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节 季兰(三)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16

“……弟离平原数月,代吾奔走周旋,愚兄每思之,恍若经年,不由惆怅,又则旅途有匪民,炎暑多蚊疫,时时忧心,日前闻弟已至东海糜氏,方才心安,待弟归家之时,大鼎盛酒,把盏言欢,慷慨酣饮,以酬弟之辛劳。

云长益德武艺又有精进,兄昔年尚能招架一二,近日于校场操练,如蝼蚁撼铁树、孩童撞坚墙,不由羞愧,暗下雄心,暮起鸡鸣之时,便得离炕,打熬体魄,必不让诸位贤弟专美于前。

家中一切安好,惟娘偶染疾,食少痰多,经郎中医治,服汤药两剂、蜜丹数丸,以无大碍,莫挂。”

微微泛黄的纸上写满了字迹,是兄长让糜氏商船带来的家书,刘备少练字,笔墨一般,每字每行都大小不一,蔡侯纸便宜轻便,却有点洇墨,更显得字丑怪。

“我说大哥呀,就别想着和二哥三哥比拼武艺了,咱俩都没那天赋。”李臣细看了数遍,叠好,放入贴身的衣服口袋中,轻笑道,刘玄德早年缺将少兵,讨黄巾时常亲身冲阵杀敌,不过也就是一普通老卒的水准,这几年更是以政务为重,早生疏了不少。

随信而来的还有稚娘缝的厚袭衣,说是估摸回平原那会,也要入冬了,怕旅途不方便,置不到衣衫,到时气候冷,小叔子出门在外,心又粗,不留神就冻伤了肺腑,落下暗疾。

“大嫂也是的,还怕咱买不起?何必特意缝一遭。”他摸着袭衣上密密麻麻的针脚。暗暗叹道。

一想起刘哥地挂念,嫂子的关爱,他便觉得温馨,又有点尴尬,真回了平原,还不知怎么面对稚娘的脸呐。

俗语说“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就是形容这叔嫂间那点儿不清不白的腥臊。

“家和万事兴,回平原前。哪怕是买,也寻个妾室回去,好绝了念想,唉,干娘年迈多病,就当给她老人家冲喜呗。”李臣推开窗,梧桐树的叶儿已然染上了黄意,颤颤地仿佛会随时落下,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此乃七十二候气中的交秋三侯。正是叶黄暑去的时节。

“东家,糜老爷派管事来禀告,已准备妥当,大约午前,车队就能出发。”门响了声,季兰低着头走进来,说道。

“嗯,我知道了。”李臣挥挥手,见她还站着,又问。“怎么呢?你也去收拾下,免得遗漏了什么物什。”

“要不要先来点面食垫底?等上路了,路途中便不好张罗。”

“你倒心细,擀点素馅饽饽吧,做好了也给启年和赵将军送过去,大伙都吃点。”李臣笑。在小半月前。他还同情这妇人的遭遇。想着跟了那汉子,日后得继续受苦,没料到峰回路转,那甘贵赶过来,痛哭流涕地磕头道,“咱虽是个浪荡鬼,但也有人心啊,晓得自己手贱好赌。惹了事非。拖累了妻女,只求东家开恩。别赶她们俩个妇道人家出门,事咱一个人全抗着。”

甘贵不识字,托人写的休书,按了鲜红地指印,言明从此季兰不再是甘家媳妇,日后婚嫁自由,互不相干。

当时季兰真真愣住了,人都差点晕厥,幸亏闺女赶忙扶住,才没摔伤,哭得那叫个凄惨啊,披头散发,不停逼问,“我到底干了啥?为什么要休了我?”

“不关你事,是咱对不住你。”甘贵狠狠抽了自个几嘴巴子,偻着腰,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几分,“宝儿还是随着你,我自己都养不活,哪能照顾闺女哩?以后若宝儿许配人家了,记得回沛县老家知会一声,到时候咱这当亲爹的,怎么也得凑份子贺礼。”

放下休书,他又重重磕过头,深深望了甘梅一眼,提着瘪瘪的行囊,转身出了门,不再回头。

季兰在女儿怀里用力挣扎,扑爬着想去抓汉子的裤脚,没抓住,人倒吸了几口凉气,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请了郎中,诊脉说是气血攻心,没大碍的,李臣惊讶于赖汉的转变,于是拿了些银钱给甘梅,让姑娘赶上去转交给甘贵。

“既然你良心未泯,那我也帮衬一回呗,”他想。

季兰足足躺了三天,幸得闺女不眠不休地劝说安慰,才缓过神来,人也清减了,瞅着说话办事都正常,就是没人时,总愣愣地发呆。

“心结得自己解,过段时日,差不多就好了。”李臣过来看望了一道,又问甘梅,“你爹的赌债偿清了吧?若是不够就说。”

“已经还清了,爹说寻了个扛包的活计,等攒点钱,就回沛郡家乡。”

“那便好。”李臣点头,他还准备转头对崔启年说道说道,让那家伙也学习下,往后好好上进一把,别像甘家汉子,等到了妻离子散时才悔悟。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呀。

甘贵的事没过去多久,彭城刺史府的私函就到了朐县,陶徐州答应了糜竺所请,又挨得几天,待到立秋时,也到了出发地时日。

饽饽素白的皮在汤水中飘展着,微露出青色的芹菜馅儿,才吃了几口,门又是一响,糜丫头探出头,先瞪着眸儿环顾室内,见无旁人,才扭扭捏捏地迈着小步子,挪到身旁,“你要走了么?”

小姑娘藏不住心事,满脸都是舍不得的神情。“嗯,去趟彭城,拜会陶谦大人,然后便返回平原。”李臣放下筷子,习惯性地膜了摸她的发髻。

以往这情景,糜贞总会捂着脑袋。埋怨狐儿脸把自个当娃娃戏弄,今儿却一反常态,凭着他摸,轻轻说,“干脆我躲到车厢里去,随着你去彭城。”

“瞎胡闹,你哥会气得不顾风仪,跳起脚骂咱的,何况过得半载一年。会再见面地。”

“一年很长呐。”丫头苦着脸,神色惆怅,伸出手,敞开掌,“便是一日数一根手指,也得反复数三十六次。”

她朝李臣怀里塞了个东西,毛茸茸的,“要是想我,就摸摸它。”似乎有点难为情,转头跑了出去。裙角一摆一摆的。

跑到门前,又停下,很认真地喊道,“我也会想你的。”说罢,才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串环佩叮咚地余响。

一般女孩儿送汉子相思之物,不是刺绣手帕,便是头巾腰带,她倒有心眼,拿野雀翎毛模仿着发髻的模样。用金线扎了个结,缀着珍珠玉石。

礼物古怪,却包含着浓浓相濡情义。

“别离,是重聚的开始。”

李臣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般浪漫的句子,轻抚着五彩斑斓地翎毛。也觉得有些不舍。然后。他倏然一惊,在心底默念道,“我……不是萝莉控啊……”

交秋时节,有勤快地庄稼人已收割了秧子,谷场上黄灿灿地一片,让人喜悦。糜庄附近正逢秋集,东海人多富裕,整个集市肩摩袂接的。热闹非常。甘贵缩头缩脑地顺着人流走,时不时紧张地瞟着四周。

“宝儿咧。再不送钱来,我可就惨了。”他嘀咕着,虽说气候还有点秋老虎的味道,早晚凉意,午时却闷热,但甘贵在这个大中午,只觉得遍体生寒。

那日闺女说了,若是全家都被驱逐,失了营生,不但还不起债,想借着东家结识贵人的梦想也就破碎了,为日后的富贵打算,还不如行步险棋,等和州府老爷攀了亲,再接他享福也不迟。

“爹,我把糜家小姐送的玉佩当掉,能还掉债务,再想法子从小姐那弄些,保管你一年内衣食无忧,爹爹为了女儿受苦受累,往后一定额外报答。”

甘贵想想也对,他可是想到刺史岳父都想痴了,又在糜家见识过“大场面”,更是不愿回到以前的生活,于是按女儿所说,写了休书,和她娘俩撇清关系。

玉佩换了八百钱,甘贵暗下留了些,只还了一半赌债,然后寻了间上等客房,摆了满桌宴席,享受了十数天,单等着闺女再送第二笔钱来,可直到现在,没见个动静。

前天钱花销干净了,被客栈好言好语请了出来,债主也发了狠话,两日内再不偿清欠债,便要打断他的双腿。

有心到糜府去问,可门房知晓他是意图窃主财物,被赶出去地弃仆,早认清了模样,才露了回头,不是见机逃得快,差点被几个家兵暴打一顿。

“我地好闺女唷,怎地还没来。”正叫苦不已时,肩膀被人一夹,几个面熟的,先前还称兄道弟地泼皮,死拉硬拽地将他拖到了集市外的林子里。

“姓甘的,约好的时日到了,你有钱上馆子喝美酒、吃狍子肉,没钱还咱?”

“大兄弟哩,再宽限几天,你也知道,咱婆娘是伺候官老爷的,难道这点钱拿不出来?”甘贵连连作揖。

“呸,谁是你兄弟?”泼皮啐道,“先前还被你蒙了,才打听到,你已经写了休书,还指望有人给你还债?何况,那官老爷午前就离了朐县,据说不再回糜庄了。”

“走……走了?”甘贵惊叫,“我闺女呢?她答应过,要送银钱来的!”

“狗日的,还想蒙人?以前你随着官老爷办差,咱供着敬着,如今便是一弃仆,真当咱不敢打?”

甘贵绝望地瞧着那几根胳膊粗地烧火棍子,然后,他被按翻在地。

一阵剧痛中,他突然想起了闺女的眸子,以及,那冰冷冷的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