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步行至黄昏(三)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12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庄稼人常挂在嘴边的谚语。

现在正是开始耕耘的季节,冻在地里的雪完全化开了,头年冬天埋下的腐草烂秧子已把田地养得蛮肥,挖开土半尺都是油黑油黑的,春耕前州府连发了几道告示,各县衙门口都张贴了出来,说州府要减税赋,惹得一群乡民谢天谢地,人们都说只要今年天老爷不作怪,就是个好收成。

昨晚刚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宿夜雨,阳头出来时,才随着晨雾一道消散,田埂旁的杂草叶子上还残留着闪光的露珠,潮乎乎的空气里含着种润湿的泥土味。

李臣天不亮就下地了,他早前请教过村里务农的老手,崔家的田停耕了两年,被荒长的野秧子夺了养分,虽说年前赶着埋了道肥料,但地力终究瘠薄了些,所以得赶早下种,不然到了收割的节气还没长熟。

这些时李臣忙得连觉都睡不安稳,下籽种是细致活,顺着犁沟一点点撒,远了近了都不妥,崔雉娘和婆婆帮了几把手,总算抢着下完了。

剩下的都是男人才能干的力气活,得拿石轮把犁沟趟平,这样苗子才长得齐壮,大户家都用的牛马力,普通庄稼汉比不得,只能人干畜生活,这里就能看出谁常干农活了,老务农人双肩积年累月地都结了茧壳,刚下地的没半天就得破层皮,再被汗水一腌,把人疼得跳脚直叫娘。

李臣就在龇牙咧嘴地吸冷气,田里土黏,石轮笨重,还得时刻留神对准了耧沟,用手牵引着没一会胳膊就软了,只能拿系带扎到肩膀上拖,又怕把衣服给勒破了,得赤膊上阵,才行了两耙地,肩头就露了嫩肉,小血点子把系带粘得斑斑驳驳的。

差不多的活计,附近田里的庄稼人都快大功告成了,他才趟了一小半,也不知流了多少汗,只觉得人都虚了一截,瘫在田埂直喘气。

这土里刨食的把式,不是他这种才穿越个把月的都市小青年,一时半会能学会的。

“再熬段时间,等结几道疤就好了。”李臣咬着牙,伤口火辣辣地痛,浑身酸麻得都不像是自个的了。

现在可不是歇息的时刻,还有大把的活等着干完,干不完就误了收成,没收成就得饿肚子。

他一穷二白的,随身带的那点事物都烧了,这段时间的伙食都是在崔家吃,人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一点食粮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再苦再累,也得坚持下去,不然脸往哪搁?

况且练熟了农活,打熬好了身体,都是往后安身立命的根基。

他闭着眼,继续躺了一阵子,让呼吸逐渐平稳,肺腔里的烧灼感也慢慢平息。

也不知哪儿的庄稼汉子忙里偷闲,在唱着小调,随着风飘得老远。

“……咿里来咿哎呀,

憨哥哥站在大路旁,

那一对鸳鸯带身旁;

盼完了星星我盼月亮,

盼早日回到小河旁……”

歌挺逗人,让人听得嘴角勾笑,李臣侧耳听了半响,等身子骨稍微强了些,才费力地爬了起来。

从地头望过去,沟村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出了徐徐黑烟,正是中午吃头顿饭的时辰,虽然隔得远听不见声音,但李臣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勾绘出一副喧闹的场景,收工的汉子们摸着瘪肚子朝家里赶,婆娘们一边端吃食上桌,一边责备地拍掉娃娃伸向碗里的手,庄稼人的习俗,饭菜得等男人上了桌才能开张,哪家光景差点,也得让男人先吃饱啰,不然哪来的气力下田,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正当他迈着发颤的步子准备回村时,瞧到小媳妇儿捧着瓦罐朝这边走来。

……

崔雉娘刚伺候完婆婆,在屋子里等了会,眼瞅着日头挂到天中央了,怪人还没回来。

今天是他第一天独自下地,也不知受不受得了,雉娘有点担忧,她到灶上把饭热了道,也不是啥好东西,两张高粱饼,外加碗山菜稀饭。

等稀饭鼓鼓地冒着气泡时,小媳妇儿想了想,额外多点了两滴油,又朝里面打了个鸡蛋,今儿撞了好彩头,早晨朝鸡窝里一摸,居然摸出了两个蛋,喜得她多撒了把试料来慰劳。

鸡蛋是崔家唯一的肉食,平日都是给婆婆养身体,只有遇到这情况,雉娘才会让自己尝尝荤腥。

不过那怪人干的重活,没油没肉的填不满肚子,她个女人家待在家里,少吃顿鸡蛋没什么大不了。

把吃食装到瓦罐,和婆婆打了声招呼,小媳妇就出了门,颠颠地往田里赶去。

午时的阳光暖暖的,路边的草丛里冒出了不少野花,蓝的紫的红的,嫣润得让人心生欢喜。背阳的坡子还残留着枯黑色的泥土,不过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新生的嫩草填满。

远处有人在嚷着梆子歌,雉娘停下脚听了听。

“……我上午也盼,下午也盼,

盼得那两眼泪汪汪,

盼一对比翼鸟儿双双飞,

浪迹天涯也心欢畅。

咿里来咿哎呀,

我日里也想,夜里也想,

想得那脸儿焦焦黄,

想那比翼鸟儿双双飞,

浪迹天涯也心欢畅。”

腔调酸溜溜的,不过农家汉子闲时都爱来上一段,如果赶上社戏,唱得好的人,还挺受欢迎哩。

有时候婆婆唠叨起儿子以前的事,还说过夫君唱梆子就唱得不错,嗓子高,调子起得慷慨,以前卖过草鞋,经常在集市摆上摊子,扯着喉咙来上一段,往往都能比旁人多卖上七八双呢。

正想着,几个抗着锄头,从田里归家的汉子路过,“崔家媳妇,咋听得这么入神?不来上几段对对歌?”他们笑嘻嘻地打趣道。

雉娘脸红了红,没理会,连忙低着头继续赶路。

从村头到地里不远,顺着狭窄的田埂道绕上几圈就是,远远就看到怪人有气无力地蹲在路旁,一边朝她挥手,一边舀着沟渠里的水,冲肩头上的血迹。

等走近了些,似乎感觉到了她关注的眼神,怪人抬起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勒破了点皮儿,不碍事。”

“喔。”雉娘应了声,找块干净的地把瓦罐和饼放好,“还没凉,趁热吃了吧。”

……

淋了油星加了蛋花的稀饭果然是要鲜美些,李臣就着饼,吃得唏哩哗啦的,肚子一饱,精神也立马旺盛了几分。

“你回转去吧,天黑前就能弄完。”他用手背擦擦残留在嘴角的糠水,装着豪迈地样子说,然后把裤腿仔细卷好,跳进田里,继续未完成的劳作。

麻木的肩膀活了血,疼痛却加重了,像有只小虫钻到了骨头里撕咬,他刚把笼头套上,粗糙的皮革把伤口一磨,差点就疼得弯下腰。

才拖着石轮走了两步路,眼睛前就冒起了金星,李臣稍微歇了口气,倒起了倔脾气,发了狠,埋着头咬牙使了把力,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肩头轻了许多。

等把几耙子地走完,他歪过头看趟偏了没,却瞧到本以为回去了的雉娘,正推着碾轮的后架,鬓角散乱,额头冒着热腾腾的汗,裙摆打个结扎在腰侧,白净净的小腿肚子上都是黑泥。

“两个人总要快些。”小媳妇儿声音低低的,安慰似地说,“刚下地的都这样,过段日子把式熟了,就不觉得多累了。”

李臣咧了咧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提起,他重重“嗯”了声,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着这笨重的农具。

日头似乎也疲累了,怏怏地朝西边歪了过去,躲进了薄薄的云层里,将那几缕云彩映得像张娃娃潮红的脸。

“要天黑了呀。”李臣坐在埂道上,望着眼前那片被趟得平平整整的地,不知不觉,他从黎明至黄昏,劳动了一个白昼,身子骨累得像滩软泥,胸腔里却洋溢着种胜利的喜悦。

不管大小多寡,人总缺不了这种欣喜,它会让创造者觉得,自己的脚底板是扎扎实实立在大地上的。

“快回去吧,晚饭都快误了时辰。”崔雉娘一手环抱着空瓦罐,一手拎着草鞋子。

他跟在她身后,一长一短两道影子,轻轻地抚过田埂旁绿油油的丛丛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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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汉之民间俚歌,必不是本节中出现的那般,在下如此所写,是为了阅读和整体行文的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