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节 季兰(二)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828

季兰嫂觉得自己很脏。

这是个有些姿色,擅长厨艺,除此之外,别无特点的乡下妇人,既不是知晓琴棋书画的才女,也不懂得婉转奉迎,呆头呆脑,像是河水中的浮萍,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不知未来的归宿。

但即使心性再短浅,她还是具备着作为人的良知。

这段时间她应当很舒心的,不必出再卖身子,来养活游手好闲的男人和不晓世情的闺女,赚着本份钱,李姓东家也是厚道人,少发脾气,一张慈面儿,说话和声和气的。

如季兰这种脾性的人,是最晓得感恩的,无论东家是发自真心还是廉价的施舍,始终是帮了她,拽她出了苦海。

有一遭,她还偷偷对夫君讲,说日后回了沛县老家,得给东家竖个生祠牌位,日夜烧香供奉哩!

“凭什么?姓李的就二十多岁个后生,咱给他贡牌位,丢人不?”甘贵挖着脚丫子,庄稼人被泥水泡出来的老毛病,多少有点脚气,抠了块死皮,放鼻下嗅嗅,不悦道,“喏,都说了多少遍,好歹机灵点,不愿去勾扯人装贞妇,那便瞅机会随手顺点家什,他有钱的,短点东西哪里会察觉?”

一边是善心的东家,一边是当家汉子的催促,让这个淳朴的女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想去和闺女商量呗,又怕吓到孩子,在母亲心目中。自家孩儿永远是长不大的。

季兰是不知道,她闺女甘梅的心思,已经被历练得比岁数要成熟得多,而且治得住父亲。真对她说了,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如今地地步。

反而她这位做娘亲的,最不“长进”。

内心的懦弱,见识的短浅,让季兰拿不出好主意,惟有将忧虑憋在心底。整日惶恐不安。

终有被压垮的一天。

“宝儿不听话,对爹冷眉冷眼的,你也不服管了?”就在她煮面的时候,甘贵似乎在闺女那受了气,摸进厨房,插着腰骂,“老子缺钱哩。”

他随李臣来糜家也有一月出头了,起先人生地不熟,甘贵还收敛点,没几天。//.360118.com//就和本地几个泼皮厮混到了一起,这类人通常很容易建交起“友谊”。

泼皮消息灵,晓得甘贵的主人乃糜家贵客,还是官人绅,所以极是奉承,张嘴“甘大爷您来了”,闭嘴“甘大爷慢走,下回再聚。”

直把这家伙乐得呀,满脸红光,仿佛找到了当老爷的感觉。

市井之中好六博棋。春秋战国就时新起地一种赌采,一方六子,掷箸行棋,脑力倒在其次,主要看手气、掷出去的箸的大小,巷子里一群人聚到起。头挨头挤得水泄不通。大把铜钱朝里抛,甘贵就迷了进去。

他输的惨啊,荷包里根本攒不住钱,反而背了一屁股债,财货比天王老子还大,泼皮也不管甘贵上头有人“护着”,又怕是外地人,哪天一走了之没处去要债。一出门。少说就有三五个汉子,腰挎短刀。凶神恶煞地跟随着。

无形的压力逼迫得甘贵整天躲在宅子里,焦头烂额,彻夜睡不安稳,眼圈儿都陷下去。

糜氏家大权重,在东海威名赫赫,泼皮是不敢随意放肆的,便托人带话进去,说“三天内不还钱,咱拼着被送进衙门挨板子,也得寻你东家说道说道。”

他清楚,那姓李的是不会管的,到时拿不出钱,又失了活计,只有死路一条。

愁苦之下,他甚至寻了刀,想切了手指头,来责备自己的赌性,只是刀晃来晃去,就是下不来手。

唯一的指望,也只有自己婆娘了。

“也不看看咱都什么光景了,扭扭捏捏,胳膊肘朝外拐哩。”甘贵捶胸跺足地训斥着妇人,像匹饿狼似地凶横,事实上他也只有在自个女人面前,才能展现出这种“气魄”。

“当家地,要不,咱寻东家坦白……李东家好心肠,不会见死不救的。”季兰畏缩地说。“满嘴东家长东家短的,才相随了几天,怎地,你这婆娘想偷汉?”甘贵倒忘了,他本就企图让婆娘干这勾当,一把抓着妇人的衣领,布料薄,哧溜声脆响脱了线。接着威逼道,“我想了个主意,你干脆去陪陪那几个债主,好歹能免些债务,多宽限点时日……”

说着说着,他瞅着那修长的颈脖,白生生的皮肉,虽是老夫老妻,不由得也勾出点阳气,又气恼让自己女人白陪别人一场,收不回真金白银硬铜板,心下不爽,吞了吞口水,压在季兰身上,边解腰带边嘀咕,“娘的,咱亏大哩!”

季兰终于忍耐不住了,泥人也有三分性子,她尖叫一声,牙咬脚踹,摸了菜刀在手,几近崩溃地挥舞着,“走,你走开,我受够了!”

“作反啊!”甘贵气急败坏,他想不明白,一直温顺,由得自己拿捏的婆娘,突然间变得如此彪悍,嘴里吼得凶,腿却朝后逃去。了!”

与其说季兰的哭诉是恳请李臣替她作主,还不如说是发泄在百般煎熬中的苦情。

话出口,这个柔善地妇人就有些懊悔,她反而担忧起夫君,十数年的情分----虽然只是她单自在默默的付出----让季兰不忍心自个的男人多受罪,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哀求。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这已然脱离了私事的范畴,终究有主仆地名份,东家是有权利插手地。

“既然义绝,便请去呗。”

请去就是主动要求夫家写休书的意思,大汉律虽有七去之款,但此际理学没那么苛刻,妇人主动休夫的“潜规则”,也是被世俗认可。

如季兰这种遭遇的,换了泼辣点,娘家又有些精壮劳动力的乡下女人,找来兄弟舅父打上门,包裹一卷就走,乡邻只会嘲笑汉子没本事,倒不会多责难婆娘的不义。

当然,这只限于明媒正娶的妻室,妾那是只能认命的。

“你家汉子有窃主财物之意,我是容不得了,如果你愿意,我倒能帮你要来休书,往后再寻个好男人吧。”

季兰从未想过这件事,一时茫然,良久,她伏下身子,重重朝李臣磕了响头,嘴里呢喃着,“多少年都过下来了,再歹再赖,他……总算是我男人哩。”

李臣点点头,有股说不出来地情绪萦绕心头,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既是怜悯她地命运,又是感叹她的坚贞,真是赖汉娶好妻呀。

“明儿你全家就走吧,我会还了契约,多结算点工钱。”说罢,他摇着头走了出去。

虽然李臣能仗着身份,无视季兰地意愿,强行逼迫甘贵写下休书,又或者直接赶他出门,只留下母女俩,但终究没这么做。

既然你选择了人生的路,那便成全。

这也是种尊重哩。

糜府,下人厢房。

“走就走,难道离了他,就不能活了?”甘贵毫不知错地嘴硬着,偷偷瞟了眼闺女,见她安静地坐在一旁,不露声色,心下有点胆怯。

他也不晓得自个为何怕女儿,就是觉得这个看着长大的闺女,越来越看不透了。

“当家的,咱们回沛县呗,东家打赏了不少银钱,还了赌债,还是够路费的。”季兰收拾着行李,见屋子里气氛紧张,勉强笑道。

“就知道回老家,真回去了,钱也花销在路途上,到时请不起佃户,谁来耕田?”甘贵骂道,“还是去郯郡干老买卖呗。”

季兰眼圈一红,哆嗦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曾经她以为脱离了苦海,终于熬到了美日子的来临,却发现,只是迷梦一场,寻来寻去,又回到了老路上。

天亮了,梦醒了,入眼的,还是依然如故的现实。

“……这就是我的命啊。”季兰想。

爹的无耻,娘的哀苦,都映在甘梅的眸子中。

不知不觉,她的拳头捏得紧紧,指甲儿陷入掌心的嫩肉,姑娘不但埋怨,甚至仇视起爹的德行。

都是生她养她的嫡亲,但必须选择一个时,她会毫不犹豫地站到娘的一边。

“我发过誓,不再让娘亲受苦了。”

甘梅轻盈盈地站直身子,语气诚恳地说道,“爹,这么一来,咱先前的努力都白费了,何时才能出头啊。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