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都派(2)
作者:陈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938

天蒙蒙亮,郭临川背起投枪踏上了天都峰。

三百六十五天走惯的山路,闭上眼睛都知道哪里落脚,哪里转弯,少了肩头的扁担和木桶,步履越发轻健,郭临川觉得自己腿脚似乎安上了弹簧,身轻如燕,落地无声,有一种御风而行的错觉。

只花了两个时辰,他就攀上了苦汲泉。

郭临川喝了几口水,举头向西望去,一座灰白的崖头挡住了视线,满山尽是乱石,石缝罅隙里缠绕着荆棘和刺藤,荒凉寂寥。

他卷起裤腿,紧了紧腰带,在乱石间灵活地跳来蹦去,无移时工夫翻过崖头。

三棵雄壮的雪松成品字形伫立在贫瘠的灌木丛中,隔了丈许距离,还有两棵较细的雪松,枝条被山风吹得挂向一边。

郭临川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发觉在三株雪松之间,有一个黑黝黝的洞穴,被一小丛灌木遮掩住,难以察觉,洞口处隐约有行走的兽迹。

那就是锦文鼠的巢穴了。

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小心翼翼地退后,在雪松周围一寸寸搜索,果然又找到了两个隐蔽的洞口。

郭临川心中有了计较,他搬起沉重的石块,把另外两个洞口堵住,然后沿着兽迹的走向,安下一连串的绳套阱,一直延伸到长满荆棘和刺藤的崖头下。

他的动作麻利而轻巧,丝毫没有惊动洞穴中的锦文鼠。

日头过了晌午,郭临川直起身,用火折子点燃枯枝,丢进了洞口的灌木丛中,火舌噼啪作响,浓烟滚滚,向洞穴内倒灌进去。

涸泽而渔的手段,之前他没用过,与其把整窝的小兽连锅端,不如隔三差五捉上一两头,细水长流,山中的猎户尽管不读书,也懂得这个朴素的道理。

但这次他的目标是成精的锦文鼠,不得不出此下策。

灌木焚尽,火势渐小,洞穴中一片骚乱,锦文鼠左冲右突,苦于洞口被堵,无路可走,只得冒险从烟火中跳出,循着惯常的兽迹狂奔,一头撞入郭临川设下的套子里,挣脱不得。

郭临川提着投枪把套住的锦文鼠敲晕,逐一检查额头,没有发现淡金色条纹,他皱起眉头,握紧投枪一步步靠近烟雾缭绕的洞穴,随时准备奋力投出。

“呼”的一声,石块腾空飞起,朝郭临川当头砸落,他急忙侧身躲闪,肩膀被重重挂了一下,踉跄着跌出几步,急忙回头看,只见一头硕大的锦文鼠,伏低了身躯狠狠盯着他,喉咙口发出“嗬嗬”的嘶吼,毛色铅灰,额头赫然有淡金色的条纹。

它不急于逃脱,而是试图报一箭之仇。

开窍成精的家伙果然厉害,机警灵活,力量更不是一般的大,竟然掀开了堵洞的石块。

二者相距十来步,郭临川举起投枪全力掷出,出手的瞬间手腕稍稍一拧,投枪几乎飞出一条直线,旋转着扎向锦文鼠。就在他认为这一掷十拿九稳时,锦文鼠化作一溜残影,飞快地闪向一旁,不等投枪落地,张嘴咬住,“喀嚓”一声断为两截。

郭临川吓了一条,这哪是“略有些”凶悍,简直凶悍得无以复加,稍不留神,性命都要交托在这里。他急忙抽出投枪,用尖端指着对手,另一手紧握尖刀,随时准备贴身肉搏。

锦文鼠呲牙咧嘴,机敏地绕过绳套阱,再次化作一溜残影。郭临川反应极快,连连刺出投枪,没几下手上突然一轻,竟又被锦文鼠咬断。“要糟!”他眼梢瞥见一道灰影直扑向自己喉咙,本能地挥动尖刀,锦文鼠躲闪不及,柔软的腹部划开一道口子,洒下数滴鲜血。

郭临川退后几步拉开距离,他丢下手里的半截短棍,抽出最后一根投枪,心里实在没底。

正在僵持的当儿,一头青狼从雪松后跳出,无声无息地扑到锦文鼠身后,不等它反应过来,一口咬住了它的头颈。锦文鼠拼命挣扎,却挣不脱青狼的利牙,血如泉涌,一命呜呼。

郭临川松了口气,把投枪插到地上,心中一阵阵后怕,刚才只要反应慢上稍许,喉咙被咬穿的就是自己了。

青狼叼着锦文鼠走到他跟前,放下血淋淋的尸体,吐着舌头趴在一旁,似乎有所期待,郭临川摸摸它的头,说:“多亏你了,老朋友!等会烤肉犒劳你。”

锦文鼠的头和身躯只剩下一层皮连着,郭临川没费什么劲,就把脑袋剁了下来,他用刀背砸破颅骨,从脑窍间摸出一粒绿豆大小的内丹,通体晶莹如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青狼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郭临川扒下鼠皮,开膛破肚,把红肉穿在树枝上,搭了一个简陋的支架,架在火上慢慢烤。套子上半死不活的猎物,他也没浪费,脖颈上开个窟窿,用藤条穿了,带回去给同伴打牙祭。

肉熟了,脂香四溢,郭临川整个丢给青狼,让它吃个畅快。看着老朋友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想,这青狼,大概也开窍成精了吧!

郭临川用投枪挑了七八头锦文鼠,翻过崖头回到苦汲泉边,青狼没有跟来,它吃得腰滚肚圆,找地方消食去了。

腹中饥馁难当,但饱食不利修行,他犹豫了一下,凑到泉边喝几口水,取出锦文鼠的内丹丢进嘴里,直着脖子一咽,滴溜溜滑下肚去。

舌尖上残留着腥臊的味道,紧接着,腹中突然燃起一团炙热的火,郭临川闷哼一声,一头栽进苦汲泉中,身体扭曲,四肢无意识地抽搐着,青筋暴起,痛苦不堪。

冰冷的泉水把他吞没,意识泯灭,内丹化作充沛的元气,纵横决荡,像利刃一样刮削着身体,闭塞的窍穴逐一打开,浑身经络逐渐变坚韧,就像泥胚在烈火中焚烧成型。

非人的痛苦持续了一柱香,力量重新回到四肢,他猛地撑起身体,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胸腔像皮橐一样剧烈起伏,脑子逐渐清醒过来。

成败在此一举。他手足并用,强迫自己爬到泉边的白石上,盘膝坐定,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依照荀冶传授的法门,引天地元气入体。

锦文鼠的内丹改善了他的体质,一举冲开一十八处闭塞的窍穴,贯通阳跷阴跷两条经脉,元气摄入体内,不再随气血消散,而是沿着阳跷脉和阴跷脉往复循行,凝结为一点细微的精华,轻轻巧巧落在丹田中。

过了许久,郭临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自觉眼目清凉,精力充沛,全无饥馁不适。他心头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锦文鼠吸收日月精华,开窍成精,大概是同样的感觉吧,这一星半点天地元气的精华,在人身则是道胎,在妖兽则是内丹,人妖之别,其实并不泾渭分明。

他咧开嘴笑了两声,觉得这么想有自我贬低之嫌。

在苦汲泉边又坐了一阵,郭临川动身下山,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力比以往看得更远,更清晰,腿脚也比以往更有力。

回到山脚下,日头偏西,晚霞似锦,师兄弟们一个个忙着收拾行李,他们被告知明天一早离开仙都派,由荀冶护送他们回乡。

远远望见郭临川背回一串“血食”,他们欢呼起来,番薯吃得嘴里淡出鸟来,临走之前有机会打牙祭,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平时相熟的同伴热络地迎上前,从郭临川手中接过锦文鼠,拍打着他的肩膀以示好感,七嘴八舌问他从哪里弄来的。

郭临川半真半假说他运气好,在天都峰遇到一头孤狼,紧赶慢赶,半天没撵上,反倒撞见一窝锦文鼠,顺手逮了回来。

大伙儿听了都很高兴,剥皮的剥皮,烧水的烧水,郭临川冷眼看着他们,心中既没感到庆幸,也没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孙二狗,郑永祥,胡镛,曹近仁……他们有的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农夫,有的出身官宦世家,锦衣玉食,有的是商贩子弟,精于算计,他们有的质朴,有的机敏,有的颇有心计,但出身也好,品性也好,在仙道路上,这些都毫无差别。横在他们跟前的,只有一道坎,跨得过,海阔天空,跨不过,仍然挣扎在凡尘。

他们全都是失败者。

不过,郭临川扪心自问,自己就成功了吗?是的,荀冶指点他机缘,他努力过,侥幸抓住了,踏出了关键的第一步,但是然后呢?他能在仙道路上走多远?五十步?一百步?与他们相比,又有多大的差别?

得与失,幸与不幸,没有人真正看得清楚。

锅中煮着番薯和鼠肉,香气四溢,火光照亮了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郭临川悄悄退到阴影里,心中思绪万千。他信步走到月牙潭边,举头仰望云雾缭绕的仙云峰,那里才是仙都派掌教和亲传弟子潜心修炼,指点后辈的地方,终有一日,他将踏上仙云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到那时,又会有怎样的际遇?

厨房传来了同伴的喧哗,遥远缥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些愉快和不愉快的往事,这一刻都淡出记忆,只留下淡淡的感伤。郭临川拣起一块石头投入水潭里,低声哼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荀冶负手站在他身后,心想,这是什么曲子,软绵绵的,从来没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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