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石峰(2)
作者:陈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398

烛火烧到了尽头,爆出一个明亮的火花,泯然湮灭,四下里被淡淡的月光笼罩,阴影无处不在。郭临川起身走出屋外,仰头望着黑黝黝的镇妖塔,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在石梁岩上,他被“看见”了,被“召唤”了,这是他再度突破洗鹿诀的契机,问题在于,那究竟是谁?阮静传他洗鹿剑和洗鹿诀,到底有何用意?宋韫说她回到流石峰后,立刻闭关疗伤,一直没有露过面,若是她平安无事,想必会揭开事情的原委,告诉他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想起那个老气秋横的小萝莉,坐在枝头啃桃子的情形,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暖意。

正当他沉溺于回忆中,心神稍分的时候,一道璀璨的剑光赫然划过天际,如流星坠地,势不可挡,郭临川急忙回头望去,只见石梁岩上斜插着一柄飞镰,一人足踏镰柄,背手而立,夜风吹动衣袂,飘飘若仙。

钩镰宗上下俱被惊动,陆葳排轩而出,见师叔鲁平风采不改,又惊又喜,忙携宋韫抢上前去,朗声道:“恭迎师叔出关!”

那人呵呵大笑,说:“好,好,你们都在山上,咦,涤非呢,他到哪里去了?”

仇涤非失陷在苍龙洞中,生死未卜,陆葳心中一紧,心念急转,含糊道:“仇师弟尚未回来,想必这几天也该到了,师叔请先到冷泉洞暂歇,容我细细禀告。”

鲁平甚是精明,早听出陆葳言外之意,他微一沉吟,说:“也好,去冷泉洞。”当下收了飞镰,步下石梁岩,朝冷泉洞行去。陆葳遣散了一干二代弟子,单单叫了余瑶同行,一来她亲历赤霞谷的变故,师叔或许会垂询于她,二来师叔对这个徒孙另眼相看,颇为亲近,曾亲自指点她修炼玄阴诀。

郭临川远远望着他们离去,心中忽然记起仙都派,微有些惆怅。他已被推到悬崖边上,身后再无师父师兄弟的扶持,只能一个人孤独走下去,昆仑虽大,却只能寄身,他不会被接纳,无法真正成为其中的一员。

眼看他们即将消失在视野外,那破关而出的钩镰宗前辈似乎感应到什么,蓦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视线遥遥落在郭临川脸上。他的双眸隐隐燃起两团跳动的火焰,郭临川脸色大变,本能地闭上双眼,连退数步,似乎被灼热的光线烫伤。

“那是谁?我怎么没见过?”鲁平皱起眉头,不知为何,他对此人的第一印象极差。

陆葳急忙解释道:“他是掌教的师侄,姓郭,叫郭临川。”

“掌教的师侄?他在我钩镰宗做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跟余瑶也有莫大的干系……”

“瑶儿也牵涉在内?看来我闭关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

陆葳下意识看了师侄一眼,见她脸上颇有柔媚之色,心头忽然一跳,暗自警醒。许久以前,宋韫曾不经意向她提过,鲁师叔似乎对余瑶颇有意思,当时她只一带而过,没有细说,事涉尊长,自己听了也如风过耳,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余瑶已是郭临川的侍妾,掌教也默许此事,鲁师叔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一行人绕到石梁岩的背面,踏进了供奉钩镰宗历代祖师灵位的冷泉洞。

走了十余步,前方出现两条岔道,鲁平当先折向右行,引着众人来到一间石室中。石室的角落里有一汪泉眼,流水潺潺,如佩玉鸣鸾,沿着石砌的水槽注入水池中,池水清澈如镜,既不见其满溢,也不见其减损。

鲁平、陆葳、宋韫三人按尊卑一一坐定,余瑶辈分最小,没有她的座位,她在一旁汲水烹茶,默默无语。

陆葳轻轻咳嗽一声,将太一宗千里奔袭赤霞谷的始末说了一遍,最后提到掌教令他们护送郭临川和余瑶先行返回流石峰,不知是何用意,然后闭口不言,静候师叔垂询。

石室之中茶香冉冉,谁都没有举杯。隔了良久,鲁平微微叹息道:“掌教命你等先回流石峰,其中的深意,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吗?”

陆葳困惑地摇摇头。

鲁平苦涩地说道:“不是五行剑宗,不是御剑宗,不是毒剑宗,而是钩镰宗——涤非恐怕已经陨落了,空竹山悬崖之上的尸体,有一具便是他,你们留在断崖峰,徒乱心绪而已。掌教既决定用山河元气锁交换昆仑弟子,自然不欲旁生枝节……”他端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清茶,却久久没有放下。仇涤非是他唯一的徒弟,他一向视其为衣钵传人,到头来却白发人送黑发人,虽说天地不仁,大道无情,毕竟授艺多年,师徒交心,难免会触动心境。

四人默默喝了一遍茶,鲁平情绪有些低落,也没有多言,挥挥手让他们离去。走出石室时,陆葳心想:“从始至终,师叔都没有看余瑶一眼,说起郭临川纳她为侍妾之事,也不见其有任何异样,他如此刻意不动声色,恰恰表明了宋师妹所言不虚……”

她忍不住停住脚步,想了想,终是没有回头。

翌日清晨,余瑶独自行走在山路上,低头想着心事,忽听得一人温和地叫她:“瑶儿!”她抬起头,见师叔祖鲁平正站在岩下,目光炯炯,慈祥地望着她。她急忙上前行礼,见过这位钩镰宗硕果仅存的前辈高人,垂手站在一旁,静候教诲。

这不是鲁平希望看到的,这么多年来,他有意无意想拉近辈分造成的距离,却始终没能消除余瑶的敬畏和拘谨。无数念头此起彼伏,话到嘴边,又犹豫着说不出口,鲁平默默注视着她,这才发觉她与记忆中那个英姿飒爽的瑶儿有了很大的不同,她不再是为仇恨攫取的少女,尽管容姿未改,犹胜从前,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心中忽然掠过一丝嫉妒,她被那姓郭的小子强占为侍妾,受人玷污,这不是她的错,掌教的师侄又如何,难道他就动不得?可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师叔祖?”余瑶惦记着与郭临川的约定,况且,对方的目光让她觉得不自在。

鲁平斟酌再三,终于问道:“赤霞谷中,那郭临川乘你之危,你恨他吗?”

余瑶淡淡一笑,说:“不恨。”

“为什么?”鲁平皱起眉头,觉得困惑不解。

“毕竟他救了我。”

“他救你一命,你以身相许,是这么想的吗?”

真实的情况远非如此简单,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伴随着少女情怀的微妙转变,心绪缭乱如丝,最终系在他身上,不过有些话可以跟宋韫宋师叔说,她虽是长辈,却情同姐妹,但在师叔祖跟前,也只能任他这么想了。她有些害羞,又感到骄傲,点点头,很干脆地说:“嗯,我觉得这很公平。”

鲁平心中很失望,他万万没想到,余瑶竟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种种不公,救人一命,以身相许,这种连戏曲传奇里都嫌老掉牙的套路,竟会落到她身上!她应该……应该……该死的,走火入魔,剑诀反噬己身,难道她应该骄傲地死去吗?

太阳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他竭力克制住情绪,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寒意:“要不要我杀了他替你出气?”

余瑶敏锐地察觉到杀机,顿时吓了一跳,急忙摇摇头,结结巴巴说:“不,别,我并不恨他……这是命,我觉得……这样也好……多谢师叔祖关爱,不过……不用这样……他对我也还好……”

鲁平听懂了她的意思,赤霞谷中厮守一年半载,看来余瑶对那郭临川暗生情愫,一开始或许委屈,到后来心甘情愿侍奉他,满怀心绪落了空,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在自作多情!失落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长长叹了口气,挥手道:“好,你去吧,若有事的话,可到冷泉洞来找我。”

“是!”余瑶躬身行礼,退后几步,回过头朝石梁岩西行去。她吁了口气,吐吐舌头,心中有些困惑,不明白师叔祖为何对她这个徒孙另眼相看。

鲁平望着她窈窕的身影,微微眯起眼睛,忽然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一日,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少女踏上了流石峰,站在石梁岩上,风吹动她的衣裙,她遥遥望着山巅的镇妖塔,若有所思。

二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前尘往事,恍如梦。

鲁平的鼻子有些发酸,他轻轻一挥手,御起飞镰,朝镇妖塔而去。无法遏制的思念有如潮水,来来回回冲刷着他荒芜的心,这么多年念兹在兹,他始终不能释怀,就连余瑶,也是因为有那女子的几分影子,才拨动了他的心弦。

她在镇妖塔下,还好吗?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一日,他有没有勇气走到她身前,跟她说话,告诉她,她不该踏上流石峰,那个陪伴在她身边的男子,其实是个心怀叵测、天性凉薄的小人?还是像二十年前一样,依然自惭形秽,只敢隔着一段距离凝视她,思念她,最终只能怀念她?

这么多年,你在镇妖塔下,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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