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闯入者 1
作者:林莜      更新:2019-10-11 19:40      字数:4599

这绝对是乙醇的气息,吕安想,它使我沉醉并睡眼惺松。这一刻他正昂首迈过第二使馆区,他喝了不少酒,他是第一次一个人喝了这么多酒。东三环高速路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向他压了过来。这时他有些惊慌失措,一种想倒下去的愿望深深抓住了他。他站在被称为“京城豪街”的路边向那华丽的灯光区域看去,在黑暗之中,这一地区仿佛是升浮起来的岛屿,有多少快乐的人群在那里欢宴!那些被高级商场与名牌小轿车吞吐的男人和女人则像是一个种群,他们的笑容与声音,混合着那种****的气息与华贵的灯光,构成了城市森林中迷人而又叫人厌弃的风景。这时候吕安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他觉得自己是这座森林中的一只鸟,一只奇怪的鸟,也许还瘸了一条腿,像某种鹳类那样在大街边向城市眺望。吕安发现自己一旦心烦意乱就会出现在这一带,这是九十年代的北京最具国际化的地区,如同老厨房里一套崭新的银制餐具叫他迷醉。但他知道他绝不可能进入到在这种豪街生活的人群之中。那完全是另一种生活。城市之夜黑得像洇开的墨汁,这使他感到十分孤独。孤独,仿佛是某种会飞的鱼那样从半空中飞过来,一下子就咬住了他的喉咙,这使他痛楚和窒息。

那么,什么是第二使馆区呢?这是一个冷清而又戒备森严的地区。在那些一幢幢紧挨着排列开的大使馆门口,总是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他刚才步行穿越了整个第二使馆区,并不停地与卫兵们目光相遇,这多少叫他感到了不快和紧张,这使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者。而当他一走出第二使馆区,当京城豪街的灯光扑面而来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欣悦。这里到处都是像装满了欲望的瓶子一样的人在晃动,似乎迎合着一家地下酒吧的迪斯科舞曲的节奏,那种狂热的节奏。范妮,让我顺着你的尻骨往下摸,我会摸到什么?他傻笑了起来,也许你还长着一根尾巴呢。范妮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他觉得是她让他变得多少有些疯狂。

范妮是那种非常虚荣的女孩子,可在大学里有一段时间吕安就是喜欢她,但大学一毕业他们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各奔南北,各自投入了绞肉机一样的北京和深圳,像一块带着血丝的肉那样和很多城市肉渣一起搅拌着。这两座城市都同样有着吞吃人性与肉体的好胃口。后来他在北京听说范妮在深圳被人以十万元的价格包过三个月,一年以后她嫁给了一个信托基金会的投资商。也许这就是当代生活,一只大手把所有的东西都搓乱了,直到拧得你浑身流出水来。现在在他眼前,那些人群全都像泡沫一样,他觉得他和任何人之间都隔着一条河,这条河在几年的时间里冲垮了很多他过去恪守的东西,也许还有一丝温情残存在我的嘴角,他想。

实际上吕安现在再次处于失恋的情绪当中。他的女友是一个从服装学院毕业的模特儿,她比他要高一点儿,而他因此觉得靠在她的胸脯上会得到人间最好的休息,他们是因为贫穷而相爱,又因为每个人都挣了一点钱而分手了。当然不仅是钱的问题,但说不清楚的一种感觉使他们越离越远。这次分手使吕安深深地感到了痛楚,当她收拾好她所有的东西离开了屋子之后,他突然感到四面墙正在一起向他倒压下来。他根本没办法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尤其是一个人躺在那张大床上。他惊慌失措,立即去超级市场买回一个塑胶模特儿,把它放在自己身边,这样四周的墙看上去就不再倒下来了。于是他就每天和塑胶模特儿一起躺在床上休息。这使他担心,也许在某一天,早晨他一觉醒来,突然发现他也变成了一个塑胶模特儿,一个真正的塑胶模特儿,一只手伸向半空,一条腿也向前弓步伸出,脸上凝固着塑胶模特儿所特有的微笑,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没有一丝动静。而谁也不会再来找他,因为谁都没有他房门的钥匙,他就那样和另一个塑胶模特儿躺在那儿,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他沿着大街向前走,他要赶到亚太大饭店参加一个新年活动。在这条街的一座座华美的娱乐城、夜总会、购物中心和酒楼门口,霓虹闪烁。他不久前陪一个韩国客人在这里的一家酒楼里吃过一顿饭,他记得这家酒楼最贵的一道粤菜叫蚝皇原只六头大纲鲍,五千六百元一例,那天他们还喝了标价一万两千元一瓶的“人头马”路易十三。他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他感到周围的人像超现实主义画家笔下的人物那样,像幽灵在月光下浮游。这时他忽然看见前面人行道的井盖上躺着一个人,一定是个城市流浪汉,他想。他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块钱,捅了捅那团黑物:“嗨,起来,我给你十块钱,我说你醒醒!”

那团黑物蠕动着如同一只海龟,它慢慢复活了。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脸又黑又脏,而她的眼白是她脸上惟一明亮的东西。她冷漠地看着他,“不,我不要,我不要。”“你拿着吧,你拿着吧!”吕安把手伸向了她,他感到内心中涌动着怜悯之情,一瞬间他觉得她就是他的母亲,他的童年记忆的某个区域突然复活,这使他更加执拗地压低了身子:“拿着吧!拿着吧,你明天可以去买东西吃。”“不,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忽然奋力推辞了起来,声调之中还带着一丝愤怒。他这时明白也许自尊是她最后的东西,而他就要用十块钱把这点东西给打破,他看着她惊惧的目光,手僵在了那里。那个女人又把头缩进一顶破棉帽,一动不动了。他站直了身子,因为城市下水道的臭烘烘的热气熏得他直想呕吐,他朝前面看去,有些人在这一刻挥金如土,而有些人则靠城市下水道里臭烘烘的热气才能过夜。这就是这一地区的第二性征,整座城市的第二性征。

他大步朝钻石山般的亚太大酒店走去。这座城市充满了闯入者,我也是一个闯入者,对于这座城市来说我完全是不请自到的。他想。当然我一直靠自己的努力在生活。走在冬天的风中,他根本没法开口歌唱,这一刻他格外想念夏天,夏天同时也是有钱的季节,可夏天离他太远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夏天的热烈与风骚。他穿过自动门,进入了亚太大酒店的大堂,夏天的气息立即扑面而来。

这是亚太大酒店公关部搞的一个新年联欢活动。大饭店公关部与各个新闻单位联系都十分密切,所以每年的年底都要搞一次隆重的庆贺活动,到的全是北京各家新闻单位的记者们。吕安对自己跻身于他们中间多少有些不自在。三年前他大学毕业,执意北上被学校分配在了北京郊区一家化工厂工作,不久前他被聘入了一家大报办的生活服务报社工作,由宣传干事变成了一个记者,这使他很兴奋,但旋即,报社那蜂巢般的忙碌生活和紧张节奏叫他感到累极了,仅仅几个月时间,所有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相反倒有一种疲惫笼罩在他的心中。他找了个位子坐下,这是在亚太大酒店的菲律宾餐厅,木桌上铺的是红白相间的格子花布,晚餐马上开始。公关部又高又漂亮的琳达小姐和他热烈地打了个招呼,“今天有抽奖活动,希望你抽个大奖哟。”他冲她笑了笑,并与亚太大酒店的总经理、一个澳大利亚人博克握了握手,又坐了下来。来的三十几个记者中他只认识一小部分,他与他们一一用目光问候,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他有点儿厌烦这种活动,他觉得世界完全由某个食物链条构成,每个人都是这个链条上的一环,一个消化另一个,世界完全就是一个腔肠动物,人们互相消化,彼此利用对方的热量生存并最终达到死寂一片的热耗散状态。他惊讶于自己的颓废和消沉,也许这全是工作给我带来的。他想。每天我都在认识着新的人,彼此交换名片,几天后桌子上就有一大摞,但我却一个人也想不起来了,那些人的脸一张张地重叠在一起了。这使他变得很忧郁。琳达小姐在一阵吉他声中宣布晚餐开始了,他把思绪收到了餐桌上。

他用刀叉在切着一块黑椒牛柳,他很喜欢吃这种肉,可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对他说:“喂,帮我尝尝那种甜点怎么样?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去吃它。”

吕安抬起了头。她就坐在他的对面,她正瞪着很亮的眼睛瞅着他,她长得很漂亮,漂亮得一点儿都不节制,完全能用脸上的任何一个部位让吕安一阵战栗,这完全是对美的本能反应,吕安就有这种震动。他看着她:“你是说让我尝尝那种甜点?”她冲他晃了一下脑袋,又噘了一下嘴:“我不知道哪一种好吃——可我原本就打算减肥的,我已经够胖了。”她显得很愁闷。

“好吧。”吕安忽然变得热情了,他伸出一把叉子,叉住了眼前盘子中的三种甜点中的一种,是表面铺了一层可可粉的那种。他一口就吞了下去,尽管那可可粉立即呛了他一下,但那甜点的味道美极了,温润可口,比棉絮还要柔和松软,放到嘴里立即就要融化掉一样,这可能是最好的意大利甜点了,吕安想。他又尝了另外两种,发觉还是第一种最好吃,“这一种味道好极了,你快尝一尝。你并不算胖,顶多算是丰满。”他对她说。

但她并没有听见他说话,立即用叉子托住那种甜点吃了起来。她吃东西的样子多少有些夸张,这使吕安觉得她也许是一个饿鬼,她一眨眼就消灭掉了盘子里的六块甜点,这可真叫吕安吃惊,总之剩下的时间里吕安都是在目瞪口呆的状态里度过的。因为她食欲大增,风卷残云,将眼前的甜点、果盘、沙拉、牛柳、熏鱼、鲑鱼子酱、奶油小圆面包、椰汁鸡丁等等东西一扫而光。吕安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在大吃大喝,把自己的一份烤石斑鱼也递给了她。她谢了一声很快又吃掉了。吕安惊异于还有人有如此好的胃口,这个人还是一个女孩!以至于在餐桌间拿着吉他走来走去唱着歌的菲律宾歌手的表演他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一直到琳达宣布大家去仙乐娱乐厅抽奖时,她还有点儿恋恋不舍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还没有吃饱呢。”她遗憾而又无限留恋地看了看桌子上的狼藉一片,冲他摊了一下手。他们都站了起来,他看到她穿一件发白的牛仔裤,上衣是一件有很长下摆的灰色毛衣,一副特别轻灵的劲儿。在和大家一起向仙乐娱乐厅走去时,吕安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我叫吕安,是《生活服务报》的记者,你是哪个报的?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吗?你猜猜看,我是干什么的?”

“你可能是《中国服饰服》的记者,对吧?”

“嗨,老哥,你错了。我叫杨灵,”她看了身边的其他人,诡秘地把嘴贴近他的耳朵说,“我现在是个流浪汉,我没工作了,我今天是来吃白食的,我原来在有线电视台当导演助理,前天不辞而别了。”

吕安以为她在开玩笑,但他发现她很严肃,一边朝前走,他一边侧头问她:“真的是来吃白食的?”他的确有些吃惊。

“当然,”她不在乎地说,“我有两天没吃肉了,我总得吃上一顿饱饭吧。今天我走到这家酒店的大堂里玩儿,忽然看见有一个写着什么记者新年联欢会请往内厅走的指示牌,想起来我手中还有《北京青年报》一个朋友段刚的名片,我于是就混进来了。”她顿了一下,感到很得意,可忽然又有些忧愁,“可我这样暴饮暴食,会把体形彻底弄坏的,我算是完啦。”她朝自己的长腿看去。这使吕安觉得很新奇,她带来的是一种全新的气息。她想起了什么:“你不会把我揭发出去吧?我是个冒牌货。”

吕安笑了笑:“不会的。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冒牌货。”

“咱们现在是去哪儿?”她多少有些担心。

“去抽奖,也许你还可以抽个大奖的,大奖是可以在这家酒店惟一的一个总统套房住一晚上。”吕安说,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仙乐娱乐厅。这是一个小型舞厅,在舞台上放了一架滚筒式摇奖器。琳达把来宾们的名片都收了去,杨灵也交上了她的那一张,当然这时她叫段刚,一边还冲吕安挤了一下眼睛。摇奖很快就开始了。他要了一杯汤尼水,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在摇奖。她坐在一边,他们都静了下来。接下来的节目再次使吕安感到乏味,摇奖是从纪念奖开始的。同道们一个个喜气洋洋,他们中有的人得到了饭店的各种奖品。就这样最后摇到了大奖,由那个澳大利亚籍饭店总经理博克亲自摇奖,然后他从中取出了一张名片,念了一遍。