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义气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42

“青州大人,平原粮至,水城屯刘国相遣人来报,大约午后,他将亲自运两千斛入城。”贝丘城,有探马风尘仆仆地赶来,来回奔了二十多里路,没歇口气,早疲惫不堪,连滚带摔地跑上城垛,喘了半响才把话说顺溜。

田楷负着手,腰背笔直的立在城垛上,虽是振奋军心的大好消息,但他的表情就如脚下浑浊的河水,阴沉瞅不清底细,并无多少喜悦。

渤海那边几拨哨子,舍命传来的消息,公孙范也溃回幽州了,瞬息间,除了眼前的这半个清河国,冀州已然被袁家攥在了手心里。

“堂堂纵横塞外,打得鲜卑、乌桓夜不敢啼的白马义从,居然就这么……”田楷简直不敢再想下去,拳头捏得死紧,骨节处发青,隐约透出劈啪脆响。

危难见忠义,他下了决心,生死也得把这贝丘城守好了,作为青州的前哨重镇,总有天,蓟侯会再渡易水,一雪今日之耻!

想到此,田楷的嘴角倒淌出一丝笑意,他淡淡说道,“吩咐下去,开帐列队,迎接刘国相。”

对于刘玄德,他看不透,虽说是蓟侯的旧日同窗,但这汉子心气志向似乎不在辅佐主君,做个功臣良将,留美名于史书。

曾经还听过些传言,都是些平原官吏,嚼舌根说刘大人颇有高祖之风,哼,高祖皇帝岂是人人能做的?自个可得好好敲打一番。让他绝了这痴心妄想。

吃了公孙家地俸禄,受了蓟侯的恩义,便得拿命来补偿。

热气腾腾的水雾从木桶里飘起来,“舒服”,帐篷中,李臣长吁,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十数天来,风餐日宿,还打了场恶仗,很是把人累得够呛,连泡个热水澡解乏的念想,都是入了水城屯才办到的。

“可别破相了。”他摸了摸左额头上的伤口,疼得一激灵,那日山谷中,被支流箭擦了一家伙。掉了块皮肉,半脸都是血,又没随军郎中,拿布死缠了几道,现儿刚收了口子,时不时还火辣辣地疼上几遭。

虽说不是婆娘,但额上留道疤终究不好看,一路上抚额摸了几次,倒被赵云看出了心思,驭马过来说。“男儿大丈夫,带点伤算什么,方才显得粗犷豪迈。”

李臣想着子龙地话,咧下嘴,笑了笑,“说得轻巧,咱又没你那好皮囊,爹生娘养的一副略微帅的脸。破了相就没法子看了。”

四日前粮队败了贼人,加快行军,终于入了水城屯辖内,离着驻兵大营还有十来里路。得到消息的刘备闻讯赶来接应,方一见面,就被李臣那缠着布,隐约透血的脑袋吓了跳,连问带看,只到瞧着是擦伤才松了口气。

几兄弟聚到一道,很是亲热了阵子。刘大哥直摆头。连说自个没用,害得兄弟孤身犯险。张三哥笑得豪爽,说干得不错,便是冷脸子的关二哥,言语中也透着关切的温情。

“贤弟,可把为兄忧心死了!”

“好你个小子,那高览我素有耳闻,乃一员豪杰,今儿硬得栽你手上了。”

“以乡勇弱卒硬悍河北精骑,虽有勇有谋,未免行险了些,四弟你不是厮杀战将,假如不支,便想撤也不成,下遭万万不可如此。”

大老爷们不玩侨情,没那种抱头痛哭的滥桥段,人没事,兄弟都还在,简简单单说几句话,情真意切,不带虚的,听得让人心中暖和。

这才是手足家人地感觉。

又泡了阵子,直到水微温,李臣起来擦了身,换上干净衣衫,出了营帐,正是大中午,会通河浩淼的水面上,泛着粼光,岸边腾着十几道炊烟,蒸饭的谷香扑鼻而来,瘪了数天肚皮的士卒们,个个眉开眼笑,端着瓦罐守在炉台旁,挤得满满当当的。

贝丘城那边也缺粮,大前天起就开始断供了,饿得人把河寨边的草皮都翻了个底朝天,刘备催了数道,田楷硬是一米未发,说自行解决。

言下之意便是去打野谷,反正清河国目前还说不准是谁家的,百把兵到庄子上转一圈,多少也能弄些吃食回。

刘备气得差点和田楷翻脸,不管是想邀名射利还是真心怜悯百姓,他干不出这勾当,一跺脚,杀了几匹本就为数不多的战马,总算强撑了下来。

“终于有粮了,兄弟们可是啃了几日草根树皮!”

“那家伙便是高览?非得请国相大人开杀戒,拿人头祭奠不可。”

兵将们不时拿怨愤的眼神瞅着营地边,还没从骡车中卸下来的木笼子,高览魁梧地身躯被绑成一团,不知被人远远吐了多少口唾沫,笼边地上满是白稀稀的一片狼藉,虽然肩头挨了枪,受伤颇重,精神萎靡,但偶尔开阖的眼睑下,如欲喷火似地透着光。

如果不是刘备治军严,有威信,又遣人看守,他能被饿得冒火的青州兵拖出来打死。

那日发觉敌有援兵至,领军撤退时,高览正被赵云撞上,一个守株待兔一个心神惶惶,没招架三回合便被子龙一枪刺下坐骑,活活生擒。

“要便杀了我,何苦如此羞辱人!”窥到李臣从附近过,他猛地一挣扎,整个笼子“咯吱”地剧烈晃动,沙哑着嗓子说道。

“高将军,倒委屈你了。”李臣停住步,微躬身,又叮嘱看守,“士可杀不可辱,让兄弟们收敛些,待饭熟,送一碗过来。”

万一让他羞愤难当咬舌自尽了,那可糟。这家伙还能派上用场呢。

“大哥最爱人材,哪怕说不降,也会解绑先好酒好肉伺候一顿,怎地这么明摆着折腾人?”李臣倒有些奇怪。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那姓高的贼将差点害我贤弟,就是降我也不收。若不是得暂留着,待送往田楷处,好替贤弟和子龙表功。不枭首示众便是便宜了他。”

发话地自然是刘备,他正安排着人手,准备朝贝丘城运粮。

贝丘的守军是主力,田楷又是正顶头的上司,从大局着想,不送不行,平原国从牙缝里挤出来地谷食,也不知道够他们几天嚼的。

李臣苦笑,他这大哥照顾兄弟倒是没话说。也不再提高览,先简单地描绘了下沿途见闻,问道,“田青州还准备继续僵持?这清河国已然糜烂,弃之不惜,打又不打,退又不退,空耗粮秣,长途运送,极费民役之力。只苦了自国百姓。”

刘备木然半晌,嘴抿得泛白,良久才叹气道,“为兄何尝不知,民心乃国本,但那田楷指望着公孙蓟侯重战冀州,若此刻守住了,到时便是奇功一件。更何况。如袁谭窥见我军退撤,趁势渡河追击,直杀入青州,就全完了。”

“如是后者。我倒有法子从他们眼皮底下,从容退去。”李臣轻轻说,耳语了几句。

刘备认真听着,眸子越来越亮,“妙,可是昔日虞诩增灶之计?如能安稳回撤,待秋收。库满仓盈时。再战不迟。”

但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你可再说一遍?”贝丘本营大帐内,田楷脸都扭曲了。脸颊子几陀肉一抽一抽的,眯着眸子,时有寒光迸出。

“佐之,看来青州大人另有腹谋,还不退下!”瞧着气氛不善,刘备冒着汗说道,又用力扯了扯李臣地袖子,示意他收嘴。

李臣却恍若不觉,脾气上来了,好不容易治理得安康的平原国,便因为此人的无谋好战,弄得怨声载道。

为筹军需粮秣,由北海借回来的黍子不但全填了进去,无奈下还课了重税,本来能过个肥年的百姓,又得半饥半饱。

自家基业都快不稳了,你还倔犟个什么?

他沉声说,“青州民生凋零,实无底气和袁绍硬碰,不如将俘将高览割须髡发,大张旗鼓送回袁营,泄其锐气,每营每队再设双灶,逢午时黄昏,燃炊烟百道,城头多竖旗帜,蒙蔽敌眼,以示我军粮道已畅,正添兵欲坚守,然后一夜撤两千兵,不出三日,便只剩下空营,再留伏兵数百,待袁军探试渡河之时,两旁杀出,虚张声势,让敌假以为中计,等得最后察觉真相,为时以晚矣。”

“少不知兵,胡言乱语!吾深受蓟侯重用,此刻便是报答之时。”田楷怒叱,“你这小小功曹,也敢妄言军国要事?”

正好拿这功曹立威,警告刘玄德不得起二心,田楷暗忖,当下爆喝道,“来人,拖下去挞五十鞭,打到服为止!”

顿时营帐外有亲兵领诺入,便要拿人。

“谁敢动我四弟。”座次尾席,张飞关羽长身而起,他们力大体雄,投足摆手间,那两个士卒斜着飞了出去,哀呼惨叫,直摔了个人仰桌翻,随即又挡到李臣身侧,怒目四顾。

呛啷一声,亲随于田楷的数个将领拔刀提剑,厉声喝道,“平原刘备,你等想反乱不成?”

两相对持,互不让步,一片哗然,刘备惊得容颜失色,连连躬身,“田青州,暂且息怒,此乃我结义兄弟,与备恩同手足,还望收回成命。四弟,还不告罪求饶?”

“当断则断,不断则乱,连这道理也不识,那还领什么军打什么仗。”李臣冷笑,他没料到田楷对退兵一事,反应这么大,但到了这当口,年轻汉子血一热,可不能服软怂了威风“还在嘴硬,给我……”田楷脸沉得仿佛笼着阴云一般,又瞅了瞅刘备,觉得正用人之际,不好逼迫太甚,稍缓了声音,“念在你护粮有功,又有刘国相恳求,但军法不容情,减为十鞭。”

已经是很轻微的惩罚了,皮糙肉厚点地,顶多躺个半月。

“十鞭?”还没等李臣答话,刘备抹了把汗,倒直起了身体,这寄人篱下,一贯谨慎怕招嫉妒地人此时硬邦邦地说,“打我兄弟?便是一鞭也不行!”

他扬声说道,“云长益德,护着佐之出帐,”又瞪向田楷,公然威胁,“数年征战,我平原出力良多,若是青州大人瞧着备不顺眼,想拿我兄弟出气,那咱挑担子不干了,弃了官职回家耕田去!日后蓟侯问起,便说备不识抬举罢了。”

岂不说刘备和公孙瓒地那层旧关系,此时他敢辞官,田楷也不敢答应,平原国正后方,一乱起来也别想着僵持了,直接认输呗。

“好你个姓刘地……”田楷羞恼得直抖,一时也无可奈何。

沿着河畔,野外荒草密集的小径,数骑缓缓而行。

“却是我险些误了兄长,那田楷一意孤行,早知道,就不献计了。”李臣叹道,“怕是往后不好相处。”

“又有什么,咱几起几落,早习惯了。”刘备却不在意,“说什么也不能瞧着自家弟兄受那委屈。”

“正是此理。”关二张三并驾齐驱,点头笑道。

“他田楷不顾百姓死活,盲目效力于蓟侯,我刘玄德可不是这般愚忠私臣。”刘备来了情绪,扬起马鞭,狠狠抽了坐骑一下,飞驰起来,“我忠的是巍巍大汉四百年国祚,忠的是那冥冥穹苍中的天道!总有一天……”

那飘在风中的话语咬铁嚼钢似地,炯炯有神,落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