻,尚未有获。”一边说,一边向伍封看来,伍封微笑不语。

钟建打岔道:“大王,子西、子期丧命于乱中,令尹、司马二职尚缺,此乃楚国政军最高职位,不可不补。”

殿上诸臣立时凝神倾听,须知令尹相当于它国之相,出领大军,入总国政,集一国之权柄,非同小可。司马为楚国最高军事长官,是仅次于令尹的要职。

楚惠王道:“寡人原想任左司马申鸣为司马,可惜申鸣自尽,便想命钟大夫为令尹,叶公为司马,诸位以为如何?”

钟建忙道:“微臣年过五十,恐怕时日不多,令尹之位甚重,不堪其负。”

叶公也道:“微臣年纪比钟大夫更长,精力不继,请大王另选他人。”

钟建道:“上次微臣曾经向大王荐过,子西之子宁和子期之子宽都是出色的人材,国称贤人,可继父职。”

楚惠王向伍封看了一眼,叹道:“只可惜姊夫非楚国之臣,否则寡人必委以国政。眼下便依钟大夫之意,赐子宁为令尹、子宽为司马,领子西、子期原来的邑地。”

子宁和子宽从众臣中走出来,向楚惠王叩头谢恩。

楚惠王又将楚月儿宣上殿来,封为月公主,道:“三闾大夫,月公主是庄王之后,你将月公主补入王族之册,再将白公胜从王族之中逐出。”

那三闾大夫出班领命。

楚月儿退下殿后,楚惠王又道:“钟大夫居危不乱,先助姊夫救寡人出厄,又派人向叶公搬兵,不失臣礼。叶公效力勤王,功劳卓著,均增以万户封邑。大夫管修与白公胜交战,身死于国,封其子为巢大夫,邑巢城;左司马申鸣父子为国而死,封申鸣之子为白大夫,邑白城。”本来白城、巢城都是白公胜的邑地,其地甚广,楚惠王此刻一分为二,赐给了管申二家。

众人各自谢恩后,楚惠王叹了口气,道:“姊夫对寡人有救命之恩,但非我楚臣,不愿领寡人之赏。自今日始,伍氏不再是楚国之仇,日后伍氏之人可在楚境来去自如,各地大小官员以王室亲族待之。”

须知自从伍子胥借吴兵入郢,鞭楚平王之尸后,楚人虽然怜伍氏精忠被害,但大小官员却视伍氏为国之仇人。楚惠王这么说是将楚国王室与伍氏之仇一笔勾销,日后伍封、楚月儿在楚境之内便不怕有人为难了。

伍氏本非楚国世之贵族。楚庄王之时,有贴身侍从伍参,剑术高明,擅长技击,兼且足智多谋,甚得楚庄王宠爱,称为嬖人。楚庄王十七年时,攻打郑国,晋兵救郑,楚令尹孙叔敖闻晋军渡河,大军欲还。伍参主战,楚庄王从之,兼用其谋,晋军大败,败兵渡河争舟,自相残杀,舟中之指可掬,岸上哭声震天,晋人自晋文公之后,以此败为第一。楚庄王嘉伍参之谋,封为大夫,从此列为贵族,至今一百一十七年矣。

楚灵王之时,伍参之子伍举左尹。楚灵王横蛮无道,伍举多番直谏,贤名远播,得楚人敬重。

楚平王王逐杀灵王时,伍举已死,楚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谏之美,封其子伍奢于连,号曰连公,其后升为太师,奢子伍尚封于棠,为棠宰,号曰棠君,均以忠名传乎楚地,楚人以太师和棠君称之而不名。楚平王夺媳杀子,杀忠臣伍奢和伍尚父子之时,天昏日暗,悲风惨冽,百姓观者无不流涕。

伍子胥名伍员,是伍奢之子、伍尚之弟,先逃宋,后奔郑,最后事吴,十九年后破楚入郢,鞭楚平王之尸,伍氏从此成楚国王室之耻,无人敢提个“伍”字,但百姓都知道其中缘故,民间对伍氏三代忠良仍是敬重之极。

今日楚惠王能将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固然是大度聪明,也是怕了叶公等人再施暗算,引起齐楚两国之争,横竖伍封眼下是齐国权贵,并非楚人,索性示以大度以结好齐君,未尝不是美事。

叶公却皱起了眉头,大为不悦。

群臣愕然之下,纷纷点头,赞扬这是顺民仁恕之举。

楚惠王问道:“姊夫,寡人曾听市南宜僚的手下悄悄说你的东海龙伯在世,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伍封笑道:“大王见笑了,那是外臣剿灭海盗时,诸人的误会而已。”

楚惠王笑道:“寡人见过姊夫和姊姊凌空飞行的本事,非常人所能。姊夫是齐国显官,寡人不好赐封,便赐姊夫‘龙伯’金牌一面。楚境之内金牌所至,如寡人亲临。”

一个寺人捧了一面五寸见方的金牌交给伍封,伍封接在手中,只见上面有“龙伯之令”四个大字,后面还有四个小字:“楚王章铸”,牌上有个小孔,用细细的金链串上。

伍封心知此牌便如行文关碟,日后在楚境之内便可任意行走了。

叶公道:“白公胜为乱之时,陈国竟然趁机侵楚之境,眼下已夺二城,何况白公胜的家眷入陈而亡,不可不攻陈以报。”

楚惠王笑道:“陈国是区区小国,竟敢扰楚之境,这是疥癞之患,无须过虑,寡人便派叶公为将,子朝为副将,率兵攻陈,索性灭之。”他担心叶公留在新郢,又会设法害伍封等人,因此将叶公派出去打仗。

叶公领命出殿。

伍封在新郢留了十余日,待平启伤势好转,可以乘车之时,这才动身前往吴国。

楚惠王送出了新郢,道:“姊夫、姊姊,寡人的剑术已学会了,假以时日练得精熟,或者能与剑术高手一较短长吧?”

伍封摇头道:“大王身为一国之尊,何必学臣等以剑击为立业之本?偌大楚国在大王手中,便如一口剑,以耕战为双刃,以民心为剑脊,上可称霸诸侯,下可富国强兵,天下间有何剑术敢与大王一争短长?”

周围众臣无不变色,大为敬服。楚惠王惊道:“姊夫言之有理,寡人谨受教。”

叶柔上来道:“大王,公子命柔儿作了一篇剑诀,显给大王。”

楚惠王大喜道:“烦越女读来听听。”

叶柔拿出竹简,读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猛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目不及瞬。”将竹简恭恭敬敬献给了楚惠王。

伍封道:“得此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诚剑术之奥妙也。”

楚惠王心与神往,回顾诸臣道:“自今日开始,姊夫便是寡人之傅,众卿当以王师礼之。”对伍封道:“可惜姊夫行色匆匆,否则,寡人必能多听教诲。”

伍封笑道:“大王过誉了,外臣才疏学浅,怎当重任?不过,外臣若有暇时,便来楚国拜见大王。”小声道:“大王,吴越争竟,这些年必有个结果。吴人虽与楚国有大仇,但越人更是可怕,不可不防。”

楚惠王笑道:“寡人知道,越若灭吴,楚国必招兵祸,是以姑姑和钟大夫曾与寡人商议,吴越相攻,楚国唯有静观其变。一个不小心,便会将楚、齐、晋、鲁、吴、越众国卷入其中,后果难测。”

伍封本想请他勿助越国,不料他们早有算计,高兴之极,笑道:“大王年纪虽幼,当真是睿智聪明,外臣不得不佩服。”

楚惠王失声笑道:“姊夫只比寡人大三四岁罢?原来说话相当的老气横秋哩!”又将庖丁刀、圉公阳叫上来,道:“你们二人立有大功,各赐二百金。寡人见你们的兵器古怪,命良匠以精铁重新铸造了铁布铁钺,质地当胜过你们旧用之兵,日后你们好好护卫月公主。”

庖丁刀与圉公阳恭恭敬敬接过了铁钺和铁布,见轻盈质坚,更胜于其原来的青铜兵器,上铸有“楚王章铸”四个小字,大喜叩拜。

楚惠王又赐了金帛无数,装了十车,以为伍封之旅资。楚国境大富足,楚惠王的赏赐也格外优厚。

伍封微笑告别,楚惠王甚是不舍,引众臣将伍封送到了江边,看着伍封一众人车马上了大舟,这才分手。

舟行三日,小鹿和白公胜便在江中迎了上来,伍封将他们接上大舟,白公胜不再是白公,也被逐出了楚王之族,因而自己以白为姓,改名白胜。

一路顺水,这日入吴境之时,已是岁末了。伍封收到招来的飞鸽传书,说白胜的家眷已入了齐境。

伍封本想命平启取道吴鲁,护送白胜回齐,叶柔在一旁小声道:“公子,平爷在楚国受伤,全因白兄而起,虽然他不会因私仇而误大事,但会心中不快,由他送白兄回去只怕不好。”

伍封点头道:“柔儿想得周到,只好让小鹿送白大哥了。平兄便随我们到吴国去。”将小鹿叫来吩咐,小鹿虽有些不愿意,仍然答应。

白胜唏吁不绝,道:“兄弟,大哥先走了,你在吴国多加小心,伯嚭绝非善类,恐怕会暗中加害于你。”

伍封点头道:“大哥放心,就算伯嚭不找我,我还要找他哩!”

小鹿上前道:“师父姑姑保重。”

伍封道:“小鹿儿和招兄便留在府中,我们出门在外,府中须小心看守,若有事时,飞鸽来报。”

小鹿和白胜取陆路北去后,叶柔若有所思。伍封见她面色不大好,问道:“柔儿,你在想什么?”叶柔口张了张,却没有说话。伍封见她欲言又止,越发好奇,不住追问。

叶柔叹了口气,道:“公子非要问,柔儿只好说了,公子可勿见怪。”伍封笑道:“你说罢,我决不会怪你。”叶柔道:“白胜为报父仇,杀同宗兄弟子西子期,囚王夺宫,侵占太庙,又弃石乞于不顾,今日连石乞的下落一句也不问,颇欠忠义。我看他志大才疏,神色傲慢,公子收到府上,万一被夫人委以重任,久必不好。”

伍封笑道:“他是先父一手养大的,与我有兄弟之谊,自然不比他人。柔儿虽是过虑了,不过可见爱护我的心思。”叶柔见他浑不在意,叹了口气。伍封听命大舟速行,到了延陵邑时,弃舟登岸,任公子数驾马车迎了上来,众人见礼之后,伍封与任公子并车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