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冰魄琥珀
作者:沈弋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411

入夜,大昭寺寝宫中索南扎巴辗转无眠,他索性跏趺而坐,手持念珠诵起经来。

然而他的头脑中总是出现瑶池的一幕,那美丽出尘的身姿已经深深镌刻在心上,无法磨灭。无论怎样地排除杂念,凝神入定,总是会冒出来。他只得放弃打坐入定的努力,站起身来推开窗,大口大口地呼吸高原稀薄冷冽的空气。

更深漏寒,他望着月亮出神,今天在朝拜的人群中又看到了她的身影,可惜很快又消失了。他不由地自嘲一笑,一个月前在瑶池惊为天人,此后便夜夜梦见她,想不到现在眼前都出现幻象了!

坐到案桌前,他从抽屉里打开一轴画卷,画上是一尊观世音神像,他细细凝视着,眼底无限温柔,末了情不自禁地以手指去摩挲,轻轻地叹了口气。正准备收起,蓦然吓了一跳,因为面前多出了一个人,手中画卷惊落在地,直滚到那人的脚下。

那人从头到脚一身黑色,只露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烛光下,那人腰身纤细,鞋也不大,应该是个女子。她俯身拾起画卷,看罢眼中露出笑意,就在索南扎巴要开口呼叫侍从的当口,她轻轻摘下了头巾面罩,一头长发倾泻而下。

索南扎巴顿时咽下了将要冲口而出的喊声,不敢置信又惊喜莫名地看着眼前人,心中情绪澎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那女子先开了口:“想不到你画了我的画像,别来无恙?你的二个侍卫还好吗?”

索南扎巴面上飘过一朵红云,那是倾慕之心被人窥破的尴尬。沉吟掩饰许久,点头道:“他们很好,谢谢你!”

女子微微一笑,如同吹开一池春水,那一笑的妩媚风情让索南扎巴的心漏跳了二拍,他几乎可以听得到自己激越的心跳声,女子又开口了:“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这一次我该称呼你仁波切(活佛)还是索南扎巴?”

索南扎巴顿时面现痛苦之色,如果说一切可以重来,他宁可选择当个俗人,延续朗氏家族宗嗣。但他偏偏是自小出家,22岁就担当“喇本”(政教合一的领袖),肩负僧俗二职治理着吐蕃军政、教务的第悉贡玛(藏王)。

朗氏家族的祖训规定了第悉担任条件必须是:一、朗氏家族后裔;二、年轻时就出家为僧,并严守戒律,德才兼备的喇嘛。他的命运从来就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他可以选择放弃王位,专心研佛清修,但是作为王族他不能改变幼年就被送进寺院的命运。

他也一度认为受戒出家是最适合他的道路,因为对于佛学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和天赋的杰出悟性。但是,自从瑶池初会,他发现自己可以淡泊名利,放开权位,却无法放下对一个不知来历、姓名的陌生女子的倾慕与渴望。

一见倾心的感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来,冲破了他的理智,令他有生以来头一遭开始滋生出对世俗生活的向往,开始质疑出家这条道路是正确与合适的选择。

白天他是万人景仰的宗教领袖,是德高望重的仁波切,但是夜晚他只是无法摆脱噬骨相思的平凡男人。现在心上人站在面前,问出这个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她一直观察着他,眼见他内心天人交战,似有难言之苦。

她轻松地换了个话题说:“我叫钱悦儿,中原金陵人氏,并不是你们口中的宁玛朗木。”

他终于笑了:“我知道,在乌思藏我也算博学之人,对医术也略懂一二,我研究过你的膏方和你留下的锦囊,确知你是精通音律、医道和武术的中原女子。”

钱悦儿也笑了:“索南扎巴,今天来找你,是想你还我份人情。”

索南扎巴点点头:“应该的,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地方,请尽管开口。”事实上,他的内心还是诧异的,有着微微的失望,她不是有所求而来,恐怕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敢期待有再见面的机缘,却也不希望重聚是这样的情形。

钱悦儿直率地开口:“如你所知,我是个医者,我奉师命而来取帕竹朗氏祖传的冰魄琥珀入药。”

索南扎巴心中一惊,半晌不语。冰魄琥珀非常难得,松树天然树脂恰巧滴落在小块千年寒冰之上,树脂将寒冰层层包裹起来,逾万年始成冰魄琥珀。朗氏传家之宝冰魄琥珀系第一代第悉、班札法王绛曲坚赞就任时,由西域信众作为贺礼进献,已传五世,都由现任第悉保管。

索南扎巴已经将冰魄琥珀和印玺随着政权共同移交给了堂弟扎巴坚赞,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重新取回来?即便以前任喇本的威望和仍然在握的崇高教权相迫,也不能平白将祖传之宝送与他人,在整个帕竹长老会议中绝对无法通过。

思虑再三,他对钱悦儿据实以告,见她面上无限失望的样子,不觉为之心神牵动,黯然神伤。29年来他第一次尝到了魂牵梦萦,忧喜系于伊人一颦一笑的滋味。他决定要帮助她得到冰魄琥珀。

第二天,京俄索南扎巴突患重病的消息传遍了帕竹王廷,在侍从的拱卫下他被迎回了乃东王宫。王廷藏医接二连三地入宫诊治,都脸色灰败地出来,说仁波切脉息微弱,气力已绝,命不久矣。朗氏王族不乏高僧大德,精通医道的不少,闻讯赶来诊视后也作如是说,整个王廷陷入悲伤之中。第五任帕竹第悉发出文告,访求天下名医救治,许以重酬。

榜文刚刚贴上,就有人来揭榜,被看榜的寨官带进王宫。扎巴坚赞坐在威严的莲花宝座上,上下打量着揭榜人。面前的汉族女子不过二十岁的样子,美貌惊人,肤白如雪,满头青丝用一支金簪束起,一半披散在背后,腰肢纤细,一动一静如行云流水般充满韵律之美。刚满15岁的新第悉感受到了一份无与伦比的诱惑力,下意识地将脑袋偏过一边,看着地面问道:“你能够治好京俄的病?”他很好奇这样一个年轻女子是否有能力治好兄长的不治之症。

女子微微一笑:“我们中原医术讲究望、闻、问、切,在见过病人之前我不能夸口。”她看这扎巴坚赞与索南扎巴样貌有六分相象,由于还未成年,脸上仍带稚气,但已有一种同龄人所不具备的沉稳与庄重。

扎巴坚赞同样是幼时出家的僧人,也是谨守祖训的朗氏王族,面对这样的美女,不禁心生几分好感,但同时生发莫受色相诱惑的警醒。他自知定力不足,便不再看向那女子,口中问话带着提醒:“你既然揭榜想必已经看清了文告,如果不能治愈京俄,那么就要问罪与你。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女子始终浅笑盈盈:“谢谢贡玛(王上)的提醒,小女子确实看清了,也不会后悔,愿意一试。”

扎巴坚赞点点头,吩咐左右带女子进内宫为索南扎巴诊治。那女子突然开口:“敢问贡玛,为了治好京俄,是否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用上最珍贵的药材?”

扎巴坚赞诧异地看向她,正对上她一双含笑的黑亮眼眸,顿觉心中一跳,口中果断地答道:“那是自然!”

女子笑了:“如此甚好!小女子便心中有底了。”露出一排贝齿,唇红齿白,笑靥如花,顿觉满室生春,引得在座君臣俱是眼前一花、呼吸一窒。

那女子被奴婢引进了内宫,但见索南扎巴躺在羊毛褥子上,面色灰暗,唇色发白,双眸紧闭,便坐在床边坐椅上将玉指搭在他的脉门开始诊脉,诊完左手再诊右手,又翻看了他的眼皮,听了听他的呼吸声。便返回正殿,向乃东王廷君臣报知诊断结果。

她款款而言:“京俄不是患病,是中了毒,所中之毒是罕见的西域奇毒――夺魂安息香,安息香本无毒,可治中风昏厥、心腹诸痛,有开窍、行血之效,与一定份量的曼陀罗花和夹竹桃花茶粉混在一起,便成为使人昏迷长眠,心跳变缓的奇毒。若不及时救治,毒性深入就会致人暴亡。”

扎巴坚赞大惊:“是什么人胆敢对京俄下毒?此毒有药可解吗?”

女子点头:“有解,只是重症需下猛药,贡玛可舍得传家至宝吗?”

扎巴坚赞疑惑道:“你是指冰魄琥珀?”

女子微笑道:“正是,京俄中毒已深,须以万年琥珀安五脏、定魂魄、疗毒生血,以达散血解毒之效,小女子还会配伍其他草药开出药方,服后自然毒解。”

扎巴坚赞眉头一皱,为救兄长毁去祖传之宝多少有点难以决断,但方才自己已经当众承诺不惜代价,现在倒是反悔不得,于是他略作思考,便从怀中取出了冰魄琥珀当面交与那女子。长老们见事已至此也无人异议。

女子接过,便带同宫内医官、奴婢下去准备解药。按照女子开出的药方,医官与奴婢将药材准备妥当,女子当着众人面一手握拳运用内功将冰魄琥珀碾成了细粉,将其他药材加蜂蜜、冰糖熬成浓汁与琥珀粉拌了做成蜜丸。

索南扎巴服后果然苏醒,一日三服既告痊愈,扎巴坚赞大喜,欲加赏赐,女子坚决不受,于殿前徐徐飞升而去,见者无不谓之观世音菩萨显灵救治京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